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是笨蛋》书评

当自由成为禁锢——读西西的存在主义小说

西西的中篇小说集《象是笨蛋》出版于六十年代中至七十年代初，存在主义盛行的年代。本书中收录的三个中篇都具有浓烈的荒诞色彩。荒诞剧、加缪与萨特的存在主义思想贯穿了这三个小故事。这三个故事归根结底是抵抗虚无的尝试。三个故事的叙述方式、语言风格迥异，但主人公选择的最终抵抗方式却是殊途同归——死亡。他们是凡尘俗世中的边缘人，对世俗的成功不屑一顾，对为生计奔波的人生感到绝望，却无从逃离。《东城故事》叙事结构独特，从八个人的视角叙述了同一个故事。玛利亚是个被社会抛弃的人。她不相信任何世俗规则。不工作，拥有一间车房，坐在里面吃苹果的日子就是她的一切。她不相信这世上有爱情的存在。亦不需要任何羁绊。可是结果她还是出逃了。因为不相信人生的意义让她陷入了一种存在主义式的虚无：一切都是虚空，都是捕风。这个中篇的语言非常意识流，分割的叙事角度被标记了不同的色彩，像一幕幕电影片段。至于一些对话却又显得非常口语化，甚至是香港化，例如：——爱我？玛丽亚？——是的是的——嫁我？玛利亚？——是的是的这么两个“是的是的”在内地读者看来显得有些突兀，我是理解成粤语中的“嗨咯嗨咯“。一种轻快上扬的语调非常生活化，亦不失活泼。可是，玛利亚表面的随和快乐，掩饰不了她内心的无依无靠。最终无法从虚无中解脱，选择了死亡来结束痛苦。她拥抱了自由，却又怎知，自由和禁锢不过是硬币的两面，她的自由禁锢住了她，让她无法容忍这个世界，只好退出。《象是笨蛋》充满了禁锢与自由的主题。讲述了一个人为了帮助一个女孩得到解脱，帮忙结束她的生命。女孩喜欢荒诞剧。认为人不能选择自己的生命，人是被动抛入这个世界的，因此无依无靠。最终女孩幸福地死去了，叙述者却以故意杀人罪入了狱。虽然他被禁锢了，心却是自由的。而叙述者的女朋友，一个叫黄蝴蝶的女人，却整日派密探跟踪男友，这种监视的方法只会毁灭爱情。这个故事最有荒诞剧的味道。最后一个中篇《草图》语言略繁复，情节亦跳跃。主人公一心想化身为蝶，飞跃俗世纷扰。最终他亦是选择了自杀来解脱自己。故事的结尾颇令人深思：关于蝴蝶：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在这里西西提出了最为尖锐的一个问题：蝴蝶象征自由，那自由是否亦是幻觉而已？佛学让人了却分别之心，当自由成为了禁锢，这样的自由又有什么意义呢。当你一味追寻自由，你就被“我执”所困扰，寸步难行。西西这三个中篇的主人公都没有看透的是，存在主义并无他们相信的那么简单。萨特认为，人是被动抛入这个世界的，生命没有意义。因此，人不应信奉任何外在的神，而该求诸于内心。我们的行动决定了我们存在的意义。你做什么，你就成为什么。从这个角度看，萨特的存在主义是人道的、积极的哲学。可在西西这里，却变成了被动颓丧的，这不知是否是一种误读。至于推着石头的西西弗斯，加缪更是大加赞赏的。西西弗斯敢于违抗神的指令，但他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敢于忍受虚无本身。而这虚无，就是人生这块巨大的石头。死亡不是解脱的办法，因为这不是存在主义的本意。但是西西对文学形式的探索和尝试还是发人深思的。

美丽城纪事：闲看《象是笨蛋》及其他

还记得《候鸟》里送信的小女孩或是《飞毡》里梦游的小花？都不记得？那应该还隐约记得小女孩慢慢长大，城市慢慢变大，小花生了小小花，几代人也就过去。怎么，这也不记得了？那一定还会记得爱看足球的西西，练太极剑、爱游泳的西西。西西写《候鸟》，西西写《飞毡》，你说，好熟悉，是慢慢变化的香港，香港里慢慢变化的人；可你说，我不要这样具象的香港、这样软性的香港史、香港传，我只要看足球的西西，养着大黄猫的西西，还想问问她，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因为除了《白发阿娥及其他》，我们都没有看到最近的你。西西也成白发阿娥了。你说，我没有她年轻时的照片，只有一张《画/话本》封面的她，戴着老花镜，花白的头发，在翻一本画册，蒙特里安还是莫迪格里安尼？整个画面，拼拼贴贴，和她的文字一样。你说，这个时候，她写过《故事里的故事》，写过陈塘关总兵府旧事，推着大石头又滚下来的人；这个时候，她写过略萨、科塔萨尔、卡尔维诺，可是这个时候之前的时候，那个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的时候，那个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的时候的之前的时候，西西在哪呢，西西又是什么样？还好有这本《象是笨蛋》，还好有这个时候的西西，记得当时年纪小，一颦一笑总关情。——问我是什么名字。我叫阿象。——问我年龄。我二十一。——问我其他。我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直到现在，我还是说我是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我总是对自己讲，啊，学习不要难过，你看一棵树就从来不哭。一棵树就从来不哭。你说，看到这句话，就想到穿着海魄衫的海员出海远航，再也不要回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天涯共此时，如果是我的生日，天涯与我共，此时不相思。所以，如果你不快乐，有忧虑，就出海远航吧，再也不要回来。可我没有船，也没有海，我叫阿象，我二十一，我属狮子座，是一头驯良的狮子。虽然没有船，也没有海，我快快乐乐，无忧无虑。驯良的狮子碰上熄火的老虎，驾着红色马莎拉蒂的女孩，阿象看贝克特，女孩也看；阿象对无药可救的小动物实行“人道毁灭”，女孩想请阿象对她实行同样的帮助。你说，看到这里好难过，阿象其实也很难过，因为他救不了女孩，所以他才要学习不要难过，要学习树从来不哭。后来，阿象真的不哭了，因为他救了女孩，用他的、女孩希望的方式。你说，后来西西在三篇中篇小说结集出版时还说，那时我对存在主义一知半解，有一阵子也随着别人颓丧起来，有些朋友真的自杀了；不过粗读些萨特、加谬，并不了解其积极的另一面，不懂得推大石上山的道理。你便笑了，你好，忧愁，不是少年不知愁，明明就有愁嘛，我又没有船，也没有海，不快乐，有忧愁，不是应该的嘛。有忧愁就要表达，就要解决，只是累了阿象，可阿象说，问我其他，我快快乐乐，无忧无虑。他懂得我，我也懂得他，在这个所有人轱辘转的城市里，我们像流浪艺人，因贫厄或富贵而聚集，若潜行者，怀抱乡愁，口传历史，以忧愁力挽无知无畏的历史动量，拉后腿、倒后车，我忧愁故我在。你说，西西后来又写西绪弗斯的神话，谁又能说不是一种对当年存在主义感悟的再现与回归。我开始笑你，明明说不要软性的香港史、香港传，西西写她认识的存在主义，存在主义之于阿象与她，不也是存在主义愁绪笼罩下的香港吗？一本美丽城纪事，也是西西纪事。你说没有西西年轻时的照片，这不，西西纪事里的阿象与女孩，都是西西的侧影；你说你只要看足球的西西，养着大黄猫的西西，是否还要加上，驾着马莎拉蒂的西西，驯良的狮子的西西？ （05/06/08）

乐观的存在主义

重看西西的《象是笨蛋》，忽然深深的被触动。即使受存在主义的影响，西西还是乐观的。虽然文中诉说的快乐乍看是无可奈何，甚至是反讽的；但我却相信西西说的快乐是真实的，像跳动的青蛙那般真实，更重要的是，那快乐是实在的。像摊开手掌，然后握紧，那般的，实在。那是一种生活态度；我总是多多少少被我所喜爱的文字影响，关于生活，关于人生。我十分感激的是，关于快乐，西西和卡尔维诺教我最多。西西触及的是生活的态度：自在乐观真性情。卡尔维诺让我看见游戏、文字和生命的关系。这些，是快乐的根源；或者，根本是快乐的化身。我捧着西西的书，心中翻涌着轻微却恒久的波涛，想找人诉说。2000年9月25日

上房上牆的心●我從西西、阿象、馬利亞……那兒來

■文/小約我是從那裏來的，還帶著一抽屜的名字和卡片，彼此間怎麼也對不上號，因為他們那麼眼熟，那麼肖似。我再次想起羅大利，很厲害的童話作家，我愛他超過了安徒生，西西也愛，可能超過了我。我算什麼呢？我只是想起了本韋努托而已。「這孩子得了一種新的怪病，這種病到今天為止還沒有人得過。病症是：這孩子一坐下便飛快長大，一分鐘等於一整天，他這病怎麼治呢？得老站著，要不，幾個星期他就變成一個白鬍子老頭。」（薑尼•羅大利《假話國歷險記》）他被叫做「一分鐘也不坐的本韋努托」，他幫助一切應該受到幫助的人，寧願自己變老而坐下。鄰居說：「你不好把生命保留起來，又何必零零碎碎地分給大家呢！」我立一立心，想寫點「東東」給西西。「世界小得象一條街的佈景/我們相遇了，你點點頭/省略了所有的往事/省略了問候」這句北島的詩，幾乎可以作為整個閱讀西西的開始。接著你眼睛撐圓一些，耳朵拉大一點，因為很容易會這樣的，你看著西西在跳舞，可是她告訴你，她在擦地板；見到她癡望著一條光棍的樹，她會告訴你，一棵樹從來不會哭；她說「西西」兩個字就像兩隻腳鑽在方格子裏舞步，我們也就信了，其實好多話，都是講不明的，而且變的那麼快，就像光頭拉闊的畢加索講給情人聽的那樣：「我起先畫的是一個頭，但結果畫的是一個蛋。」你好熟悉那些西西佈置下的人和動物，雖未及見面，卻鬼鬼的認為彼此的影子曾在哪條記憶的街上交疊過。就像阿象碰到一個要求給予自己「人道毀滅」的女孩，這個女孩其實不是什麼人，正是阿象自己需要告別的憂緒，他把她莫名而玄的處決了，像了斷了一樁青春生存障礙，那些個存在主義氾濫下迷惘荒枯的生途炎涼的勢劫，皮毛落盡，乾淨的還了一個己身。確認身份地告訴自己，我叫阿象，二十一歲，快快樂樂無憂無慮。其實，一個人，見到那麼大的毀壞，其他的事情，都變得輕。這樣年紀這樣不識蹇促，生之歡愉，死亦無不可的「笨蛋」世代，如同十九世紀末顯赫一時的美麗學說「重演論」宣稱的那樣，每個發達的現代人體都是濃縮著數億個緩慢進化的過程，只是我們用幾個星期的時間通過了千萬倍級的隧道。胚胎期的腮裂、童年青年至熟成一直渴望的自由快樂徜徉的心態，都輝映著我們遙遠的魚類老祖宗美麗多情的海洋生活歲月。這種同根同命的荒誕遐想理論，確實補給了我們共泳的池水。而西西所做的，是丟放幾粒藍溶珠，讓這片水域更貼合我們的意趣。這個香港收保起來的秘密作家，同樣收保著自己灰闌敍述（黃子平語）的精微世界，來回穿蕩。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說：「記憶須在遺忘這個條件下才能成立」，西西的小說在看似簡單或複遝，沒有嚴格的韻腳、音節、對位形式之下，邊讀邊忘，然從來不是空心等白頭，十幾頁過後，便有一個秋千打起來，隨之找到對位的依據而滿心狂喜。閱讀西西，我一直以為就像兒時拿面鏡「玩太陽」，這種快樂是等著了天時，又胎動了一顆上房上牆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