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全四册)》书评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6-10
ISBN:9787020057771
作者:曹雪芹
页数:2012页

读红得趣五:略谈贾氏宗族

简单地说,宗族就是将具有血缘关系的多个家庭联系在一起、超越阶级界限并拥有内部自治权的一个组织。宗族作为历史产物,随着农业社会的远去已经基本消失了。新文化运动时期鲁迅等人所竭力批判和打倒的“宗法”,就是关于宗族内部成员权利、义务的法则。好,枯燥的定义到此为止。还是以《红楼梦》中的宗族尤其是贾氏宗族为例来进行思考吧。首先是宗族的构成。一般来说,宗族成员间有血缘联系,而且这个亲戚关系还不宜太远,像宁荣二府组成的贾氏宗族之所以有较强的凝聚力,是因为贾宝玉他太祖父跟贾珍的太祖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要是放到现在,贾宝玉与贾珍可能已经比较疏远了,但在宗族里这种堂兄弟关系是非常亲密的,差不多就是一家人。但宗族成员之间血缘联系也不能过远,如贾雨村也姓贾,但他不属于贾氏宗族成员,照他讲来是“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能逐细考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其实不是不便去攀扯,而是根本攀扯不上,关系太远了。后来贾雨村得到了林如海的举荐,送林黛玉进贾府,拿了个“宗侄”名帖去拜会贾政,这是强认亲。但是宗族又具有一定的开放性,并非一定以血缘关系为基础。刘姥姥为什么要去荣国府求亲靠友?因为她的女婿王狗儿的“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曾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子”。也就是说,王狗儿与贾宝玉的母亲王夫人及王熙凤算是同宗,为着这个缘故,刘姥姥才得以几次进荣府。至于大富大贵的王家为什么要和一个区区小京官连宗,这很简单,因为大的宗族多半持有大量的土地,与官员们打好关系,才能在方方面面获取好处。这种建立在相互利用基础上的同宗关系显然很脆弱,一旦其中一方失势,就会随之自动瓦解。宗族有个跨阶级的特点,也就是宗族成员之间并非是按需分配,贫富皆等,而是有贫有富,有主有奴的。《红楼梦》里贾宝玉与贾璜、贾蔷、贾菌等人都是同族子弟,是亲戚,但贾宝玉显然比他们要富有尊贵得多。所以,同一宗族里,各个家庭的发展并不平衡。一个宗族如果壮大到如贾家这样不仅人口繁盛而且还朝中有人的话,就可称得上是世家了。世家比起小的宗族来,它还有一个跨地域性的特点。《红楼梦》里的贾家就是,不仅有以宁、荣二府为中心的一块地盘,而且在原籍还有宅子,也有亲戚、仆人留守,所以贾母总是动不动就威胁儿子贾政说要回老家去。将人力和物力分散的好处就很明显了,一旦失势,族人回去还可以守着祖产过日子,以图东山再起。宗族的最高行政长官是族长,一般由长房长孙来担任。贾府里论辈份贾赦贾政比较高,论学问品行应该算贾政最好,但族长却是不成器的贾珍,就因为他是长房长孙。如果贾府不败,贾珍之后的下一任CEO就是贾蓉,无论如何,贾府逃避不了毁在这爷俩手上的命运。族长的权力很大,分配财物啊,教化啊,协调纠纷啊,都由他管。古代中国没有什么法律可言,也不鼓励诉讼,在宗族里,族长就是法,成员犯了错,族长甚至有生杀大权,如以前对妇女执行“浸猪笼”这种死刑,就是族长们搞的。再说宗族成员吧。古时候的读书人都有个理想就是“光宗耀祖”,可见他们都心怀着整个宗族,而不是简单的三四口家庭成员。所以男丁的第一个任务是读书,以学识为敲门砖,敲开仕途的门,当了官,不仅可以给整个宗族增光,而且也会带来很多物质上的好处,贾宝玉被他父亲逼着读书,就是为了这个缘故。第二个任务是娶亲,最好不是简单讨个媳妇儿,而是与别的大宗族实现联姻,这个在《红楼梦》里例子比比皆是,如贾政娶了王夫人,贾琏娶了王熙凤,还有林如海娶了林黛玉的母亲贾敏等,但最突出的例子仍然是贾宝玉,他娶了薛宝钗。第三个任务是生子,宗族的繁盛一方面有赖于少数成员的飞黄腾达,另一方面也有赖于人丁的兴旺,因此生个儿子延续香火对宗族成员来说也是一个要达到的硬性指标。林黛玉的出身也很高贵,但她为什么在父母双亡之后不得不投靠到外祖母身边呢?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林家人丁不够兴旺,已不成其为宗族了。《红楼梦》第二回介绍她父亲林如海是这样写的:“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台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已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试想,林黛玉若有个叔叔伯伯守着她家的家业,她又何至于仰仗外祖母和舅舅生活呢?宗族中的女子虽然不像男丁那样身负重任,有时候也会成为整个宗族的支撑和希望。贾家之所以能有短暂的中兴,全赖贾元春被选为皇妃之故。而薛家之所以举家进京,也是为了送薛宝钗来待选。所以,女孩子的婚姻,也是宗族兴盛的一枚筹码,这是她们身为家族成员的义务,反抗不得。当然了,大的宗族也会给成员提供一些福利。首先是受教育的机会,一般的世家都设有家塾,供子弟们学习读书,《红楼梦》里这样写:“贾家之义学,离此不远,不过一里之遥,系当日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不能请师者,即入此中肆业。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有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特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之长,专为训课子弟。”如前文所说,设立这样的义学,是为了宗族的后续发展储备人力资源。然后是生老病死的保险。例如,Se鬼贾瑞被凤姐整病了之后,要吃人参保命,他祖父贾代儒哪消费得起这个啊,只好去荣府求王夫人,王夫人马上就命凤姐秤二两给他。及至贾瑞挂了,“当下贾家众人齐来吊问,荣国府贾赦赠银二十两,贾政亦是二十两,宁国府贾珍亦有二十两,别者族中贫富不一,或三两或五两”,“代儒家道虽然淡薄,倒也丰丰富富完了此事”。可见,宗族内各家虽然贫富不等,但基本的互助是有的,生老病死婚嫁这类大事,族中有能力者,不免要出手帮帮忙。其三是最低生活保障。刘姥姥这样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进贾府去求助,王熙凤也给了二十两,正经的宗族成员就更不容说了。如第十回闲笔提到的贾璜,“但其族人那里皆能像宁、荣二府的富势,原不用细说。这贾璜夫妻守着小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所以凤姐儿、尤氏也时常资助资助他,方能如此度日”。也就是说,只要会奉承,不需怎么劳作,就能有点收入了,更别提像贾芸、贾芹这样靠在贾琏凤姐手下办事过活的子弟了。生活在贾家这样的大家族里,难免每个人都有宗族观念,享受福利的同时也将“光宗耀祖”放在心上,连秦可卿临死叮咛凤姐的一番话,也带着浓重的宗族观念,且听她怎么说:“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强烈的宗族荣誉感,如果她公公和丈夫能这么想,贾家也就不至于那么快败落了。再看秦可卿给凤姐支的招:“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和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亦没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之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久。”秦可卿情知贾府必败,所以她支的着都是为将来落败之后打算的,一方面是祭祀不能废止,祭祀是宗族的重要仪式,其目的是增加凝聚力,只要祭祀仪式在,就不至于树到猢狲散;另一方面是家塾,要让族中子弟有受教育的机会,一旦有成员科举入仕,则东山再起也就指日可待了。和秦可卿相比,贾宝玉的宗族观念是不是淡薄得多?所以很多解读《红楼梦》的人称他是什么封建贵族的叛徒,也不无道理了,但从结局来看,也不妨说他是宗法制度的牺牲品。标题加上“略谈”二字,是因为“宗族”作为农业社会的一个很重要的构成单位,它很复杂,涉及到整个社会的方方面面,不是区区几千字可以道明的,即便是在《红楼梦》这部小说里,有关贾氏宗族的信息要是详加挖掘探究的话,写篇几万字的论文是不成问题的。

读红得趣四:给美人点睛

小时候喜欢拿铅笔四处涂鸦,尤其爱画美人,现在要是找出当年的课本来随手一翻,准会看到留白处一张由左右对称的尖脸、细长高挑的眉、大得不近人情的眼以及小如米粒的嘴组合起来的面庞,跟日本漫画的女主角一个模样。要是能多翻几页,会发现所有的美人脸全都是这个搭配。读高中后就不爱画了,美则美矣,却不是人形。真正的美人不会长得这样标准,她总是这里大了点那里小了点,或者这儿肥了些,那儿又瘦了些。神奇的是,这点点不标准常常非但不会于她的姿色有损,反而会造就一种独一无二的魅力,那个不标准就好象是“画龙点睛”的“睛”,添上了,美人才能从卷轴上走下来,前提是,“睛”也要点得恰到好处,不能跟毛延寿似的存心捣乱。《红楼梦》通部几百个女子,多数是豆蔻年华的女孩,其中很多都颇具姿色,国色天香者也不乏其人,如何写出她们每个人独有的容貌和品性,令读者读到她们的名字时眼前能浮现一个稍稍具体的形象来,这是一大难题。不妨先随手挑个反面教材吧,尤侗的《瑶宫花史小传》写花史:“年可十八九,头上百花髻,戴芙蓉冠,插瑟瑟细朵,着金缕单丝锦(左索右殳),银泥五晕罗裙,鸳鸯袜,五色云霞履,妆束雅澹,神姿艳发,顾盼妩媚,不可描画。”读完之后,对花史的衣着打扮有了一个印象,但她的脸孔却是一团模糊,究竟这“妆束雅澹,神姿艳发,顾盼妩媚”的美人长着什么样眉眼呢?尤侗说“不可描画”!说这段是反面教材不是说尤侗写得不好,而是这种写法在《红楼梦》里肯定是行不通的。这种写法应该跟当时绘画的手法有关(我对绘画一窍不通),讲究写意,意境出来了就成,不会细致地写她什么脸型,鼻子什么形状,嘴巴是大还是小等等。至于服饰的详写,也大半是为了参与对人物身份、性情的塑造。我在一位豆瓣友邻的相册里看到吴友如绘的金陵十二钗,就是这种画法,不妨拿最典型的妙玉图来看,发式、道袍、拂尘,以及她身处的环境,都很清晰,一看便知她是金陵十二钗中的妙玉,但她背对着我们,看不到她的容貌。这种画法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自有它的妙处,但在我看来,它也有一个缺陷,就是不适于画群像。如果在这张图上再添十个女子,全部背对着我们,然后会发现,再怎么在服饰、体态上做文章,也不免有一两个会流于雷同。《红楼梦》既然要画一幅美人群像,自然不能沿用传统笔法了。依我看,红楼梦的笔法可称之为“点睛法”,还是讲究写意的,也细写服饰,但曹雪芹给他笔下的女孩们在容貌或性情上都增添了一两处“不标准”,如此一来,黛玉与宝钗虽然都有倾国倾城之貌,但一读便知二人是环肥燕瘦,各有风韵。《红楼梦》第三回黛玉初进贾府,众人眼中的她“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又一段自然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这几句话落实到一个词就是“瘦弱”,林黛玉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身体不好,有西子捧心之态。及至与宝玉相见,宝玉说她“眉尖若蹙”,就是眉头微微有点皱。瘦弱加愁眉,林黛玉的性格、命运便已跃然纸上了。也是第三回,王熙凤的初次亮相在曹雪芹笔下很隆重,单是服饰描写就用了不少篇幅:“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下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鱼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穿福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罩翡翠洒花洋绉裙。”这个穿戴完全担当得起“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的赞美,曹雪芹这样写,一来是表明王熙凤的出身和她此时在荣府的地位,二来,当时的王熙凤也理当是整个荣府最具风头的女子,小姐们还太小,太太们又太老,正当年龄的李纨又守着寡,只有她是一道最艳丽的风景线。说到王熙凤的长相,曹雪芹写道:“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丹凤眼是一种很美的眼形,狭长,眼尾上扬,再配上同样上扬的“吊梢眉”,则整个眉目十分有神采,隐含英气。你看,同样写眉毛,林黛玉是“罩烟眉”,“眉间若蹙”,而王熙凤是“柳叶吊梢眉”,两相比较,足可看出王熙凤的性情要强势、粗放得多。写王熙凤眉眼那段,脂砚斋批:“非如此眼,非如此眉,不得为熙凤,作者读过《麻衣相法》。”参照这个批注再看其余几个女子的长相:宝钗:“肌肤莹润”,“容貌丰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可见宝钗皮肤白皙水润,身量稍稍丰腴。古人说“心宽体胖”,宝钗量大能容,因此才能出落得这样水蜜桃般饱满。香菱:“眉心原有米粒大的一点胭脂痣”。我们现在还管眉心的痣叫作“美人痣”。探春:“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探春眉目间也有英气。等等等等。至于性情嘛,《红楼梦》里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几个性格上有棱角的女子,如黛玉、湘云、探春、凤姐、晴雯等人,至于袭人、麝月这样温柔又稳妥的,虽然着墨甚多,但给人的印象较前面几位要模糊得多。

读红得趣二:“真小人”贾雨村

贾雨村是《红楼梦》中一个重要的线索人物,曹雪芹笔下着墨较多的男性之一(除宝玉外),也是全书中性格颇为饱满、复杂的一个男性形象,很值得说道说道。贾宝玉有句名言,在《红楼梦》第二回中经冷子兴之口道出,便是那句:“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当然是小儿口中的偏激言论,男子如秦钟、蒋玉菡、柳湘莲等人,他并不嫌弃,但贾雨村在他眼里,无疑就是这种浊臭逼人的男子。第三十二回,贾宝玉被他老爹招去会客,路上偶遇林黛玉,第一次向她表白,当时他匆匆赶去要会的客,就是贾雨村。贾宝玉当时正在屋里和湘云、袭人等人闲聊,知道是贾雨村来了,万分不情愿见他,边穿靴子边抱怨,湘云劝他说:“‘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惊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宝玉却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不难看出,贾宝玉是相当地不待见贾雨村,哪怕这人曾经是林黛玉的老师。但是贾雨村之所以屡屡登门要会见贾宝玉,除了攀附之外,又的的确确是因为很欣赏这位荣国府的“混世魔王”,甚至可以说,除了林黛玉,这世上认识贾宝玉最深的,恐怕就是贾雨村了。贾雨村在《红楼梦》第一回出场,就很不招人喜欢,曹雪芹给他的定义是“穷儒”,因家道衰微,寄居在葫芦庙中,卖字作文为生,胸中怀着“求取功名,再整基业”的雄心。他的样貌是“腰宽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简单十几个字已勾勒出一个正当壮年、精力旺盛、雄心勃勃的男子形象来,跟我们印象中佝偻腰背、手无缚鸡之力的“穷儒”相去甚远。贾雨村在甄士隐家中偶尔见到一个丫鬟回头望了他两次,因为这个丫鬟“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朗,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贾雨村便认定她对自己有意,心中暗暗将她视为红粉知己,惦记上了。这段中,脂砚斋一处批说:“古今穷酸,色心最重。”另一处又批:“今古穷酸,皆会替女妇心中取中自己。”也就是说,向来那些尚未得志的穷小子,都有那么点自我感觉良好,想着自己虽然无权无财,但有慧眼的女子,自会看到自己的不同凡响,是会青眼相待的。我们中国有句古话“穷心未尽,色心又起”,说的就是贾雨村这种虽一时不得志,但欲望并不少,也不乏行动力的人。果然,后来贾雨村中进士,做了知府之后,便将这丫鬟娶去做了二房。脂砚斋的评语,我觉得这个“酸”字不妥。贾雨村穷,却并不酸,他这个人人品很成问题,腾达之后,“虽才干优长,未免有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贪”、“酷”这两点,从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中不难看出,一个人为官既贪且酷,这是多么可恨的事啊!贾雨村既然为同僚上司所看不惯,又没啥背景,自然很快就下野了,风光不过短短一瞬。好不容易取中进士当了知府,谁知被人一参,就惨遭革职了,之对贾雨村个人来说简直就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而他的不酸就在于他面对挫折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自怨自艾,相反,他处理得很洒脱,把妻子儿女送回老家安插好了之后,就“担风袖月,浏览天下胜迹”去了,要说心里没有一丝怨愤,那是不可能的,但他懂得耐心等待,一旦时机成熟,马上重振旗鼓。所以我说贾雨村不酸,第一个原因是他遭遇挫折不像柳永那样自暴自弃,叹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吟低唱”,他是“达则贪*赃*枉*法,穷则蓄势待发”,很儒家。说贾雨村不酸,第二个原因是他虽有些恃才,但有度,算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甚至算上得有见识,不是寻常读死书的腐儒。这就要涉及到前面说的,他对贾宝玉这个人的理解和看重了。《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谈及贾宝玉时,断言他“将来色鬼无疑了”。贾雨村忙正色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Yin魔Se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字,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然后大讲一番道理,意思是说贾宝玉这类人秉承天地之灵气而生,但时逢太平盛世,所以上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缪不尽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富贵公侯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娼。”贾雨村说这番话时,还没有跟贾家攀附上亲戚,此时林黛玉也还没有进荣国府,所以,贾雨村这番话显然出自他的见识,而非巴结,那么他岂非第一个不把贾宝玉当未来S魔、现任劣童看待的人?贾雨村后来拜访贾府总要会见贾宝玉,难道不是出于欣赏?而且,贾雨村既有如此脱俗的见识,他却不自视为贾宝玉同类,也就是说,他很清楚自己的份量,凡人一个。贾雨村其人,总的来说身材雄伟,精力充沛,头脑清楚,颇具才干,有韬略有见识,因为入世极深,所以也有野心有手段,他不成酷吏,更待何人?时下这样的人也不少,他们欲望很多,懂得争取,不会畏首畏尾,做了坏事更不会良心自责,叫你看着他很讨厌,但又无能为力,他生存能力很强,一时可能不如意,指不定哪天就东山再起了,这种人,如果再加上他对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不加掩饰,行事又颇洒脱不羁的话,我们一般称之为“真小人”。

读红得趣三:古典式初遇

说到一见钟情,首先想到的总是董小宛和冒辟疆。张明弼的《冒姬董小宛传》里写当初董小宛色艺双精,在秦淮已经很有名了,且自视甚高,曾揽镜自语道:“吾姿慧如此,即诎首庸人妇,犹当叹彩凤随鸦,况作飘花零叶乎?”意思是说我既如此美貌又聪慧,即使是给普通人做妻子,都有些辱没,更何况委身在这花街柳巷呢!可见能令董小宛看得上眼的男子,实在不多。而冒辟疆呢,不仅家里有钱,才华过人,而且长得也很帅。张明弼说他“姿仪天出,神清彻肤,余常以诗赠之,目为东海秀影”。一个男人,又帅又多金又有才华,那他肯定不缺女人,而且,肯定会被女人们惯坏,张明弼说当时的情况是“所居凡女子见之,有不乐为贵人妇、愿为夫子妾者无数”,就是说,凡见过冒辟疆的女子,都情愿放弃贵妇的头衔,而做他的妾室。这大约是实情吧,试想,一个冒辟疆这样的年轻男子,和一个老朽无力的达官贵人,换我也会选择前者!女人们既如此追捧,结果就是“辟疆顾高自标置,每遇狭斜掷心卖眼,皆土苴视之”,这简直就跟没挨过饿的人会挑食一样,是肯定的了。话说当年董小宛和冒辟疆一个是年华正好,一个意气风发,那年冒辟疆去赶考,他的几个同道中人如侯朝宗等人都向他盛赞董小宛;而董小宛也经常在文人啊上流社会的宴席、集会上听到冒辟疆的名字。双方都是久仰久仰了,但冒辟疆几次上门求见,都跟董小宛阴差阳错地错过了。“一日,姬方日醉睡,闻冒子在门,其母亦慧倩,亟扶出相见于曲栏花下。主宾双玉有光,若月流于堂户。已而四目瞪视,不发一言,盖辟疆心筹,谓此入眼第一,可系红丝。而宛君则内语曰:吾静观之,得其神趣,此殆吾委心塌地处也。”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张明弼写来有些夸张,但可以肯定的是,一个艳冠秦淮,一个风神俊朗,两个都自视颇高,不轻易付出感情的人,在这一瞬间都合了对方的眼缘,空气中都是两人目光交接时碰撞出来的噼里啪啦的火花。但第一次见面就仅止于这惊鸿一瞥了,两人真正结缘,要等到三年之后了。这就是我心目中的“一见钟情”,其实只能算相互有感觉,还谈不上“钟情”,但已足够浪漫。反而那种一见面就如火如荼,非彼此誓不嫁娶的,在我看来却不真实。《红楼梦》里讲男女初遇,我印象最深的有好几对。其一是贾雨村在甄士隐家中初遇丫鬟娇杏,因对方回头望了他两眼,他就暗暗把人家惦记上了,脂砚斋批他“古今穷酸,色心最重”,呵呵,算是一个自作多情的美丽误会。其二是王熙凤初遇贾瑞,那一段真是写尽一个无能Se鬼的丑态,听听贾瑞怎么跟凤姐说的:“也是合该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后面还有一段是:“我要到嫂子家里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见人。”曹雪芹写对话的工夫一流,单单是这两句话,贾瑞的情态、眼神、语气,已如在眼前,更有趣的是,如今的登徒子轻薄起来,用的仍然不过是这几句话。曹雪芹将贾瑞写得如此猥琐不堪,以致后来凤姐使计把他给整死了,也并不觉得凤姐可恨。其三是红玉跟贾芸的初遇。合该着这俩人有缘,从长相到脾性,两人都很相似。贾芸是“俊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而红玉呢,“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好头发,挽着个(上髟下赞),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甜净”,是否很有夫妻相?至少在容貌上很般配。两个人的脾性也都颇为上进,贾芸明明比宝玉年长得多,却腆着脸认他作父亲;而红玉呢,“因他原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向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显弄显弄”。这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曹雪芹写得轻描淡写,只是说红玉“下死眼把贾芸盯了两眼”,又说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如果不是后文红玉梦见贾芸的话,叫人压根无从猜到这俩人已情根暗种,但转念一想,不论贾芸还是红玉,其实都是很现实的人,没有那么多诗情画意,但他们很聪明,有心机,两人眼神交锋时,心里已经九转十八弯了,脸面上却是风平浪静,旁人如茗烟者,怎么会看得出端倪!《红楼梦》里最曲折的初遇,当然数贾宝玉和林黛玉的那次了。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之后,已经由王夫人口中得知了贾宝玉的种种劣迹,可以说是产生了一个坏印象,所以当她听说宝玉来了时,心里想的却是:“这个宝玉,不知怎生个被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及至一见,却发现是个翩翩公子哥,而且当时就大吃一惊,心想:“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这是典型先抑后仰的写法,而且由林黛玉的视角,带出贾宝玉的第一次正面亮相。随后视角一转,由贾宝玉来打量林黛玉,补写林黛玉的形容、外貌,然后贾宝玉说出了他在整部《红楼梦》中的第一句话:“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至此读者是心领神会了,前缘已定,那个偿还眼泪的故事就要上演了。然而《红楼梦》的脱俗之处就在于它很快就把读者从那种情调中拉了出来,脂砚斋说曹雪芹善用“曲笔”,这是的评,宝玉赠字“颦”给林黛玉后,眼看着气氛越来越好,突然他劣性大发,又是摔玉又是哭喊又是闹腾,顿时把整个气氛破坏掉了,也把他“翩翩佳公子”的形象给破坏掉了,完全一黄口小儿嘛!《红楼梦》就好看在这里,简简单单的男女初遇,它能写出四种完全不同的情调来,而就是同一个场景里,也能枝蔓横生。比起董小宛和冒辟疆的一见钟情,《红楼梦》写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第一次见面多点宿命感,但孩子气得多,毕竟两个人还不谙世事嘛。

读红得趣一:小众作者石头与出版编辑空空道人

新年了,又把《红楼梦》抽出来读读,然后发现自己虽然读得着实不少(肯定不下十遍),但多数是囫囵吞枣,而且从未做过笔记。想起不久前跟皮同学闲聊,她说很奇怪,明明是以前读过的小说,再读时竟觉得就像未曾读过一样。我想原因不外两点,一是我们年轻时候(其实现在也蛮年轻啦)读书速度很快,一目十行,只追情节,读完就丢,没有多想,像牛吃草一样,到嘴里就吞,压根不知道什么味;二是有些书啊,真的要年龄稍长,有点阅历,知识上也有所积累时,才能读出味道来。这么想,就觉得这次应该把读《红楼梦》的速度放慢,一天一回吧,细细地读,一字一句地读,再就是做做笔记,这样来一遍,应该比再囫囵吞枣一次有趣得多,所以这一系列笔记就暂时定名为“读红得趣”好了,呵呵,《红楼梦》第十五回有讲“秦鲸卿得趣馒头庵”,此趣非彼趣也。《红楼梦》第一回先从成书因缘讲起。我觉得最有意思的一段莫过于空空道人从青埂峰下过,见到石头上的字迹后,与石头的一番对话,颇有些小众图书作者与出版社编辑交涉出书事宜的意思。石上有一首偈云:“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也就是说,在江湖了飘荡了这么些年,一事无成,连个大佬都没混上,写了个自传,谁给我出版出版?某出版社编辑空空道人看了书稿之后,质疑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古往今来做编辑都是一个道理啊,世人爱不爱看,是你的书能不能出的最大乃至唯一衡量标准,你第一不八卦(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呢题材又不宏伟,谁看啊!新人作者石头自有道理:“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于朝代年纪哉!”这真是实情啊,我近来读了不少清代的笔记小说,体例真是如出一辙,旨归也大多在教化,有趣的很少。这是针对编辑的第一个质疑的回答。至于第二点说他题材不够宏伟,石头同学的回答可谓一针见血:“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看适情闲文者特多。”后面又强调说:“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一时稍闲,又有贪Y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有工夫其实看那理治之书?”真是至理名言,古今类同啊!置换到当下语境,也是一样的道理,大家忙着赚钱买房供车,本来就压力很大,有空的时候又要谈谈恋爱,搞搞外遇什么的,生命本来就是无法承受之重了,谁有那心情去看你搞沉重的书啊!(立志于著书的人不可不看此段啊,最好红纸抄写三遍,贴在案头,提醒自己万万不可给读者增加思想负担,否则将自绝于人民币!)但是,但是(一般但是后面的话都很关键),作为一个有修养有追求的未来畅销书作者,石头同学毕竟不是俗物,他的《红楼梦》也不同于当时市面上流行的各种通俗消遣类小说,石头同学对之进行了严厉的批判:“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Y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Y污秽臭,荼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说。”曹雪芹对当时流行之野史、才子佳人型小说流毒世间的不满,《红楼梦》里不止此处有直言,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中,借贾母之口,又有一番讽喻,可对看。空空道人作为一个资深图书编辑,听了石头的这番话后,又将书稿全文看了一遍,“因见上面虽有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就是说,虽然有针砭时弊的嫌疑,但因“朝代年纪全无”,所以也不会授予dangju什么把柄,估计能顺利通过审查,所以决定出版此书。这当然是戏说了,但细读第一回,发现曹雪芹虽然是处处自贬自抑,但对其呕心沥血之作《红楼梦》却颇为自信,屡屡提及它的不同凡响,除前面借石头之口外,稍后还借僧道二人之口再度表白:“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S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转述不同矣。”小说在当时的文人看来,是端不上台面的狗肉,好看,但既于个人前途无益,也于家国社稷无用,属文学之末流。曹雪芹写作《红楼梦》,除了浇自己胸中块垒之外,还罕见地具有一种创作上的严肃和自觉,因此他才敢于宣称这部作品“与前人不同”。明清两朝,小说和小说家着实不少,但如《红楼梦》般流传广阔影响深远者,寥寥无几。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全四册)下载


 

外国儿童文学,篆刻,百科,生物科学,科普,初中通用,育儿亲子,美容护肤PDF图书下载,。 零度图书网 

零度图书网 @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