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乾坤》章节试读

《梦里乾坤》的笔记-试读一 - 试读一

恶狗当道
也许谁都不会像我一样这辈子养过这么多狗，总的来说，养狗的乐趣要比烦恼多，不过那只名叫麻瓜的万能梗另当别论。他给我招来的麻烦，比其余五十四、五只狗加在一起还要多。但是话说回来，让我最丢脸的还属一只名叫珍妮的苏格兰梗。那会儿她才在我纽约的四楼公寓的衣橱里生下6只小狗，就硬吵吵着要出去遛达，没想到遛到半路，竟然在第七十一街和第五大道的转角，又生下一只。其次就是一只拿过奖的法国贵宾犬。那是一只巨型黑色贵宾，非常了不得——和你们平常养的那种乖巧的白色迷你贵宾，完全是两回事。我带她坐车去格林威治狗展的路上，她坐在车尾的敞篷加座上，竟然晕车了。我只好给她脖子围上一个红色的橡胶围嘴。开到布朗克斯区域 的时候，又遇上了暴风雨，我只好撑起一把绿色的小伞替她遮雨——其实，说是把大阳伞更合适。雨点疯狂地砸下来，司机急忙把车开进一家大车行，里头全是修理工。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让我都忘了撤下雨伞，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当时上前招呼我们的那个修理工看见我和我的贵宾时，那一脸难以置信、深恶痛绝的表情。真是不堪回想。所有机修工，还有那些思想偏狭的人，都讨厌毛发修剪得稀奇古怪的贵宾，尤其讨厌它们屁股上那团毛球，可你要指望爱犬得奖，还就得留着。
但是，这只万能梗，正如我先前说过的那样，是最让人头疼的。严格来说，他不算是我的狗。实际情况是：有一个夏天，我度完假回到家，才发现我弟弟罗伊在我出门的时候买了这只狗。这只体格健壮、性情暴躁的大狗，从他的一贯表现来看，从来没把我当成自己人。如果说，被他当成自家人，还有一点点好处的话，也就是他虽然爱咬熟人，可更爱咬生人。尽管如此，在和他共处的那几年里，我们全家被他咬了个遍，只有我妈除外。话说他有一回也想咬她来着，可惜没咬到。那是在某个月，我们家突然耗子成患，可麻瓜死活不肯多管闲事。我敢说，谁家的耗子都没有那阵子我家的耗子来得猖獗。瞧它们肆无忌惮的样子，好像家里的宠物似的，简直是训练有素。有天晚上，我妈设宴款待弗里拉里拉俱乐部的朋友。我爸妈参加这家俱乐部已经有二十年了。我妈为此特地弄了许多小碟子，装上吃的，放在备餐室的地板上，让耗子们一饱口福，免得它们进饭厅捣乱。 麻瓜待在外面的备餐室里和耗子一屋。他趴在地上，跟自己嗷嗷低吼——不是冲着耗子，而是冲着隔壁房间里的所有人，他本来指望可以借机好好咬上几口的。我妈抽空去了一次备餐室看看情况。情况实在是太好不过了。麻瓜自顾自地趴在地上，全然无视耗子的存在。耗子都明目张胆地窜到她鼻子跟前了。她见状火气蹭地就上来了，上去就赏了他一巴掌。麻瓜挨了打，扑上去就咬，可惜没咬到。我妈说，他马上就知道做错了。她说，他每次咬人以后，都知道自己做错了。我们就是想不通，她这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反正我们没人看出他有知错悔改的意思。
每年圣诞，我妈都会送盒糖果给被万能梗咬过的人。最后，这份名单的人上竟然多达四十几个。大家都不理解，为什么我们不把这条狗给处理掉。这事连我自己也想不太明白。反正我们就是没把他给处理掉。依我看，有那么一、两个人曾经想要毒死麻瓜来着——因为有那么几回，他看上去像是中了毒。还有一次，老警长莫伯利在东宽街的塞内卡酒店附近拿着警枪朝他开火。尽管如此，麻瓜还是活到了将近11岁，就是到了走不动路的那会儿，他还咬了一位因公拜访我爸的众议员。我妈向来不喜欢这个国会议员——她说，从他的星盘来看，此人靠不住（他命主土星，月亮落在处女座），不过那年圣诞，她还是送了他一盒糖果。可他马上给退了回来，也许是疑心这糖动过手脚。我妈宽慰自己，这狗把他给咬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就算我爸因此在事业上损失了一条重要人脉。 “我才不稀罕和这种人打交道呢，”我妈说，“麻瓜一眼就看穿了他是怎么一号人。”
我们轮着给麻瓜喂食来讨他欢心，可这招也并不总是管用。他的心情从来就没好过，哪怕是吃饱喝足。没人说得清他究竟怎么回事，反正他就是终日暴躁不堪，尤其是在早晨。偏巧，罗伊也是每天早晨心情不佳，尤其是在早餐前。有一天罗伊来到楼下，发现麻瓜为求发泄咬烂了早报，他拿起一个葡萄柚砸过去，正中狗头，完了便直扑餐桌，风卷残云。 麻瓜一下子飞出桌子，撞在煤气灶前的黄铜遮火板上，但他马上站稳脚跟，奋起反扑。最后他逮住了罗伊，狠狠给他腿上来了一口，然后这事就算结了——同一个人他一次从来不咬两口。我妈每次为他说话的时候，总要搬出这点大做文章。她说，他的脾气是急了点，可是从来不记仇。她就爱护着他。依我看，她之所以疼他，是瞧在他身子不好的份上。她常常心疼地说：“他不够强壮。”这话说得不全对。说他不够壮实也就算了，但是他绝对够强劲。
有一次，我妈上奇滕登酒店拜访了一位在哥伦布市开讲座的精神治疗师，这位女士的宣讲主题为“和谐感应”。她想去讨教能否将和谐感应灌输给狗。 “他是一只很大的棕褐色万能梗，”母亲解释说。那位女士说，她还没治疗过狗，不过她建议我妈集中意念，坚定信心：他不咬人，不会咬，不会咬。就在第二天早上，我妈正集中意念的当口， 麻瓜又把送冰工咬了，但她把过失推到了送冰工的头上。“要是你认定他不会咬你，他就不会咬，”我妈这么告诉他。此言一出，那人在一阵极不和谐的心灵感应中，夺门而出。
有一天早上，麻瓜小小地咬了我一口，基本上也就是嘴蹭了一下。我弯下腰，一把揪住他粗粗的短尾巴，将他举在半空。那是我一时冲动干下的蠢事。上一回和我妈见面时，大约是半年前吧，她还在说，真不知道那时候我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窍。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只知道自己当时气疯了。我本认为只要抓着狗尾巴把他悬空拎着，他就咬不到我，可是他扭来扭去、拼命挣扎，还一个劲儿地乱吼乱叫。我终于意识到不可能一直这么拎着他。于是，我把他弄到厨房，扔在地上，把门一摔，他正好撞上门板。可我百密一疏，忘了还有后楼梯。 麻瓜从后楼梯上，前楼梯下，把我堵在了客厅。我情急之下爬上了壁炉台，没想到这破玩意关键时刻竟然散了架，随着一声巨响，台面上的大理石大钟啦，几个花瓶啦，当然还有我，统统重重摔落在地。 这声巨响让麻瓜受了惊吓，我爬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没影了。我们又是吹哨又是叫唤的，可哪儿都找不到他。直到吃过晚饭，德特韦勒老太太上门来。 麻瓜以前咬过她一次，伤在腿上。我们为了让她放心，就说麻瓜跑出去了，她这才走进客厅。她刚刚坐下，伴着一声巨吼和一阵挠爪声，麻瓜就从两用沙发下冒了出来，又咬了她一口。原来，他之前一直悄悄窝在那里。我妈看了看伤口，给抹了点山金车膏 ，又对老太太说，只是碰伤而已。 “他就是撞了你一下，”她说。老太太走的时候，肺都快气炸了。
许多人向警方投诉过我家的万能梗，不过我爸当时在市政府某办公室当头，和警察局关系不错，所以也就不了了之了。即便如此，警察也出动过两次。一次是麻瓜咬了鲁弗斯•斯特体范特太太，还有一次咬了副州长马洛伊——不过，我妈告诉他们，错不在麻瓜，要怪就怪被咬的人。她说：“他奔他们去的时候，他们尖叫个什么劲呢，”她辩解说，“这不是刺激他吗。”警察建议，最好能把这只狗栓起来，可我妈说，他要是被拴起来，会觉得受到了侮辱；他要是被拴起来，会不肯吃东西。｛插图1-1-2｝
麻瓜吃饭绝对是难得一见的情景。因为只要你挨近地板，他就咬你；所以我们通常把他的盘子放在旧餐桌上，再往桌边搁条长板凳。 麻瓜就站在板凳上吃。我还记得我妈的叔叔霍雷肖，他成天夸口说自己是征服传教山的第三人。他看我们因为不敢把麻瓜的盘子放地上，竟然让狗上饭桌，气得火冒三丈。他说，只要是狗他都不怕，还说只要我们肯把狗盘子给他，他就敢往地上搁。罗伊煽风点火说，只要霍雷肖叔叔能在战役打响前让麻瓜在地上吃，那他绝对是征服传教岭的第一人。霍雷肖叔叔听了勃然大怒。 “把他带进来！这就把他带进来！”他吼道。 “我就是要在地板上喂这只——！”罗伊十分乐意让他一试身手，但我爸不让。他说，已经喂过麻瓜了。 “那就让我再来喂一次！”霍雷肖叔叔车扯着嗓门大声嚷嚷。我们花了好一阵功夫才让他消停。{插图1-1-3}
在他最后的几年里，麻瓜几乎都野在外头。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他不喜欢待在家里——也许是他嫌这地方有太多不愉快的回忆。反正就是很难把他弄进屋。从此，收垃圾的、送冰的、洗衣店的人全都对我们家望而却步。我们只好自己把垃圾拖去街角，自己送洗衣物，再自取回家，还得到离家一个街区的地方和送冰的碰面。这么样过了一段时间，某日我们突发奇想，生出一条妙计：好在有人上门抄煤气表什么的时候，能把狗弄回家、锁起来。 麻瓜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害怕打雷下雨。只要电闪雷鸣，他准吓得灵魂出窍（我看，壁炉台坍塌的那天，他该是以为雷雨来了），他会飞也似地逃进屋，不是往床底下钻，就是往衣橱里躲。有鉴于此，我们找了一条狭长的铁皮，在一头装上木柄，做了一部雷声机。我妈想叫麻瓜进屋的时候，就拿着这东西一个劲地抖，弄出的声响还真像那么回事。不过在我看来，这是有史以来最不好使的家用器具了。我妈为摆弄这东西，可真没少花力气。
麻瓜临终前的几个月，他开始“见神见鬼”。他会低声嗷嗷着从地板上慢吞吞地爬起来，拖着僵硬的腿脚到处出没，恶狠狠地对着空气呲牙咧嘴。有时候他会在客人的两旁边看见那“玩意儿”。有一回，差点逼疯了富勒刷具的推销员。 麻瓜就像是追随父亲鬼魂的哈姆雷特，游荡到了屋里。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富勒刷具推销员的左边上。那人起初尚还镇静，直到麻瓜慢慢爬到距他大约三步开外，终于开始放声高叫。 麻瓜自个哼哼着晃晃悠悠打他身边走过，去了过道，但富勒推销员还在喊个没完。我记得我妈最后只好朝他泼了一盆凉水，这才让他闭嘴。过去我们几个小子打架，她都是这么劝的。
麻瓜在一个晚上走了，走得很突然。我妈想把他葬在我们家空地，埋在大理石碑下，碑上刻着 “愿成群的天使用歌唱送你安息”之类的铭文，但是我们劝她别和法律对着干。最后，我们把他埋在了偏僻的小路旁，在他的坟头竖了块光板。我在板上用复写笔写道： “Cave Canem（小心此狗 ）”。这一古拉丁铭文看上去古朴典雅，让我妈相当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