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變形記》书评

建筑，一直在旁观我们人类

在人类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建造和毁朽，持续地且同时间上演，在这样的过程中，建筑会出现又消失；他们会建造在其他建筑物之上，会使用另一栋建筑物的材料来建造，或者会栖身别的建筑物之内。他们会相互战斗，接着相互交配结合，产生出古怪的后代。没有任何一座建筑，会以他的创作者当初期待的面貌存活下来。所有的历史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对前辈的评价，建筑的修改亦然，其本身就是对他们所改变之物的评价”。建筑的创造或者修改，都是为了满足我们人类不断变化的各种政治、宗教、经济意图。我们曾经建造过不胜枚举的世界经典建筑，同时破坏掉的也数不胜数。在步入现代文明社会，懂得保护文化遗产的我们有空唏嘘感慨的时候，那些能够保存下来的命大的建筑，则像是记录人类思想和行为变迁的百科全书，她们伫立在那里，或荒芜，或被用现代化的补丁铺满全身，静静地旁观着我们人类。当我们愿意用心去聆听她们的故事时，我们便开始将人类自己支离破碎的过去片段，逐渐整理出系统的脉络来。《建筑变形记》就是这样一本故事集，它不是枯燥术语的繁杂堆砌，而是满篇驾轻就熟、信手拈来的博古通今。作者爱德华•何利斯选择了十三座具有代表性的西方建筑，通过这些建筑在成百、上千年中功能的不断转变，演绎出一部人类文明和意识形态的变迁史。全书的第一则故事，便从帕特农神庙开始。她那大道至简的多利亚柱式，严格精确的黄金分割计量，完美布局的三角形门楣，气韵生动的墙体浮雕，无不彰显其雅典文明当之无愧的经典代表的身份，因而，在后世也被全世界各地一再仿造。可是，谁能想到，这座建于公元前五世纪的雅典娜神庙在其落成迄今的历史长河中，最长的一段经历却是充当东正教教堂的角色。神庙内部的祭坛被圣餐的供桌替代，雅典娜的神像被彻底摧毁，而矗立神像的位置则成了信徒放置拖鞋的所在。随后的四百年，神庙又被改造成了清真寺，高大的宣礼塔树立在神庙的一角，带领整个卫城一起，吸引着每一次战争中基督徒的炮火。直到1822年，希腊独立，神庙才被正式定义为历史文物，迎来了对过去两千多年所有创伤的漫长修复。就这样，故事集沿着历史的脉络层层推进。渐渐地，所有的故事，都不可避免地汇聚到了15世纪那一连串教人目不暇接的欧洲格局大变迁之中。圣索菲亚，作为人类第一个最伟大的教堂建筑，作为伊斯坦布尔后面所有拜占庭式清真寺的鼻祖，她曾经是整个基督教的中心，供奉着目前散落在整个欧洲的所有基督教圣物。当年，基辅的费拉基米尔王子为东欧寻找信仰时，造访了这里，他说道：“不知道自己置身天堂还是人间，因为尘世中没有这样的绚丽华美，教人无法用语言去表达。”——于是，整个东欧皈依了东正教。在大教堂伫立了十个世纪之后，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这座传承了罗马帝国的光辉，又将基督教推广至整个西方的拜占庭首都，迎来了她的穆斯林新主人。所有的基督徒汇集在了这里，像面对末日审判一样绝望地等待自己的命运。然而，征服者穆罕默德除了将这里改造成了清真寺以外，宽恕了城市里的所有人。没有杀戮，也没有强迫性的皈依，反而是以开放和自信的态度重塑这座城市和这座教堂。和帕特农神庙一样，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四个角，被陆陆续续添置上了粗细不均的宣礼塔，正厅的所有拜占庭装饰被泥灰覆盖，甚至连整个大厅的朝向也从耶路撒冷的角度转换到了麦加的方向。又过了五个世纪，当文明的曙光超越了一切单纯的宗教时，这里不再是大教堂，也不再是清真寺，而是纯粹的博物馆。如今，游客纷至沓来，来这里领略过去十五个世纪在这座建筑上留下的所有痕迹，品味东西方冲突的整个历史。但是故事完全没有因此休止，冥冥之中的各种联系反而像涟漪一样彻底散播开来。因为君士坦丁堡的沦陷，阻断了东方香料的西进之路，在那个没有冰箱的年代，以肉品为主食的西欧饮食体系出现了储藏的危机。仿佛只有梦中才会出现的速度，西班牙光复运动在1492以摧枯拉朽的气势，结束了之前长达七个世纪的拉锯。同一年，哥伦布开始了他的大航海之旅，并在六个月以后传来了新大陆的消息。随之而来，就像是对君士坦丁堡建筑改造的报复，塞维利亚的清真寺被改成了教堂（哥伦布墓的所在），阿尔罕布拉宫成为西班牙王室的掌上明珠，《一千零一夜》里面才有的狮子厅和桃金娘中庭旁边，多出了罗马式和中世纪城堡杂交的查理五世宫。就像圣索菲亚大教堂变成了清真寺一样，精美绝伦的科尔多瓦清真寺的正中间也矗立起了同样美轮美奂的文艺复兴教堂。基督教在针对西班牙穆斯林最后的角力后，和君士坦丁堡的沦陷的结局一样，没有杀戮，也没有强迫性的皈依，反而是以开放和自信的态度重塑了安塔路西亚。摩尔人走了，回到了他们八百年前的北非故乡。西方世界的历史就被这么从建筑变迁的点点滴滴中，完整地穿在了一起，仿佛他们从来就是一体的，只是我们自己的荒蛮和善忘，割裂了本来就应该有的联系。不能不说，这本书是我今年看过最精彩的一本。好书通常有两种，一种是着急读完，迫不及待想知道后面的情节，另一种则是细细品味，生怕读完后面没有这么赏心悦目的故事再做咀嚼。这本书就属于后者，作者渊博浩瀚的知识面，让各种典故在华丽精彩的文笔里，通过故事的方式娓娓道来，让读者的思绪随之翩翩起舞。建筑因人类而塑造、而改变，她这样一种独特的生命力，正是通过我们人类与她的互动，给予了我们认识自己的机会。跟随作者一起经历这么多的沧桑和感叹之后，不经意中，自然会感受到，人性中的宽宏和包容之心，正是全书真正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