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妇人》书评

揭开文化的伤疤——舒芜先生《哀妇人》阅读札记

德国诗人乌尔列息写过，“我想神不曾造过比女人更好的物。”舒芜先生的心里，一定也有这样一个声音在回荡吧。所以虽至82岁高龄，老先生却仍念念不忘为女性的境遇和未来做一番呼唤。“我反对针对女性的一切歧视和压迫（包括抹杀差别也是歧视和压迫），特别反对针对女性的严酷的性道德，淫猥的性心理，残忍的性虐杀。”（《哀妇人·后记》）老先生甚至以“男性之身”，来对女性的苦难做一番感同身受、曲尽幽微的体察，而那些“振聋发聩的深刻揭露”竟然是某些身为女性的读者也“从未想到过的”（沈一亭《男性的女性主义》）。至此，我们有必要对老先生深邃犀利的眼光做一番历史性的考察。早在1944年11月，舒芜先生即有《吹毛求疵录》问世，此文中，先生针对当时公共领域的一些文字片断，作了鞭辟入里的分析，且针砭其陋。舒芜这种对世事的敏感和冷静思考一直延续至今，《哀妇人》里最近的篇目则为2003年的作品。据先生自述，其女性观的形成，首先得益于他的母亲，其次是“五四”精神的熏陶。舒芜先生自幼接受新文化运动的影响，知道要尊重妇女、解放妇女，知道一切侮辱和压迫妇女的思想都是要不得的。舒芜先生自己对于当时各位作家、学者的妇女观也颇为关注，并且就周作人、鲁迅、聂绀弩等人的妇女观撰写了论文，可谓用功颇深。由此也就不难发见先生为何执着于“哀妇人而为之代言”的艰辛工作，并且屡屡向自己同性的淫暴与残忍猛烈开火了。周筱赟博士从舒芜的女性观中看出了浓重的悲剧色彩，并且认为，这一切都源自于并不必要的性别本质主义（gender essentialism）思想。因为舒芜先生在《哀妇人》中一再强调女性较男性体力为弱、易受性侵犯是无可争辩的事实。然而舒芜也说过，“中国封建社会对女人特别残酷。我们今天当然都知道，压迫妇女的，根本上是制度，不是男性。”（《岳麓书社“古典名著普及文库”版〈红楼梦〉前言》）这一段话表明舒芜意识到，女性所受的压迫并非仅仅一个“生物学的基础”所能解释。舒芜先生其实看到了生理差异背后的更为本质的东西。实际上，并不是舒芜先生过于悲观，而是中国的历史与文化中实在包含了太多不忍卒读之处。舒芜先生也并不曾更为负面地来看问题，而只是揭示了历史与现实的真实一面。就像是铁屋子里较早觉醒并敢于呐喊的勇士，舒芜只是喊出了一些人们尚未意识到或不敢面对的事实。“今天中国女性的生活本来就还在十八世纪的黑暗中。”（《致吴黛英·一》）“男性中心意识的根底，本来就在于男人对女人的性的侵犯、占有和君临。”（《月宾·李凤姐》）可见舒芜先生女性观中的悲剧色彩，并非源于其本身的悲观与绝望，而是因为他揭开了中国文化最根深蒂固的一块伤疤。透过此一文化的伤疤，我们可以看到无数名垂青史的文人墨客对待女性是多么暴虐，可以看到大量冠冕堂皇的文章背后正是血泪斑斑的冷漠。单单来看这些不同寻常的标题，《乱离最苦是朱颜》、《男借女尸还魂》、《古中国的妇女的命运》、《礼教吃人补论》、《谈海瑞杀女》、《“夫纲”思想的幽灵》、《中西女劫通观》、《诲淫教暴的文章道德》，我们也可体会到作者对于文化制度的愤慨和批判。周筱赟博士强调，由男女生理性别（sex）的差异导致的强弱并非必然，女性的弱势乃由其社会性别（gender）所定，这是男权社会文化对女性潜能压抑和束缚后塑造而成。而舒芜先生其实也正超越了生理差异的表层，在文化的深层揭露长久以来的不公和罪恶。然而历史却并非总是呈上升的发展趋势。在文明和文化的发展中，原地不动乃至倒退的现象也会屡屡出现。甚至在某些时期，青年人的意识与思想反不及他们的前辈。舒芜先生对年轻一代中存在的思想偏见，尤感痛惜。而其女性观中所谓“浓重的悲观色彩”，可能也与此有关吧。舒芜这些浓厚的悲观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源自历史及其丰厚的实例。尽管我们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发展的时代，然而种种陋习与偏见却依然存在。正如周筱赟所称，“甚至连性交易的法律术语也叫做“卖淫嫖娼”，而非“嫖娼卖淫”，完全颠倒了两者产生的次序，抹杀了在性交易中，嫖娼者占据着主导和支配地位，这是典型的男性霸权话语”。一个真正完美与平等的社会，应当是不以性别为评判标准的社会。即对于一个人的认识和评价，完全仰赖他的才能与品格，而不是首先对其作男性或女性的划分。《世界人权宣言》即宣告，“人人生而自由，在尊严和权利上一律平等”。聂绀弩也说过，“男女平等，夫妇平等，才是真民主；尊重女权，尊重妻子儿女的人格和人权，才是真正有民主思想的人”。所以，现实的工作并非在于缩小男女体格之差异，而在于“人的发现”和确立。也正如高素素《女子问题之大解决》中所称，“确立女子之人格”。周筱赟认为，“舒芜对女性问题的现代性建设”力不从心。然而，舒芜先生所持的却是一种更为谦虚和实用的积极态度，他说“不敢奢望对妇女解放的大业有所贡献，只要能够对于人们特别是知识分子（包括男女性）的女性观、婚恋观、性道德观，起到一点帮助改善的作用，就很满足了。”我倒认为，这种务实的作风对于当下的浮躁气息更有针对性，从细小的方面入手来逐渐改变观念，比起大肆宣扬的所谓女权主义、女性主义来，更为有效。舒芜先生的《哀妇人》正是以一种细雨润物的方式，来试图改变现实中的偏见和陋习。这本书的深刻之处在于，它不留情面地揭开了中国文化的伤疤，赫然将几千年来的丑恶展示在我们面前，令所有的男人羞愧，令所有的女人震惊。我们的伤疤之深，竟足以使最负盛名的文学家人格扭曲，使最道貌岸然的学者淫欲恣肆，而那些古往今来的妇人们，自然是深陷水火而不尽哀戚了。但愿舒芜先生的苦心能够奏效，但愿这本《哀妇人》能够唤起大众的警觉，为抚平中国文化历久的伤疤而尽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