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铨与《侠女》》书评

蜘蛛和禅

我对胡金铨《侠女》这部影片的困惑直接来自于观影体验。影片放映的时候，有许多片段引起影厅中在场观众的笑声，当然其中确实有胡金铨特意安排的轻松段落：比如顾母一而再再而三地督促儿子考取乡试，尽早成家立业的世俗对话。这般意见早就成为年轻观影者生活的一部分，同时胡在此处指涉的是儒生的那种理想主义、“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的清高姿态（虽然我认为胡金铨对儒生的批评在影片中更为有力和重要）。对于现代社会个人所追求的自由和本真来说，这是会心和解嘲的笑。但另几处笑点集中在慧圆大师出场的段落——尤其是最终一战，一部分的缘由可以理解为僧人的形象已经在武侠类文本与电影中高度符号化，其中不乏类似儒生几近迂腐的特质，“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样的话一出口，佛教的世俗化现状让他们的说教更有反讽的意味。但慧圆被偷袭后流出金色的血液，肯定会让观众直呼“不科学”，慧圆的（武功极强）绝对存在到达了一种（非人的）荒谬的地步，无怪乎台湾作家马国光曾指此片为“野狐禅”。这恰恰是我观影时的疑惑，慧圆作为贯穿全片的重要角色，胡不但树立了他“无敌”的形象，还通过各种当时极为难得和大胆的表现手法演绎了高僧坐化的场景，用意何在？《胡金铨与〈侠女〉》一书，帮助我解决了这个困惑，并且该书还较系统地分析了整部影片的内容和主题。当作一篇学术论文来看，从方法论上来说，选择精神分析，同时兼顾涉及了女性主义文本分析，文章的思路和框架还是相当顺畅及合理的。而作为一本电影读物，如统领全篇的“蜘蛛”、“宇宙大蜘蛛”之类的阐释观点，恐怕最令读者们不满。所引用的弗洛伊德和荣格，对他们相对陈旧的观点也缺乏更精细的说明。而更大的问题在于，作者太过依赖作为母题的“蜘蛛”意象，而且期望它能在符号的意义上引导贯穿整部影片。我想没人会怀疑作者把“蜘蛛”提炼到母题的高度，不可否认至少在影片的前半部（或者说上集，而笔者观看的是4K修复184分钟不分集版），“蜘蛛”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我认为，关于“禅”这一主题的着墨，被“蜘蛛”的阐释冲淡不少，而“禅”这一直接而根本的，并有着导演个人色彩的主题，显然更值得一说。本书全篇的另一处要点是，《聊斋》中《侠女》篇和胡金铨电影作品《侠女》的紧密联系。作者欲将这两种形式处理为文本与影像之间的互文，他认为电影根本上还是原著文本的一次“变奏”，并且提出了男女主角“性别模糊”的观点。这是很有意思的，虽然我不认为电影文本和原著之间的关系是界限模糊的，但若我们并不拒绝这个观点的话，回看电影中的片段，不乏这样的指涉和暗示。比如欧阳年和顾省斋的初见，比如杨慧珍的乔装。但有一点需要注意——真正重要的是什么？电影并没有在欧阳年被侠女除掉，化成狐狸原形后结束，虽然前半部影片花了很大力气渲染灵异奇幻的氛围，但同时胡金铨也已经做足准备让《侠女》成为一部他自己的作品，而不仅仅是《聊斋》的改编。电影《侠女》终究比志异传说承担了更多的内容和意义，其一是带入明确的历史背景（胡经常利用这点），其二他引入了慧圆——“禅”这个要素。一方面，胡的《侠女》是完全现实的，它是一个儒生、一位侠女和其他隐姓埋名的流亡者跟朝廷恶势力的一场对抗（正邪之战）。另一方面，他拓展了一个“超越性”的结尾，而这种超越并非神怪之类，而是佛教的悟道和指引。（虽然书中也有介绍，在不少影评人看来，这个“尾巴”属于多余，破坏了整部片子的叙事，使得影片并不完美。）所以影片并非一定要以蜘蛛作为全篇的唯一母题，“禅”也同样重要——而太阳这个意象同样可以成为禅的符号。如果说，《侠女》的下半集没有上半集的进展和铺陈是无意义的。很有意思的对比是，反之，上集是一部相当独立“完整”的影片，如果没有下集的内容，《侠女》又会是一部怎样的影片？会被人们如何评价？它是不是就只是一部源自聊斋的神怪武侠电影？会不会逐渐被人们遗忘？从类型来说，香港的武侠片和功夫片应该是大陆观众接触比较早、比较广泛的一类电影，毕竟从儿时电视里就不乏这类影片的不断播放。然而这么多年后接触胡金铨的影片，还是给人极大的震撼，它包含了超出“武打”和“功夫”太多的东西。门达众人一战后，顾省斋在墙头挥动羽扇一路狂放大笑（笑得令人发毛），得意于自己的机关妙计，可之后镜头一转，这位书生的本性立即活跃地显现了——看到满地都是伙伴和敌人的尸体，他忽的惊慌失措。儒生是胡金铨影片中经常出现的角色，而胡金铨其实在几部影片中展现了儒生“多元”的形象，相比之下《侠女》中的儒生并不那么正面，反倒是导演的辛辣令人难忘。最后，关于影片的主题，还有一点困难在于，慧圆的坐化之前，对许显纯进行了致命的攻击（至少是间接地），另他精神错乱坠崖而亡，此外还杀掉了两名手下。而杀生是佛家大戒，这是否和全片中慧园的形象最终形成决然的对立？而最后大师的”一指“，我们还能给出怎么样的解读？如交响曲的尾声一般，《侠女》一再用冲突和对立将影片引向高潮，就在观者以为该“全片完”之时，影像却出人意料地继续流淌。这般带着“困难”的结局，一方面十分激进：正义有着无法玷染的绝对性的力量，仿佛这股力量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另一方面这个结尾又十分混沌，“禅”和“善”究竟是怎样的？这个问号背后牵连着的正是千百年来正与邪无休无止、并不停息的较劲。9.12.201511.28.2016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