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右丞集笺注
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
出版日期:1992-11-01
ISBN:9787532513796
作者:（唐）王维 撰,（清）赵殿成 笺注
页数:372页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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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因了时时给学生讲唐诗的缘故，得闲便抽出架上搁置已久的有关唐诗的书，或者是杂乱的各种选本注本，或者是零散的唐人专集。灯前窗下，漫卷重温，居然又有了不少新鲜的意思。 十来岁时即喜读摩诘诗，先后买得上海古籍影印赵殿成笺注本，岳麓版排印本《王孟诗集》两种。耽读甚久，颇见痴迷。爱赏其诗文既有色彩明丽欲流的诸般景致，又复有矫健精神的青春气息，如“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都是叫人感到其内在的一种律动，且这种律动又时时隐藏于节制冷静的外壳之中。这和太白的热衷，老杜的有力都大大不同，尽管都是极为神骏的。当然在此之外更多的是一些清淡无为极富寂静之趣的句子，好像“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摘露葵。”“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凡此种种，都能令人飘浮的心沉寂下来，进入无色无臭的空无里。回想那个时候，大约人在少年，好豪华绮丽语，对这一类句子往往一笑而过，没有别的更多的体认。 这几日讲他的《终南别业》，偶然间发现对它的态度与理解较之从前似乎有相当的差别，令我欣喜不已。“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这诗从前也读过多次，觉得除了颈联如流水行云般自然惬意外，其他句子都过于质朴枯槁，完全失去了其他作品里润泽腴恬的风度。写到这里自然想到了知堂文集中那册《看云集》，即是用其诗意的，不过待见到其初版封面时，看到的除了题目三字而外，只画着一堆棉花团似的云图，不禁有些泄气。暗想以知堂的品味，从来都是比较看重书册的封面版式，何以会容忍这一副简单而且臃肿的图案来塞责了事，不过这似乎是题外话，姑且放下不提。 还是看这首诗。十数年前读它，更多的是觉得一种单调枯寂的东西弥漫全体；而今重读，却是一份自由，无人察觉不可言说的隐秘的自由。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可作实写看，也可作虚写看。这实质便是认知体认的循序渐进，水到渠成。没有执着的一个“好”字，是不会有终南山里隐居的悠然，我更愿意把这南山看作一个精神意志的虚拟的休憩的地方。在勇猛精进年复一年地坚守之后，人终会到达这样一个所在，林峦竞秀，仄径通幽，满目欣然，心无挂碍。平淡的两句话是多年渐进的积累与升华。看到的是圆满，是解脱。在王维这里，这样的“成正果”是极自然极克制的，一切都悄无声息，如同山际来烟，兀自弥漫，四下无言。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初看这里的“独”和“空”，似乎很有些孤独，无人领会。然而再潜心下去，会感受到这是一个何其自由愉悦的生命个体安适自得地发现了另一个完美的世界。想象在山林里，遥山幽谷永远是你身外独立的存在，兴致上来，不妨独自策杖行游，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因为完全放下了阻碍自己的东西，是以能随心所欲地去任何地方，一个人前往没有恐惧和担忧，只有对未知领域的平静地期待。 因为有了这样的心态，“胜事”就能于俯仰之间自如呈现，“胜事”即是好景，你所能看到的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会如有默契地适时出现。尽管这样的东西只有你自己看到，但“自知”实在是最理想的咀嚼和回味。在烦乱冗杂的日常经验里，人往往会轻易地迷失在各种岔道中，或者总期望他者能给予自身以启迪，发现。这样的被动委实没有什么意思。你须得用你自己的心灵去发觉，去求证，好象后来黄山谷闻木樨花香的典故，《五灯会元》里说黄山谷往依晦堂禅师乞指径捷处： 堂曰：“只如仲尼道，‘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者。’太史居常，如何理论?”坚拟对，堂曰：“不是，不是!”公迷闷不已。一日侍堂山行次，时岩桂盛放，堂曰：“闻木樨花香麽?”公曰：“闻。”堂曰：“吾无隐乎尔。”公释然。 “道”便如同这随处芬芳的木樨花，如果有太多的其他观念阻隔，势必令人难以知觉，也即是这里说到的“自知”的无可替代。这两句话再好不过地解释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道理。 如果说前面两联还有些耽于理趣的话，颈联的出现就真的令全诗洋溢着从容的光彩。这是一种态度，更是一种无意的所得。水有穷处，云有尽时，而这样的穷尽却不是终结，这样的发现更具有随意而安不期而遇的愉悦。回想起自己那年在大理苍山里徒步时的感受，益发觉得摩诘诗境的高远茫茫： 没有目的顺山径漫步，路往何处，脚便往何处。身侧时而是林木深茏，绿云密掩；时而壁立千仞，斧皴刀劈。苍山诸峰。云雾低徊，两峰之间更有溪涧潺湲，自山顶汩汩而下。一时兴起，沿溪而上，欲穷其源。手足并用上行约十余步，地势渐渐开阔平整，涧水汇为一潭，全石以为底，水清无尘，坐水畔吃完所带干粮，眺远处山影若痕，脚下云岚成素，如有羽化而登仙之感。稍憩，又其上，石壁更陡，仅凭壁上凹痕，勉力攀爬，又行数十步，又一潭映现眼前，较身后者梢小，其清冽辄一，其时山风渐冷，两侧林木呼啸，若有山灵，云雾升腾起灭，犹夷不止。欲再上，则路径几无，后下山时询之路人，乃知此溪涧共有七层，每层皆一小石潭，可惜没有脚力，未能寻到源头，不过至今想来，仍是难得境遇。有此中至乐，再读摩诘此联，当然更见真切了。 最后一联以前很不喜欢，不知道什么缘由，现在再看，竟也分明地亲切可喜。山行许久，或者略有倦怠，白云无尽，山径绵延，满眼的青葱深秀，如画屏一般徐徐展现在你面前之后，慢慢的，会觉得缺少些什么。缺什么，缺一些该有的烟火气，就象宋元以来那些山水画，云山飞瀑之间总会有仄径点染出没，细微如虫蚁的商旅客人悠游其间，哪怕是匆忙的风尘仆仆，倦怠的斜阳行役，在山光水色掩映下，都会别有妩媚的容颜。何况，诗人遇上的，不是一般的俗子，是友麋鹿，餐松风的樵夫，写到这里，不由想起《西游记》里的一段闲文， “却说长安城外泾河岸边，有两个贤人：一个是渔翁，名唤张稍；一个是樵子，名唤李定。他两个是不登科的进士，能识字的山人。一日，在长安城里，卖了肩上柴，货了篮中鲤，同入酒馆之中，吃了半酣，各携一瓶，顺泾河岸边，徐步而回。张稍道：“李兄，我想那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去。算起来，还不如我们水秀山青，逍遥自在，甘淡薄，随缘而过。”李定道：“张兄说得有理。但只是你那水秀，不如我的山青。”张稍道：你山青不如我的水秀。有一《蝶恋花》词为证，词曰： 烟波万里扁舟小，静依孤篷，西施声音绕。涤虑洗心名利少，闲攀蓼穗蒹葭草。 数点沙鸥堪乐道，柳岸芦湾，妻子同欢笑。一觉安眠风浪俏，无荣无辱无烦恼。” 李定道：你的水秀，不如我的山青。也有个《蝶恋花》词为证，词曰： 云林一段松花满，默听莺啼，巧舌如调管。红瘦绿肥春正暖，倏然夏至光阴转。 又值秋来容易换，黄花香，堪供玩。迅速严冬如指拈，逍遥四季无人管。” 以下就是一连串诗词唱和，无非是渔樵问答，各说各好。这样一大篇中断正常叙述线索连篇累牍夸耀渔樵隐逸之乐的文字大约很能够吊起贤士大夫们休闲时清淡高雅的趣味来。摩诘以此作结，当然是对自由闲适的生活有倾慕的意味。 “偶然”，是说这样的相遇没有预知，充满着随遇而安的淡淡的惊喜，自然这样的相逢是愉悦的，这份愉悦既来自双方志趣相投的高雅脱俗，也来自不期之遇的巧合，他们谈笑的，自然是和山风一般清澈，同山涧一般洁净的东西，或者笑世人的执迷不悟；或者，笑彼此难得的心灵契合。这样的相遇是没有负累的，太白形容超脱无累的无情游是“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在摩诘这里，当然不会如此强烈，安静的“无还期”就足以道出一场偶遇里深深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