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覽孤懷》书评

文心侠骨，统览孤怀

某日在网上看到文章，写梁羽生中风卧病期间，只有一部宋词和圣经随身，有人来探病时，他总喜欢“露一手”，叫来人翻开《宋词》，随便挑一个开头，他便整篇背下去，一字不差。我心里还未凄酸完，已忍不住莞尔一笑，先生童心是愈老愈真，这种背书的把戏，可不正像个初进学的小童在耍现么？但先生以八十高龄，头脑仍是敏捷，这份诗心，当真深入骨髓。当时我就萌发了一个心愿，想收集梁公作品中的武侠诗词与回目联语。但这心愿虽小，要完成着实不易，回目与卷首末的诗词尚好办，书中拟角色而作的诗词却颇难找，要真正集全这些诗词，非得把三十五部作品重新通读一遍不可，我少年时发起傻劲是可以做到，现在却怕没这闲暇。因此想法才开了个头，便停滞住了。不久发现，这工作已有人做了第一步，香港天地图书公司去年出版了梁羽生诗词选辑，正是我心头所好，虽然定价不菲，还是设法从网上定了回来。书名《统览孤怀》，是摘自梁公自况联“侠骨文心，云霄一羽；孤怀统览，沧海平生”，联中各嵌“文统”与“羽生”。这嵌名联语，是梁羽生拿手好戏，诗词不便妄夸，楹联则敢称大家。从前见过零星消息，似乎梁羽生曾想自己动手，题目初定《文心侠骨录》，大约终是精力不济，故交托于人，书名也换过，出处倒是相同的。买此书的人，当可列为梁迷了，不过恐觉不值。收集的诗词并不全，但这不算瑕疵，毕竟要通读梁作全集，工作量实在太大，真这么做的话，不知要等到何年才能出书呢。书以“选辑”为副题，是大实话。全书分为五辑，当是模仿《笔花六照》的格式，虽然编排多有重复，也算花了心思。我最不满意是编者的粗心，读过一遍下来，竟发现有十几处错误，而且都并非难以发觉的隐蔽性谬误。书扉介绍杨健思为梁公学生，并得先生赠联；看她编书这般不尽心，如何忝列门墙？（读到后记，才知她并未入室，只能算“记名弟子”，虽如此，仍难消腹诽。）统而言之，错误主要有两类：一是对梁公作品的介绍似是而非，可能编者未经深究，只凭印象信手写下；其中参差，随便一个“资深”些的梁迷都可指出。梁作之流行度虽渐式微，但网上登载小说铺天盖地，要查到一篇可信的简介，易如反掌，编者可是对自己的记忆太有信心？如此态度对待“老师”作品，未免太轻忽了。第二类集中出现在选编的小说回目，其中有不少明显的别字。这原可归咎于出版公司的码字和校对，但有意思的是，我由于藏书佚失，只好上网查对核实，结果发现书中的错处与网上如出一辙，再另外搜索好些阅读网站，无一例外。这不由令我疑心，编者是否从网上copy了回目，稍加选弃，连校错都不曾，便直接收录成书？如是，仍是那致我不满的四个字：态度轻忽。梁公宽厚怀仁，名心冲淡，想来倒不至于嗔怪（出书时他已中风，估计没有精力复校，也不会知道此事了），惟我等闲人，为之抱屈。将来若有机会再版，希望这些错误会全部勘正，我还想再买一本。附勘误：1） 第44页（第14页罗孚题序中有同样的错误）：《百字令》为《江湖三女侠》中托唐晓澜作，误为托吕四娘作。 2） 第84页：《临江仙》下阕首句应为“人近中年愁鬓白”，漏“愁”字。3） 第97页拟史红英作七绝句，引自《侠骨丹心》三十九回，次联作“何渐流水遇知音”。按此诗首次出现在三十五回，原作“何惭流水遇知音”，后文并有解释，是用滕王阁序“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的典故。“惭”字正。 4） 第108页：回目末句“声断东南几处萧”，揣文意，且对比上联“气寒西北何人剑”，“萧”误，当为“箫”。5） 第111页：“（玉罗刹）某次向一告老还乡之朝廷大官卓继贤行劫，与其子一航……”，被劫者实为卓一航的祖父卓仲廉。 6） 第114页：《七剑下天山》第三回回目，“无端啼哭尽非非”，此处“啼哭”不通，应为“啼笑”。《白发》中拟卓一航词，有“啼笑非非谁识我”句。 7） 第119页：《江湖三女侠》第七回回目，“采花传怪寨”，“寨”似误，应为“案”。8） 第123页：《萍踪侠影》第六回回目，“联剑惩凶奇招启疑窦/抽丝剥茧密室露端倪”，“凶”与“奇”之间、“茧”与“密”之间漏排空格。9） 第124页：《萍踪》第十三回回目有注：“书中女角之一名铁珊瑚”，误，铁珊瑚为《白发》中角色。联语云“珍重托珊瑚”，是指云蕾将周天民所赠珊瑚转送石翠凤，意欲移花接木。10） 第131页《还剑奇情录》：“……（云舞阳）将已怀孕的妻子陈人氏……”此处误添一“人”字。按云舞阳前妻名陈雪梅，继室为牟宝珠，“陈氏所生之子陈玄机巧遇云氏所生之素素”，前后对照，“云氏”当作“牟氏”为通。11） 第133页《散花女侠》：“（于承珠）拜张丹枫夫人云蕾为师”，承珠实为张丹枫之徒。另“张丹枫在云南石林终老，晚年精研武学，成为一代武学大师”云云，属于另一部作品《广陵剑》的内容。12） 第135页《联剑风云录》：“张丹枫之徒霍天都与云蕾之徒于承珠”，霍天都并未师承张丹枫，于承珠才是张丹枫的徒弟。后面一段提到于承珠“弃铁从叶”的感情选择，则属于《散花女侠》的内容。13） 第143页《冰河洗剑录》：“一方面续写冰川天女的事迹”，此处不确，书中描写冰川天女出场并不多。14） 第144页：《冰河洗剑录》第十一回回目“无多掩幔留香住，依旧窥人有燕来”，“无多”意甚费解。按黄仲则原句为“多时掩幔留香住，依旧窥人有燕来”，用于此回，上句说金世遗多年来仍对厉胜男念念于心；下句说“有燕来”，当指厉胜男之侄。“无多”一词可能为梁羽生下笔时误记。编者将此一回目选入，甚为不妥，因为这是用前人成句，与集句成联不同，不能算作者的再创作。15） 第148页《龙凤宝钗缘》：内容简介中，前半段应为《大唐游侠传》的情节。16） 第156页：《狂侠天骄魔女》六十三及六十九回回目，下联完全一样，上联也只差三个字，两处回目均与本章内容关联不大，可能是梁羽生著书时疏忽所致。17） 第177页：《鸣镝风云录》七十三回回目“输他覆雨翻云水”，“水”字误，应为“手”。18） 第185页《广陵剑》：“云重……其父云浩”，云浩为云重之子。19） 第195页：《武当一剑》第一回回目注2：“（不歧）无极长老名字”，不歧为戈振军道号，无极是武当已故长老道号。20） 第157页：《狂侠天骄魔女》一○七回回目“满怀心事羞难说，一点灵犀已暗通”——这个并没有错，只是我自己在斟酌，觉得下联掉换二字，“一点灵犀暗已通”，“暗已通”对仗“羞难说”，似乎更为工整。

梁羽生的小八卦

梁羽生一生也算得上著作等身了，偏偏为人低调，少有八卦可资谈兴，以至坊间流传的三部传记，不约而同拿他少年时的一件“韵事”做文章。据说他中学时曾为一女同学题扇，联曰：月色无痕，绿窗朱户年年绕； 仙姝有恨，碧海青天夜夜心。联首嵌其名字“月仙”。这位女同学其实是他的表妹，名韦盈，小字月仙，梁羽生对这一妙联当是十分得意，后来将之移入武侠作品《冰川天女传》中，托为唐经天所作。至于嵌名联语，更是自此乐而不疲，且颇多佳作，这是题外话。说到这位韦盈表妹，却并未就此昙花一现。梁羽生诗词收集的第一辑《少年词草》，其中颇多以她为题的词作，可见在少年梁羽生的心中，表妹的地位确实不同一般。《少年词草》收集诗词凡二十九篇，日期、注序俱全，应当是梁公自己保留的草稿所记，其中颇多伤春悲秋事、感怀时势情，而注释言明与韦盈相关者则有六篇之多。史家陈寅恪支持“诗文证史”的观点，在这里恰恰可应用上，梁公对自己的少年时代及感情生活言之极少，但他的这些诗词作品却流露出不少端倪。梁羽生十六岁开始学词，当时家境甚优，生活无虞，少年为词，不免有强赋言愁之叹，但从字句之间窥人，也感觉到他确是多情善感。韦盈与他既是同学，年龄想必相差无多，那时大家族之间往往住在左近，或朝夕共对，彼此相得，便成“青梅竹马”之属了。可惜不日旋分，梁日记中写“盈妹之赣”，是四一年秋的事情，可能由于时势动荡，举家迁移，也可能单身投亲（韦盈两年后即出嫁，说不定投的就是夫家）。羽生赋别句说：“只少旧时人面，街c下、软语温存”，可见二人感情上甚为亲近。韦盈去后，“狂歌醉舞，万事总休论”，虽然道出非一般离情，但仍可视作少年人夸大之语。不久梁有《双调忆江南》之作，即后来《白发魔女传》中托卓一航思念玉罗刹之词，词调幽婉，情意含而不露，颇可一读：双调忆江南秋夜静，独自对残灯。啼笑非非谁识我，坐行梦梦尽缘君，何所慰消沉。风卷雨，雨复卷侬心。心似欲随风雨去，茫茫大海任浮沉。无爱亦无憎。词未有序，然而作者所寄相思之人，呼之欲出。到四三年韦盈出阁，梁羽生连制两阕《陌上花》相送，其词意便更值玩味了。词曰：陌上花（其一）盈盈出阁，倚此送别。灯火阑珊，暗香浮动，伊人何处。露白葭苍，曾是旧时行路。清梦已随潮咽尽，怅望家山云树。恨鸿爪还留，盟鸥非旧，又西飞去。 记宝扇求诗，香巾索字，见笑当年崔护。燕子穿帘，早入王堂谢户。凌波微步姗姗远，肠断江郎别浦。怕桃叶桃根，他年重见，此心良苦。（其二）前调意有未尽，续赋此阕。梦幻尘缘，飘零蓬梗，何堪相语。月冷榕城，误了三生鸳谱。生生死死浑虚语，莫怪蝉声别树。算吹冷嘘寒，添香问字，徒增凄楚。 便宝扇香车，重描翠黛，直入侯门深处。桃李春风，应笑当年崔护。明珠锦幄余温在，负尽深情偷铸。怕绿叶成阴，那堪相见，萧郎陌路。两词各有“王堂谢户”、“侯门”之说，可知盈盈应当嫁得不错。然则做表哥的为何不赠贺语，反而出此凄酸辞调？前阕第一段自问“伊人何处”，惆怅立见。“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佳人隔水，不仅不可企及，只怕从此相望亦难。桃花似昨，@%BrE9全改，“盟鸥非旧”，便隐隐有些怨怼了。后阕开篇直指前尘如梦，又叹三生违误，莫非少男少女之间，当年真有过鸳盟鸯谱？“生生死死浑虚语，莫怪蝉声别树”便简直太直白了，古有“蝉曳残声过别枝”之句，是指责女子负心别恋，梁羽生口说“莫怪”，心中怕是难免有怪呢。只是毕竟温柔敦厚，做不来恶语相向；忆及当初相处旖旎风光，“吹冷嘘寒，添香问字”，更增凄楚。 “那堪相见，萧郎陌路”，隐然已有诀别之意。梁羽生后日之港，经人介绍，与妻结缡，鹣鲽情深，数十年风雨同舟不离不弃；要不是这少年词草面世，谁想到他曾有过这般凄怨情愫？——先生已矣，本来当为尊者讳，无奈世人皆难改八卦恶习，何况是对绯闻敏锐如我者呢！噫，罪过罪过。

二处勘误

如果不是迷于“梁学”之人，可能会觉得不值。页数不多，唯香港大书局出版，装帧甚是精美。于“少年词草”一章，可窥见梁公昔时性情，其中不乏伤春悲秋之作，当初正是多情少年呢。可惜编者还是有疏漏。目前读了三分之一，已发现两处误笔：第一处在44页（后面还有同样的错误），《百字令》为《江湖三女侠》中托唐晓澜作，误为托吕四娘作。第二处在84页，《临江仙》下阕首句应为“人近中年愁鬓白”，漏“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