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送终》书评

那永远无法占有的……

转自：南方都市报 2015年01月18日 作者：卢德坤莱昂·吕坎，优雅、沉着、迷人。不知他有多大年纪，或已至中年，不过仍保有童心。一天晚上，在巴黎，他听完爵士乐，从酒吧出来，被三名持刀的美艳的日本女郎绑架上车，套上了斗篷，罩住了双眼，送至一处四处弥漫着玫瑰香、好像会举行“秘密宗教仪式”的宅邸。莱昂·吕坎被告知，她们以及另一名女郎，原本都是京都的妓女，被一名叫那伽汉的女演员救出火坑。那伽汉在东京演出西方戏剧，曾以“奔放”的方式演绎法国古典主义戏剧大师拉辛的名作《安德洛玛克》，引起轰动。刻下，那伽汉寓居此处，命在旦夕，不过仍想出演最后的“死亡戏剧”。莱昂·吕坎被绑架，是为充当那伽汉的观众。虽说有性命危险，间或也想过出逃，但莱昂·吕坎似乎很享受被日本女郎任意摆布——— 如果说她们是罪犯，他必须是同谋。“死亡戏剧”舞台设置在一个色情味浓郁的房间中，只见一丝不挂、瘦得皮包骨、浑身涂着一层“面粉似的”白粉、局部抹了几道樱桃红的那伽汉躺在黑色床单上，如器物般扭曲、摆放出各种古怪姿势。死亡暂时未光临，那伽汉的表演似乎仍能持续下去，莱昂·吕坎和几名女子“中场休息”，睡了一会，醒来时那伽汉却已升天。日本女郎对莱昂·吕坎说，他可以离开了，以后，她们还想与他相聚，“这一回要把您当作主人那样接待，而我们则充当您的奴仆，就像我们是您或是您的手下在森林里抓来的几个姑娘。在照例吃过夜宵以后，您就可以走上梯子，进入我们这四朵玫瑰的卧室，您可以随意采摘其中的任何一朵”。莱昂·吕坎赌咒发誓，说一定要与她们再次相会，临出门，心里却想，以后再不与她们碰头……翻开法国作家皮耶尔·德·芒迪亚格的短篇小说集《玫瑰送终》，首先看到的，就是这篇令人迷惑的标题作。接着往下看，你会发现，集中其他七篇小说不会比这一篇少哪怕一星半点的奇诡、荒诞、迷离，读芒迪亚格，就像进入了什么梦境。可是，另一方面，芒迪亚格又拥有坚强的逻辑思维，明晰的笔致，因此，这些梦境似的故事写得一点也不含糊，而是极端明亮、干净的。这种迷离与明晰的交织，是芒迪亚格的魅力所在，虽然有时候我们不免疑惑，他究竟想表达什么？在我看来，在很大程度上，《玫瑰送终》里八篇小说表达的是同一种困境：我们无法占有我们想要的东西。初读《玫瑰送终》这篇，我们以为芒迪亚格只是在单纯地精致地描摹男性幻想，但莱昂·吕坎最终为何又要舍弃？照他自己的解释，这是因为他感知到，那四名美艳的日本女郎与死亡直接联系在一起，如果与她们再相会，他，莱昂·吕坎将会成为下一个那伽汉。在这里，是理性让他逃脱这个既迷人又骇人的梦境，让他主动放弃了占有，好像很英勇，可《玫瑰送终》及其他几篇小说，很容易就让人想到齐泽克多次阐释过的一种境况：为逃避现实生活中的僵局，人们进入幻梦中，没想到，梦中碰到的东西却更恐怖，结果，人们“从梦中逃回现实”。一开始，梦是那些无法忍受现实的软弱者的避难所，到后来，现实成了那些在意志上承受不住自己梦境的人的避难所。这种逃离，总是双向的，总是循环往复的。不难设想，在莱昂·吕坎的生活中，总还会再出现越南女子、英国女子、墨西哥女子……他会再一次乖乖送上门，再一次在许诺之后离开她们。在这个层面上，双重逃逸，带来双重的“无法占有”。主动放弃的姿态，让《玫瑰送终》在“无法占有”的命题上多了一层伪装，其他几篇小说则赤裸得多：在《影子的反抗》中，老教授拒绝占有阿丽亚娜，“在那个纠缠不休的身体的压迫下，他仍然无动于衷，直到后来那个名叫阿丽亚娜的女子像她出现的时候一样突然消失”，此后，他的影子竟摆脱他的控制，分离出来，仿佛自成一体；在《蝰蛇中的玛德琳娜》中，弟弟恋着的姐姐自杀了；在《喷火赛车》中，森林看守人占有了一名少女，洋洋得意之际，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少女实现自己梦境的一件工具，也就是说，不是他占有她，而是他被占有，“自打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起，森林看守人就觉得自己处于优越的地位，如今他丧失了这种地位，自己深感羞惭”，接着，小说中出现了一个森林看守人的化身，一个镜像化人物，杀死了少女。芒迪亚格一而再再而三揭示的，并非个人而是普遍的困境。在芒迪亚格笔下，那永远无法占有的东西，往往具象化为一个迷人的少女，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它可以是金钱、商品、声誉，也可以是看起来更崇高的事物，比如，知识。通常的情况是，要么我们的占有相当于无，要么我们其实只是被占有。这种被占有，常常让我们以为我们处于一种美好的境况中，但它往往很快会转变成骇人的。如此说来，我们就不必追求一件在我们的生活中有具体用途的商品，不必追求爱情，不必追求知识了吗？我们承受不住现实，又承受不住梦幻，就该挖个地洞钻下去，自我禁闭起来？不，不是这样的。只有当我们明白我们永远无法占有的时候，我们才能与这些事情更好地相遇、相处。因此，不是彻底地逃避，而是热烈地相见，再见，再一次相见。这也是为什么我要赞叹《玫瑰送终》里最后一篇小说《西克斯蒂娜·阿格尼》的原因：少年和少女相遇。她向他讲述自己的性幻想——— 半夜，她住的旅馆房间的门没锁，一个男子走了进来，用放在桌上的绿色蛇皮腰带拂过她赤裸的身体。她醒了过来，表示愿意服从他的一切意愿……少年如少女所暗示的，当夜就来到了她的房间，一切都仿佛如她所说的发生了，房门没锁，桌上放着皮带，她浑身赤裸着。但是，少年发现少女已经死亡，他无法占有她了。少年惊恐了，想过逃出房间，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但是，他没有逃，他脱了衣服，躺在少女身旁，等待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