《艾达之路》书评

谁是凶手，对皮格利亚不重要

皮格利亚说过一件趣事，他读大学的时候，曾经见过一次博尔赫斯。彼时他年轻气盛、口无遮拦，他批评博尔赫斯的小说《刀疤》，结尾处有一句话很多余。博尔赫斯当时已经是大名鼎鼎的文豪，他回答年轻的皮格利亚说：原来，你也是位短篇小说家呢。——这句话可以有多重理解，不过皮格利亚的确大受鼓舞，他在随后一年写出了自己的短篇小说处女作，此后两年频频得奖。现在，他的确可以这么回答说：是的，我是一个短篇小说家。事实上，皮格利亚不仅是个短篇小说家，他也写长篇小说，同时是个大学教授，研究历史和文学，博尔赫斯在他的专业领域曾是一个重要主题。《艾达之路》是第一本翻译成中文的皮格利亚长篇小说，也是他最新出版的一本。当然，如果你当年也痴迷盗版碟，你也许看过一部阿根廷同性爱情电影《烈焰焚币》，这部电影也是改编自皮格利亚的同名小说。 《艾达之路》由两个割裂的故事交错而成。第一部分主人公名叫埃米里奥·伦西，在人生迷惘期的时候，从阿根廷前往美国做客座教授，在大学教授阿根廷文学——这是皮格利亚小说里永恒的主人公，也是作家自身的写照——他和干练美丽的单身女教授艾达有了一段隐秘的恋情，如火如荼之际，艾达却因为事故意外丧生。伦西无法忘却艾达，却又知道自己在迅速地遗失对她的记忆。他想要找出她事故的真相，究竟是意外或者是谋杀？这一部分以这样的台词结束：那家伙被抓住了！从前在哈佛大学读书。第二部分就是托马斯·蒙克的故事，来源于美国轰动一时的“大学炸弹客”事件，蒙克是天才数学家，隐居在山区，策划了一系列连环谋杀案。直到被弟弟告发，锒铛入狱。伦西和蒙克在监狱里有过一次短暂的会晤，他们谈论了艾达，谈论了阿根廷的革命者，谈论了正直的含义，谈论了蒙克的理念……“那就这样吧。”蒙克最后说，他像个巨大的、受伤的动物一样被人推着回监狱去。故事以蒙克十年后被处决、伦西回到阿根廷作为结尾。伦西再次想起了艾达，她说：她的祖先里有爱斯基摩人，爱斯基摩人从来不说自己的真名实姓，姓名是秘密，只有人将死的时候，才会说出来。如果这是一部电影，这里应该打上字幕，一个大大的“FIN”字，闭合的、完美的结局。皮格利亚写的是侦探小说，然而他的侦探小说可不是阿加莎或者阿柯南·道尔那种传统的侦探小说，破朔迷离、疑窦百出，伴随着一个标志性的侦探，这个侦探是故事的灵魂核心。皮格利亚小说里的人物都是知识分子，探索事情真相的是知识分子，观察这个世界的也是知识分子。或者可以说，侦探小说里抽丝剥茧、发现真相的乐趣并不是皮格利亚擅长而且关心的，他借着艾达的案子，纵览了一个美国知识分子圈的世界。皮格利亚用大量的笔墨描述了伦西周边的人物，比如专门研究梅尔维尔、家里地下室养着一条白鲸的达马托，生活已经和自己的研究完全融为一体；从俄罗斯流亡过来，研究托尔斯泰的妮娜，她认为最糟糕的是没人和她说俄语；他的三个研究生，有的在走学术之路，但并不相信大学教育，不过为了碰上舒适生活的饭碗。他也描述了一个阿根廷人在美国遇到的窘迫，虽然他教授擅长的阿根廷文学，但是当他和周围的教授谈论起哈德森，得到的回报总是很有教养的倾听，但是其实对方都心不在焉——没有人真正关心拉美那一端的世界。反倒是罪犯、数学家蒙克，竟然为孩子们翻译过基加罗的名作《胡安·达里安》——知识分子的世界就是这么吊诡。当然，着墨最多的是艾达，热情、有魅力，在学术上很有天分，每五年换一种理论，为精英工作，又反对精英。皮格利亚对艾达的工作这么定义：她没有广大读者，只有专家才阅读她的作品。我觉得，这也是皮格利亚小说的境遇。《艾达之路》对读者有着极高的阅读要求，人物和细节都斑驳错落，却并非寻常的解谜模式。它需要你对文学、哲学以及其他人文学科都有较高的修养，才能欣赏文字间的俏皮和机巧，至于读者能领会多少，全部视乎读者本身的阅读体量和积累，你很容易就会迷失在细密紧凑的文字迷宫里。谁是凶手并不太重要，因为它会在适当的时候直截了当的告诉你，描述犯罪的心路历程和过程甚至都平铺直叙，重要的是探寻凶手的过程里形形色色的社会群相。如果你遇上皮格利亚的小说，如果你碰巧对文学、哲学碰巧都有一点兴趣，那么你会从书中发现一种别人发现不了的乐趣。——当然，读到这里，你也知道，其实我能领略到的也非常有限，只是我很高兴来到这个有别于传统的侦探世界。原载《广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