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书评

少不读水浒

有人说，老不读三国，少不读水浒。下半句似乎是说，少年人读水浒，容易学得草莽英雄的作为，即使没有养成路见不平一声吼的莽撞，也容易走向“咆哮体”的风格，总之看了水浒，会一不小心而成愤青。但也许是我从未年轻过，我不曾喜欢过水浒。虽然因为各种原因，我读过N遍的水浒。——如年少时迫于水浒传的盛名，觉得不读一读考不上中文系；又后来觉得不记得那莫名其妙的一百零八个绰号，不足以显示我之渊博；再后来人人争谈水浒，我不谈就实在落伍；再后来为稻粱谋，不得不读。读水浒N遍的结果，就是有一个自己的印象，虽然有些亦不免人云亦云，但总归是不吐不快。如水浒的后几十回太无聊啦！总是打仗打仗，排座次排座次！一会儿打北边，一会儿打南边，一会儿血流成河，一会儿秋毫无犯。打呀打，死呀死，到最后人死光了，水浒传也就完了。不对，是人没有死光的时候，水浒传已经不精彩了。前半部分一个个分开写时，忒地好看，待一百零八将凑齐了，面目俱已不存，就像我中午煮糊的面，一团一团，食之无味，弃之不低碳。又如水浒里的杀人太没有道理。动不动就斧头砍过去，动不动就打个血流飘杵，还有什么人肉馒头，太暴力啦，太凶残啦。水浒英雄说，替天行道。问题是，谁给了你替天行道的权力？你们杀人时，真以为自己是天呀是道呀！且不说和谐社会容不得水浒英雄这般作为，就是法英美这些武装到牙齿的帝国主义，看到卡扎菲的人肉盾牌也是很头疼滴。但水浒里，人命（主要指老百姓的命）是不值钱的。在N遍阅读的后来几遍，特别是在我把网名从“天下第一帅”改成“路人甲”之后，我就越来越怀疑，水浒的铁与血的欢歌，有着太多的路人甲路人乙的血与泪。又其次，水浒是不是农民起义？里面农民出身的没有几个吧？上梁山之后，干的是打家劫舍的勾当，根本就没有合法经营，诚实劳动嘛。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第N+1遍读水浒。N+1，自然有许多感情和N重叠，但也有许多新的感触。《水浒全传》，岳麓书社1988年版。扉页上有我当年夸张的签名和时间“99年12月15日”。当时为什么会买水浒传，又是在哪里买的，买之后这本书如何随着我迁徙飘迫，我已经全然不记得了。十余年的光阴逝者如斯，而很多的事情而根本无从打捞。我有时在想，水浒里那些看法场被杀死的普通看客，那些吃人肉馒肉又变成人肉馒头的过往客商，那些在战争里哭号流徙的卑微生命，他们最终去了哪里？他们和我的往事一样不可打捞，但他们曾经都是鲜活的生命呀，都有倚门而望的父母妻子。我后来又想，也许他们从未出现过。梁启超说，二十四史二十四姓之家谱。家谱之外的百姓黎民，不过是沉默的大多数。英雄故事里的，怎么会有他们的身影，就算有，也不过是战场上的千军万马，换作戏台上的四把绣旗招摇。既然只是符号，既然不会发声，既然没有出现过，也就无所谓了。因为水浒本质上是一本讲英雄的书。虽然讲水浒的说书先生不是英雄，听水浒的也不过是牧牛村夫。但他们从来就没有自己的语言，要么不说话，一旦说话，就只好把自己当成是英雄，用英雄的话语，来讲述英雄的故事。不是英雄的人，来讲英雄的故事，又怎么会好听？所以，水浒讲林冲，讲武松，讲宋江，讲他们落魄时，讲他们未上梁山时，端得好看。因为那跟说书人的生活是贴切的。但一旦说到梁山上的替天行道，一旦说到招安，不免无趣。说书的手段再怎么高明，又怎么能想象英雄鸿鹄之志和决胜千里。虽然不好玩不好看，但N+1之时，读水浒传的后面几回，渐渐读出悲感。当一百零八将渐次凋零，宋江常常放声大哭。他哭的是兄弟忠义，英雄暮年。我自看来，却是聚散无常，人生无常。他们曾以为自己是天是道，他们曾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理想，但他们也逃不过命运的手。那么多的英雄，拥挤在最后几回里，一个一个地死掉。林冲，只有一句话，武松，只有一句话，谁谁谁，都只有一句话，就被终结被打发。与其说是说书人说得仓促，不如说是说书人说得哽咽。顺民，造反，招安，掩上书卷，忐忑问一句，死在李逵的板斧下，与死在宋江的毒酒中，谁更伟大，谁更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