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怒拔剑》章节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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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广西人民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6-05
ISBN:9787219056066
作者:温瑞安
页数:313页

《一怒拔剑》的笔记-江湖闲话笔记 - 江湖闲话笔记

江湖闲话:
怎样用对话体铺陈出吸引力。
1对,这世上的事,要是清楚了来龙去脉,明白了原因,就不能算是奇事了。所以什么卜签,拜斗、排数、符篆、冲摊、喊魂、招魂,做道场、喊礼、虞祭、破血湖池,放焰口等,不但成了习俗,也成了神秘的事儿,不少男巫女铣,藉此装神弄鬼,绝不是罕见的事。凉星山下一带的乡民,就是被什么关符、断家、立禁、下銮所害,终日惶惶,求神拜佛,寝食不安。”
  “什么叫做关符?什么叫做断家?立禁和下銮又是些什么?”
  “这些本来都是湖南的巫风,但也有流传到其他省份。据说小孩子遇见带有邪气的孕妇,魂魄一时收摄不住,便会走入孕妇肚子里,这就叫‘走家’。高明的法师能招回其魂魄,并断绝其魂魄不再‘走家’,这种技法就是‘断家’。替幼儿作寄命符,可破种种关煞,那是‘关符’。小儿防病,幼婴失惊,孕妇难产,法师即以坛盛清水,以碗碟倒植案上,水不溢出,便是‘立禁’。立禁又分种种名目,如立飞禁、犁头禁、下銮等等。另外还有‘收吓’,即是病人因吓失魂,因惊失性,法师作法,代为招回,或病家取病人的衣饰、毛发、手迹,登高而呼,半夜号叫,即是喊魂。这些奇风异俗,在‘江湖怪异传’里有过不少记载。”
2轧把翘尖刀
3燕子飞云纵
4刺绣、斗数、炼丹、书法、制灯术,是为五绝!
5八大江湖术’,却是什么?”
  “听说是金、批、彩、卦,风、火、雀、耍,还有洪门、哥老会的八种秘密的技法……”
易容术、相法风水茅山术、追踪术、卖艺杂技掩眼法、各种帮派的暗号手语、千术赌术骗术、岐黄医理、及马帮镖行丐帮到各行各业的共尊的地位,是为‘相易、医赌、联踪、暗技’八法。
跑江湖、玩杂技、变戏法、卖本事,
6
田老子虽是恶名天下闻,但也是条硬汉,一见唐宝牛单刀匹马,过关挑战,他也捋起袖子,迎了出去。唐宝牛本来就高大威武,身高七尺一,熊背虎腰、虎目、刀眉、突额、大嘴,虬髯满脸,全身肌肉,如同坚石,随便跨上一步,都比常人三步来得阔,少修‘十三太保横练’,真有天神般似的威猛。可是田老子也不简单,身高六尺四寸,全身的筋肉如铁铸钢炼,浑身像犀牛的皮革,加上他所修的‘先天一气”神功,几乎刀枪不入,厚颊丰头、狮鼻阔口、皓齿森然,太阳穴高高鼓起,满脸胡子,发脚交缠一起,海碗大的拳头,走动的时候像一座山,握拳的时候发出橡实爆裂一般地卜卜作响……这两人遇在一起,可真是半斤八两,谁也没占谁的便宜,准有一番龙争虎斗了!
7纳兰布衣芒鞋,年少英秀,身背阿难剑,天涯江湖行。最难得的是,他极疼受小动物,他待所有的动物都是人一般,常年吃素,甚少杀生。
他跟每一位师父学习特长,以及剑术。他那些师父们有的很有名望,有的名不见很经传,但都有各种各式的奇特本领,有的善于在绝境求生,有的能日行千里,有的善于相马,有的精干骑术,有的擅于奕艺,有的是易容高手,有的是潜泳名家,而且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长……”
  “什么特长?”
  “剑术。这些人都必擅于用剑。”
  “哦?”
  “纳兰便是通悟这卅一家剑术,以便用来创出自己一套法。
如何辨别酒菜中有无毒药、迷药
8人性本恶,不但对同类倾轧残害,对不是同类的更自以为优越,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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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我饶了你吧。韦青青青沉着脸色说:‘那憎人只顾自己修道,咱们照顾了他年余、而今主家的女眷行动异常,全不恤念,一味死守,一成不变,这种吃古不化的人,朽木不如,不配作我徒弟,给我逐出去!’又铁青着脸说:‘那头陀是贪淫无行之徒,咱家待他不薄,他竟打起你的主意来,可谓禽兽不如,来人呀,把他修理一顿再赴出去!’然后才宽容笑脸曰:‘那居士既坐怀不乱,又有人情味,能守能创,必有作为,快叫他来,我要把绝艺相传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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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好神仙道学之术,有次好奇,有问于诸葛先生:‘鬼怕什么?’诸葛先生毫不犹疑的说答:‘民间相传,鬼怕易经、怕桃木、怕火、怕人手中指之血、怕红绸、红纸、红布、怕八卦、也怕郑渐。’皇帝问:‘郑渐是何人?朕怎没听说过。’诸葛先生口答:
  ‘郑渐是唐代有史术士,善驱鬼,鬼见他署名之处不敢走近。’故时人曰:今善驱鬼不渐耳。
  日后以讹传讹,把‘渐’、‘耳’,二字合在一起成了符咒上的‘斩+耳’字,而该字又等于是‘鬼死’的意思。诸葛先生说到这里,忽然不说不去,过了好一会,又长长地叹了一声——”
  “嘿,这说了一半就不说下去的德性可是跟阁下一模一样。”
  “别打岔!于是徽宗就问:‘先生何事叹息?’诸葛说:‘郑渐善于捉鬼,但却很难禁制吊死鬼讨替害人。’皇帝所得好奇,又问什么?诸葛答:‘吊死鬼讨替之前,常常诱人去看窗外虚幻仙景,正当那人以为是真、探头张望之际,绳索套落,必一命呜呼矣。’皇帝赵佶听了,起初不以为意,到后来一想,对蔡京所报国泰民安乃生疑,详查之后,才由淮南发运使处得悉兵祸四起,天下大乱,才下旨罢黜蔡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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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先生也十分沉得住气。有次对辽用兵,元十三限主张领兵长驱直入,冲锋陷阵,诸葛先生却坚持不到时机决不妄动。元十三限激他道:‘我用兵置生死于度外,勇往直前。
  为兵至要,乃以气势为胜。我杀敌仿祖狄击揖中流,不能退敌者,有如大江!你用兵犹疑不决、畏首畏尾,只怕难立军功,难成大事!’诸葛先生却平淡地回答:‘要是我一人,当然奋不顾身,无所顾惜;而今我领的是十万雄军,万命所悬,宁效法文正公,谋而后动。’依旧不妄然发兵,保存实力,及至元十三限大军遭困,他才全力发动,解围反攻,把敌人杀个片甲不留。
12“他每一年都收揽了一大堆徒弟,训练三年,要他们独自在屋里搏狼、水里斗鳄、笼里杀虎,还能活下来的,他就把他们合关到一同铁锅的房子里,一人给他们一把刀子,要他们只有一人可以活着走出来……”
  “可怕。”
  “结果,他们聚在一起,便斗在一起。唐斩拿着刀子,只护着自己,决不主动过去杀。”
  “聪明。他不动手,目标就不显著了,可以留存精力,对付向他侵袭的人。”
  “所以,最后只有他步出房子。那一个,他成了‘老丈’唯一的弟子。不过,‘老丈’每年都收一大堆徒弟,经过血斗后,都会剩下一名弟子。十五年下来,总共有十五名‘出类拔萃’的门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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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一定要分高低。定胜负呢?就为了这句话,多少人因而丧命,多少人因而疯狂。
  假使我们也不去多问:谁胜谁负?说不定这就算积了一德,使人不必为了这个毫无意义的答案,去拼个你死我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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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无前后,达者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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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容易那时难。你以为从头再来是那么容易的世上有几人能够一而再、再而三的从新再来?其间也含了不少冤,受了不少屈,这就甭提了。‘自师门’是以‘自己以师’,则是天天策励自己,与自己作战,打败自己为职志,倒不如‘以天为师’,学会圆融,对天地万物有情有义,创出一套天人感应,天人合一,以和为贵,替天行道、的武艺和法则,这就是‘天师盟’的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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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过:‘武林中大家都不理对与错,只管胜与败。’他又说过:‘在江湖上以前是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现在是根本没有真正的朋友,也没有真正的敌人。’他也说过:‘没有底子的人必须虚张声势:有实力的人反而要扮猪食老虎’。”
  “你倒是背得挺清楚嘛。他也说过:‘选择敌人要比选择朋友更加小心,好的敌人令你愤发、自爱,坏的敌人反而显出你的不堪。有什么样的敌人,就反映出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也背得出你的名言。”
  “我哪有说过什么话……”
  “‘反正跌倒了就爬起来;成功失败,不如自在。’这是你说过的,‘一旦疲累,再好的事也成负累。’这也是你说过的。‘一个真正的好手是视打击为娱、视挫折为乐的。’这又是你的话、对不对?还有……”
  “好了好了,原来我不但时常胡说,还经常废话连篇呢。再说下去,我可要脸红红到脚趾头上了。”
  “我倒觉得这些话也真算有意思,不只是闲话而已,所以就用心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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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佩服他,不只是因为武艺不如他,而在人格上,我也敬重。第一次,我跟他正式挑战,我三百招取之不下,自知输定了,可是他就是不把我击败、反而假装着了我一招而退,口里还说承让。我不承他的情,当面道破。立即告辞。临走的时候,我仍然有些不甘心,就倏然出手,以‘鱼闪步法’欺进,以‘惊涛指’重手转穴,连戳他身上三大重穴、五大要害。”
  “哗,你、你、你、你这太过份了。”
  “我也知道自己恼羞成怒。我是想折他一折,好消消我的气,不料,他真的避不开,一连着了我八记重手转穴,还若无其事的对我说,‘出手好快’谢谢手下留情。’完全像个没事的人一样。他这样说,一是怕我下不了台,二是怕他手上兄弟,见我暗算,会一拥而上,找我麻烦,他这句话是护着我,兜着我的面子,我这时方才知道他功力之高、修为之深。”
  “厉害厉害。”
  “他更令我佩服的是:知其不可为而为的精神。他的反清复明,不肯向权贵俯首屈服,知道敌人不可能自退,弱者一定要自强;不可能光靠文人去恢复河山,所以联络各地雄豪,厕身于市井信夫之间,组合大家,提升众人,联手起来,反抗外族的压迫统治。他这样做,是义所当为,但也是为人所不能为。”

《一怒拔剑》的笔记-温文 - 温文

1这年初春,雷纯转出林阴,转过长亭,就看见那一角晴空下黛色的高楼。迎着苍穹、俯瞰碧波,这一角楼宇很有种独步天下主浮沉的气势。可是雷纯知道里面住的是谁。她要报仇。她要杀掉正在里面沉疴不起的人。那是苏梦枕。那是杀死她父亲而她差一点便嫁了给他的苏梦枕。
  雷纯的容貌,遇雪尤清,经霜更艳。
  当年她在江上抚琴……
  而今她的心已没有了弦。
2
苏梦枕这个孩子野心大、志气高,早已卷入京城或明或暗的势力里,斗得水深火热,柔儿她入世未深,初涉繁华,加上京城风起云涌、尔虞我诈,怕只怕她受了欺,也不敢作声。
3
这年初冬,雷纯乘轿过东六北大街,遥见“金风细雨楼”,矗立在阴霾的苍穹下,那么巍然沉毅,又那么不可一世──有什么办法才能使它坍倒下来呢?变成泥,变成灰,变成尘。
  雷纯望见一天比一天深寒的天气。
  自己春葱般细长,但比雪犹白的手。
  仿佛还闻到一阵梅花的清香。
  遇雪尤清,经霜更艳。
  ──苏梦枕的痛,是严冬还是早春?
  这个曾经是她深念过的人,只能病,但不可以死,因为她要杀他,亲手杀死他。
  从“金风细雨楼”到皇宫的路上必经小戒亭。此时正是初冬。晚来天欲雪,寒风刮得脖子往颈里直缩。
  小戒亭的景致也一片消残,亭外小桥,桥下流水潺潺,再过不多时,流水也要冰封了吧!
  忽然蹄声起,苏梦枕的车马队,在这暮未暮日落未落的时候,自三十六坊匆匆赶返“金风细雨楼”
4
这是一部驷驾栈车,绢帔篷革,雕龙绘凤,华贵夺日。不管车轭、衡、辕、輗、轸、毂、辐,都漆金镶银,灿丽非凡。
  役车者有两人,一是祥哥儿,一是朱如是;利小吉和欧阳意意则在左右篷杆旁,各贴车旁而立。
  前面四匹健马开路,两人腰佩长剑,二人手执长戟,后有三骑殿随,都是腰佩弓、手执大刀的壮汉。
5
如果说:那在河里匿伏的刺客是一个中心点的话,那么,舞龙持大刀者在左边冲来,使银鞭的人自右边扑至,后头有抡巨斧的大汉,前面则拦着那落水的老者,总共五个人,刚好形成一个恶毒而必杀的阵势,就像一个梅花图样。而这个暗杀的阵势,就是叫做:“梅毒”。
  自爱新梅好,
  行寻一径斜。
  不教人扫石,
  恐损落来花。
  腊后春前,暗香浮动,那就是梅花吐艳。
  冷艳。
  越冷越傲,越寒越艳。
  不经一番彻骨寒,焉知红梅扑鼻香?
  人说雷损生前,只爱三件东西。
  爱女人,包括了他的心爱女儿。
  爱人才,尤其是狄飞惊。
  爱权力,所以建立了“六分半堂”。
  其实他还爱一样东西:
  他爱梅花。
  他喜欢赏梅、咏梅,因为爱梅,所以曾经设计了一个计划,要暗杀他“最喜欢的敌人”──苏梦枕。
  ──只要苏梦枕仍然有病。
  ──只要他有一日经过这小戒桥。
  ──只要他能召集得了这五个人:雷藤、雷劈、雷腾、雷鸣、雷山。
  现在,他们果然来了。
  自“江南霹雳堂”赶来。
  他们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执行“梅毒”计划。
  ──替雷损报仇。
  “必杀苏梦枕!”
  长矛已穿过车子,车里的人必然无幸。
  但是,这五个人竟是不退反进。
  他们要赶尽杀绝,还要把苏梦枕的尸身揪出来,碎尸万段。
  雷损是“江南霹雳堂”最出色的子弟,他在京师里掌管大权,结交朝臣,对雷门自然也有好处,江南雷家制造炸药,私营火器,没有朝廷的首肯与支助,肯定会有千种不便的。雷损一死,“六分半堂”大权就旁落到姓狄的手里,他们对苏梦枕更恨之入骨。
  他们是雷损的兄弟。
  雷损曾经扶植过他们。
  他们决心要为雷损报仇
6
他评断事情的时候,理路分明,有条不紊,语音也平静稳定,就像是在叙述一些跟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一般:“苏梦枕好比是北斗星之首的紫微星,领袖群雄,雄才伟略;白愁飞则是他的七杀星,为他破关攻城,而又能独当一面;王小石则似是他的破军星,冲锋陷阵,威镇边疆。至于杨无邪,则是他的天相星,替他掌管印权、运筹帷幄,而郭东神、刀南神即如左辅、右弼,守护呼应,所以,他们四人的组合,是一环一环密接的,防护森严,在没有觑出他们的弱点与罩门之前,贸然发动攻击,就算以总堂主之才与盖世武功,一样得要败北。”
  林哥哥小心翼翼地问:“那么,我们现在只有静待时机了?”
  “一面等,一面点些火、掘些土、洒些水,‘金风细雨楼’就像一大堆扎在一起的木材,再坚固也耐不住长期的侵蚀,我们等下去,敌手会不耐烦,或会有疏忽,而时局也很可能会转向对我们有利,”狄飞惊把双手拢在袖子里,这动作颇似雷损在世时候的习惯,道,“何况,现在就有人找上了王小石,王小石也找上了别人的麻烦。”
7
狄飞惊脸上微笑着,心中却省惕到:自己跟雷总堂主太长的时日了,他还是惯于做一个观察者,雷总堂主问他意见时,他便下论断、提意见,可是雷损现在不在了,他却有意无意,造成部下对他求教征询,他也借机说出一些独到之见。
  ──可是这算什么?
  ──让部下多了解自己,会带来什么好处?
  ──而让部属太了解自己,却肯定会带来极大的危机!
  雷损死了,他现在就坐在雷损的位子上,做着雷损的事,享有与雷损同等的地位。
  他就是雷损!
  他怎能到现在还做狄飞惊!
  就算他仍是狄飞惊,但狄飞惊已不是狄飞惊了!
  他在心潮起伏的时候,林哥哥似乎还被那“先生”二字所震愕,一时没说出什么话,也没问得出什么话来。
8
王小石几乎什么废话都能骂得出口来。
  他已失去了好脾性。
  更失去了耐性。
  温柔说要来帮他店子里的忙。他本来还不算很忙,但温柔一到,他就真的忙了,因为温柔在短短半个时辰里,总共打翻了他两次砚台,弄脏了他三幅字画,撕破了他一张绢帛,打破了他三只药瓶、一口药煲、两只药罐。
  温柔还把方子对调给了不同的病人,要不是发现得早,这可要闹出人命。而温柔也确有过人之能,还能在同一时间,踏得王小石店铺里那只老猫惨叫八大声之后,又踩着了一个给耙齿戳伤了脚踝的病人,并且在人猫惨嚎声中,她撞到一个正在喝药镇胎、怀孕十个月的妇人,其他搞砸的事情,还不胜枚举。
  王小石几乎要呵叱她。
  只是“几乎”。
  他还没有──
  温柔已经嘴一扁、眉一蹙,快要哭将出来了──而且,已经哭出来了。
  这一来,王小石就更忙了。
  简直忙到不可开交了。
  “你不要哭,你为什么哭?你不要哭。好不好?你哭,人家以为我欺负你啊!”他一面要向温柔解释,一面要向客人赔罪,还要向他情急之际拿布给那孕妇抹揩药汤时被人骂为“淫徒”而道歉。
  “你骂人。”
  “我没骂!”王小石急得直跺脚,因为门口又进来了一个手臂关节起码断了三处的伤者,“我还没骂呀!”
  “可是,你,你,你你,你你你……”温柔“哇”地稀里哗啦地哭了出来,“你对人家变了脸色!”
  梨花带雨。
  状甚凄楚。
  于是旁观者,尤其是刚进来,不明就里的人,就纷纷来指斥王小石的不是了。
  王小石有冤无路诉,只好低声下气道:“你不要哭呀!”温柔“哇”的一声,哭得更响,王小石只好挨近了些,央求:“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忽听“噗嗤”一声,温柔竟破涕为笑,她美得像沾雨盛露的花容,更清丽可人,王小石看得一呆,温柔嗔道:“看你以后还敢欺负我不?”
  王小石喃喃地道:“你不欺负我已经很好的了。”
  温柔听不清楚,眉头一皱道:“你说什么?”王小石吓得吞四口气三口唾液,忙道:“我什么也没说。”
  温柔歪着头去端详他,王小石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双颊也有些烘热起来。
  “真的?”
  “真的。”
  “没骗我?”
  “你别这样看人嘛!”
  “怎么?我这样看人不行啊?”
  “不是不行……”王小石接下去只有长叹一声。
  “那是什么?”温柔居然仍不放过。
  “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女孩子?”王小石只好说。
  “女孩子?女孩子就不能看人呀?”
  “你知不知道你的样子……”王小石感觉自己像是被人逼供。
  “我的样子?”温柔又一偏首,笑得像只小狐狸似的,双手背在身后,十指交缠着,花枝乱颤地问,“我的样子怎么了?”
  这时,又有一个伤者,左腕扭脱了臼,王小石如获救星,赶忙过去救治。
  温柔却还不甘心,也凑过去,东看西瞧,都看得不耐烦,用手拍拍王小石的肩胛,道:“哎,小石头,你知不知道昨天我去找那老阿飞玩,他可怎么了?”
  王小石低声道:“哦?你昨天找他玩来了?”
  温柔又是没听清楚,一张笑靥又趋了过去,“嗯?”
  王小石只闻一阵如兰似麝其实是她髻上那朵野姜花的香味,清得入心入肺,只说:“没什么。”
  温柔没好气地问道:“怎么你们说话都像鬼吃泥一般?”王小石一个不小心,下手重了,那伤者竟闷哼了一声,痛却不叫出声,王小石连忙致歉,边说:“他也是跟你这样说话?”
  王小石又去看顾另一人足膝关节卸脱的情形,见温柔没回答便说:“那个会飞的呀!哼哼。”
  “你说他呀!”温柔一说到他就牙痒痒,“你知道他昨天怎么说?他叫我别那样看着他,再看,他会把我吃了。我看他是饿疯了,天天在楼子里忙,跟你一样,全没点人味儿了。”
  王小石哼哼嘿嘿地道:“你没看见吗?我是真忙。”刚好又进来了一个颈骨扭伤的,可是这个人忍着痛都不哎哟一声,一看就知道,都是在拳头上立得住桩子、叫得响万子的江湖好汉。
  温柔嘟着腮道:“你们个个都忙,就我不忙,无事忙!”
  王小石故作大方,“你可以找二哥玩去。”
  温柔不屑得上了面,“我才不找他玩,一副感时忧国的样子,跟大师哥的杞人忧天,正好天生一对,他们自个儿玩去,整天都是一大堆字卷,每谈必是什么战略,每个人都先天下之忧而忧,这辈子都甭想快乐了。”
  温柔说着说着又开心起来了,摇着头满是自得的样子,“还是本小姐聪明,我实行先天下之乐而乐。”
  王小石忍着笑,因为他正替人驳骨,虽然早已如庖丁解牛,娴熟至极,但温大小姐喜怒无常,总不能笑出声来,让人错觉以为幸灾乐祸,只说:“你何不去找雷姑娘玩?”
  “她?”温柔担心地道,“自从那天晚上之后……”陡然住口,并用手掩住自己的嘴,一副怕被人发现要责罚的样子。
  王小石一皱眉,“什么?”
  温柔放下了手,回复到一个端庄成熟的样子。
  “没什么。”
  王小石也不以为意。
  他大为留意的倒是这时前来求医的病人,是愈来愈多了,而且都尽是些关节脱落、扭伤甩臼之类的“病人”。
  这些伤看来都不是伤者不小心做成的,分明是为人所扭脱、震伤的。
  这种伤并不难治。
  王小石的接骨术本来就很高明。
  伤者都很能忍痛。
  下手的人,出手也并不太重。
  ──只是怎么忽然间来了这许多受伤的人?
  ──这些人看来都是道上人物,难道京城里的各帮各派又发生殴斗?
  他心中思疑,忽见一个书生,眉目清朗,悠悠闲闲地踱了进来,手里摇着扇子,看他的神态,像是游园而不是来看病的。
9
“好字,好字!”那书生以大鉴赏家的口吻道,“这字写得仿似抱琴半醉,咏物缓行,嵇康自在任世,在字里见真性情。”
  王小石道:“好眼力,好眼力!”
  书生回首,稍一欠身道:“好说,好说。”
  “可惜那不是嵇康的字,而是钟繇的书,他的字直如云鹊游天、群鸿戏海,很有名的。”王小石补充道,“这儿光线不太好,你还能看得见墙上是书不是画,眼力算是不错了,只可惜还没看清楚字下的题名。”
  书生居然神色不变,“啊哈!钟繇的字,他的字,可越来越像嵇康了,哈哈!这么好的字,挂在这么暗的地方,就像一朵鲜花插在牛粪堆上,不像话,不像话!”
“什么?我瞧不起王右军!”书生指着自己鼻子振声地道,“他的书字势雄逸,如龙跃天门、虎卧凤阙,凡懂得书艺者,莫不推崇,你却这般坑我?”
  “不是我坑你,是因为你眼里有钟繇,目中无右军,”王小石用手指了一指,“在钟大师右边那幅字,就是你说的龙跃天门、虎卧凤阙的王羲之《哀祸帖》。”
  这下书生真几乎下不了台,只好道:“这幅字相传不是真品,他的《丧乱》、《得示》才算是天下奇书。”
10
张炭的身子突然向前一挺,这一挺似乎想昂首挺胸,但显得极不自然。
  只听他道:“我……没事。王公子请上车。”
  王小石不禁问:“到哪儿去?”
  张炭忽然伸伸舌头,还眯眯眼睛。
  一个垂头丧气的人,忽然做出这等动作,可谓奇特古怪到了极点,然后张炭的脸容又恢复了正常。
  他圆圆的眼、圆圆的鼻、圆圆的耳、圆圆的腮,看去像一个滚圆圆的饭团,偏生是眉宇高扬、若有所思的时候很有一股不凡之气,就算是无神无气的时候,也令人有一种静若处子、不动如山的气势。
  他说话仍是有气无力:“你上来便知道了。”
  王小石道:“可是我的店子门还开着呀!”
  张炭应道:“关了不就得了。”
  唐宝牛忽道:“你何不进来坐坐?”这句话他问得很慢,也似乎非常小心。
  张炭也回答得很慢、很小心:“我现在累得只想找一个洞穴,道路通向哪里都不管了,天天这样怎能承受?制不住自己要到处闯闯,又不想落人之后,面壁悔过也无及了,人生就是从无到有,敌友都如此这般。”
11
“其实你们有什么事,只要先来告诉我一声,没有什么我不奉陪的。”王小石道,“可我就是不喜欢你们用这种方式:先挟持我的朋友,后出动公差,到头来还得兵刃相见。”
  习炼天诈死一事被拆穿,早想动手,当下道:“我们好好地请你,你不去,这叫敬酒不吃吃罚酒,可怪不得我们!”
  王小石笑道:“对,如果我给你们当街杀了,也怪不了你们,谁叫我不跟官差去衙门一趟,他们可没‘免死铁卷’。而我只是在私殴中被人砍死,这跟官方无关、官差无罪,我要是死在你们手上,只能怨天、怨地、怨太阳月亮,就是怨不得你们。”
  孟空空笑了,“你说得对,真是聪明。”
  王小石笑问:“万一我杀了你们呢?”
  习炼天大笑道:“你杀得了?”他现在可胆豪气壮,“京城里‘八大刀王’齐至,你杀得了?”
  王小石敛容,手按佩剑上的弯刀,沉声道:“正要领教。”这句话一出,那五名刀手,一起拔刀。
  习炼天抢先出刀。
  他的刀一直在手。
  他知道他一旦出手,身后的五大刀手一定会及时支援他的。
  孟空空也拔刀。
  要他们八人同时拔刀的事,已经不太多,要他们八人同时拔刀只为了一个人,已经成了神话。
  可是,今天在愁石斋前,就是八刀齐出,只攻向一个目标:
  一个人──
  王小石!
  后来赶至的五名刀手,名头只在习炼天之上。
  其中一个,姓苗,他手里的刀,像一把废铁,锈蚀斑驳,刀口钝崩,但从来没有人胆敢看轻这个人,以及他手上的刀。
  他的刀看来不出色,他的人长相也不好看。
  但刀不是用来看的。
  他最著名的一刀,就叫“八方藏刀式”,这一刀之威,据说曾凭这一刀击败当年天下第一剑,逼使他自杀当堂,何况他就是姓苗。
  苗八方的刀名震八方,但另一名刀客蔡小头,却自小蛰居旄牛崛,练刀自成,在方应看把他发掘出来之前,从未离开过那小市镇半步。
  可是苗八方却不敢用他战无不克的藏龙刀挑战蔡小头小小的一把伶仃刀。
  除了萧煞。
  只有信阳萧煞的“大开天”、“小辟地”刀法,才能够克制蔡小头小小伶仃的刀法。
  萧煞的刀法,不仅是好,不只是可怕,更不单是厉害──而且肃杀!
  他的刀一击必杀,一击杀不了,再击也必杀!
  萧白的刀法刚好相反。
  襄阳萧白是萧煞的兄长。
  两兄弟的刀法无一接近,但各自成家。萧白的成名刀法,就叫做“七十一家亲”刀法。这名字很温和,温和得有点不似刀法的命名。
  可是这套刀法的可怕处,就在它的温和。
  ──它可以温和地夺走了你的性命、砍下了你的首级,还可以仍让你没发觉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蔡小头、苗八方、萧煞、萧白,全都对两个刀法名家十分服膺。
  一个自然是孟空空。
  另外一个是兆兰容。
  兆兰容是个女子。
  她创的一套刀法,叫做“阵雨廿八”。
  据说她创了这套刀法之后,三年来,江湖上已没有人敢再创任何刀法。
  因为已不必要。
  ──人人都说,“女刀王”兆兰容已把刀法推至极致,引到尽头。
  现在,苗家刀法的后裔苗八方、独门伶仃刀的蔡小头、刀法一刚一柔的萧氏兄弟、习家庄碎梦刀的传人习炼天、“彭门五虎”的好手彭尖,还有兆兰容、“相见宝刀”一脉的孟空空,全集中在一起,八把刀,刀刀都要取王小石的命!
  ──王小石究竟有几条性命,才能抵得住这些每一把都足以名动江湖、难惹而要命的刀?
12
他的刀法当然是“天衣居士”教他的,但也可以说完全不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说法呢?
  原因有两个。
  一是因为“天衣居士”传授武功,不是着重在教,而是注重在导。他不是要弟子亦步亦趋,而是在启迪启蒙。
  二是因为王小石的天资,他凡学一样东西,皆能集中精神,专心一致,在很快的时间内扎好根基,然后即有所悟。如果不能首创一格,自具特色,他情愿到此为止,把这学识转代为他的基础之一,又去学别的事物。
  有这样智慧的师父,还有这样聪明的弟子,王小石的武功,自然青出于蓝,这点并不出奇,因为“天衣居士”的武功本来就不算太过高强。
13
自古以来,为典则所约制不如无典则,技法到高明时,根本就没有技法可寻。真正的技法典则,是自己发现和创造的,如果不是从自己经验中得来,那只不过是一种束缚和障碍。”
  那人点首道:“东坡居士说过:诗不求工,字不求奇,天真烂漫是吾师。‘天真烂漫’四字,便是直逼自己、始能见之的事。那才是属于自己的典则,真正的典则。可是你又为何说是好字而非法?”
王小石道:“你这幅字连绵缠绕,如死蛇挂树,丑极了。”
  那人愈觉得有趣,于是又问道:“既然足下观之,如此之丑,为何又说是好书?”
  王小石道:“远看如行行春蚓,近视如字字秋蛇,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非大功力者莫能为之。”
  那人眯起眼笑道:“奇石必丑,丑方为奇,既然是丑中见美,足下为何又说不合法度?”
  王小石道:“因为这不是你的笔法。”
  那人道:“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惯用的技法?”眼里已有敬佩之色。
  王小石指着那纸上的字道:“你写下十六个字:‘载行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澹不可收’,唯写到‘不可’时,二字一气呵成,忍不住流露出你原来闲远清润的笔意,如独钓寒江雪的孤寞,所以取锋僻易,显然非你所长。”
14
会看字辨画,不算什么人才。黄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米芾变字,这才是奇,这才是才。
如有人能把为国为民、忠勇热诚的生命力注入书法里,他的字,有血性,一如颜真卿奇纵高古之笔,勾勒出他对家国之祸的悲怆沉痛,刚毅正直的个性直逼人心,这才是不可多得的好字。
15
老来可喜,是历遍人间,谙知物外,看透虚空,将恨海愁山,一时捋碎,免被花迷,不为酒困,到处惺惺地,饱来觅睡,睡起逢场作戏。休说古往今来,乃翁心底,没许多般事,也不修仙,不佞佛,不学栖栖孔子,懒共贤争,从教他笑,如此只如此,杂剧打了,戏衫脱与呆底!”
  吟罢,蔡京道:“世事浮云春梦,何必认真执着至无可自在?米芾曾说过他自己的书法,耍之皆一戏,不当问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笔赏戏空。人生在世,何必这般营营扰扰,得欢乐时且欢乐,不收紧些,当放松些,岂不是好?
16
“士不可不弘毅!”蔡京失声念道,“好字!妙字!奇字!下笔如风,字才形成,已被否却,方否决时,又生一字,旋生旋灭,旋说旋归,前念后念,即生即灭,唯合一起看,又神定气足,如天道人心,冷然清约处自见骇目惊心!这样并举并得的字,世间少有,可惜……”
  他冷然望向王小石,“字已趋化境,人却看不透破,像把好字写冥纸。”
  王小石淡然道:“若真的看破,太师不妨说放就放,先把自身权位放开,再来劝诫在下。”
17
王小石道:“太师能写出这等奇逸之笔,晚生才敢磊落直言。”
  蔡京目光闪动,颊边法令纹深镌浮露。
18
王小石暗吸一口气,知道眼前连宰相傅宗书也来了,口里说道:“两位大人,有失远迎。”
  他口气冷淡,直比桌上那一杯冷却了的清茶还甚!
19
傅宗书脸色一沉,王小石发现眼前这个人,像一张巨大的大理石桌,又似一把檀木蟠龙椅,比王小石还要高上一个头,如果他不是在身形上也有这样的厚度,就绝难显出他的持重威严,一如泰山岳立,在他如黑豹般结实的脸颊上,长着五绺十分刚劲的长髯,巧妙地遮掩如一块腥肉的嘴唇,一个帝王式的大头,铁截筒一般的鼻子,却有一双蜥蜴般死色的眼珠。
  这对眼睛平时令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一旦暴睁,所绽射的厉芒,却令人心神一震,饶是王小石,也有往后退去的打算,竟直比“八大刀王”联手一击的威力还甚。
20
蔡京平和地笑道:“我要看你的意思。”
  王小石心里打了一个突,打量眼前这个名动天下的人。蔡京难分年龄,说他四十来岁既可,说他年近六十亦可。他保养得如此之好,雅洁如妇人。偶尔在笑容里流露出骄矜的残忍,以及放纵的奢豪,但又因教养使他不露于形色,就算残虐也无所不用其极。这样的一个人,朝中至少有两万名高官得要匍匐在他脚下,江湖上至少有四万人非要煎其肉剥其皮拆其骨而不甘心。
21
只见一个书生打扮,但样子却像个白天杀猪、下午赶牛、晚上抱女人喝酒赌身家的老粗。
  一个披头散发,发上居然还戴了朵花,衣衫不整,目露狂放之色,偏偏神态又是十分的恭谨。
  一个又高又瘦,环臂当胸,傲岸而立,看他的样子,就像是铁镌的,而且,浑身上下,决找不到纵是指甲大小的一块赘肉。
  一个人,不高不矮,戴着张脸谱,不画眼睛鼻子,只画了一幅意境奇绝的山水!
儒士打扮,老粗眉目,竟是女子的声音!
22
好个‘不师古法’四字,‘不’以虚写,能清浮纸上。‘师’以实写,能力透纸背。‘古’以神写,如凭虚御风。‘法’以妙写,如行地者之绝迹。四字四写,各得天趣,各自为政,但又浑成一体,不可分割,果然是不师古法!
23
傅宗书忙道:“卑职对书画是门外汉,得恭聆太师教益。”蔡京微微一笑,“你客气了,我知道你也学过三年汉碑,不过知道圣上和我都写得一手好字,你知道再练也没有出头的日子,才不写了,是不是呀?”
  傅宗书的心几乎跌落到小腹里去了。他本来要故作镇定,但随即又觉得该把恐惧表现出来的好,表情一时举棋不定。他曾习过字的事,只有他身边十分亲昵的人才会晓得。他的字本来铁划银钩,字字均有开山辟石之力,但他心知皇帝和太师俱以字称著,决不容让再有一人与他们并驾齐驱,所以傅宗书早早弃笔,并绝口不提自己曾习字一事,不料,听蔡京的口气,却似早已洞悉此事。
  蔡京见他脸上阵黄阵青,哂然道:“其实练练字又有什么,反正你也写不过当今圣上。”
  傅宗书心里舒了一口气,嘴里忙道:“是呀,我再怎么写,也还不及太师项背,天质这般鲁钝,又没悟性,还不干脆掷笔,写来作甚!那王小石不自量力,怎逃得过太师法眼!”
  “那也不然,以字论字,王小石灵活多变、不拘一格,确有佳妙之处,”蔡京沉吟道,“他是失在把‘不师古法’四字,用四种笔法写成,这样虽炫示出他笔下峰回路转,令人应接不暇,实则缺乏个人风格,火候不足,不如一笔而成。”然后他补充道:“他就是太过炫耀。要是一笔一划、步步为营,单凭字论,已是个不世人物。”
24
初冬的阳光普照,却是绽发出冷冽的寒意,仿佛那是冰雪的胆魂。
  他们先看到的,不是阳光的笑脸,而是阴霾在人的脸上结成了寒霜。
  方恨少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看他的样子,要比在市场叫卖了三天但连一粒鸡蛋都没有卖出去的小贩还颓丧,跟他刚才的趾高气扬、沾沾自喜成了两个人似的!
  唐宝牛则很生气。
  他简直是怒气冲冲,十里开外的人都知道他要比火刀火石火镰火折子还要火爆。
  温柔的表情则很好玩。
  她什么表情都有一些。
  看她的样子,仿佛有些不屑,又有点愤怒,但又像是在悲天悯人的样子。
  不过仔细着去,骨子里恐怕还是幸灾乐祸的多。
  ──年轻而美丽的少女,她们的表情,千变万化、丰丽多姿,一如她们的心情。
  另外还有一个人,刚才并没有在场。
  这人是朱小腰。
  有点慵懒,非常闲淡,但长睫毛对剪着许多昨夜的妩媚,此刻她脸上也有一丝焦惶之色。
25
白愁飞一怔,“《吞鱼集》是什么东西?”
  王小石道:“这是本参悟命相的奇书,传为唐李虚中所著,以天干地支配为八字,专取财官印绶,论人事得失,并以飞星易理,论运势变化,与《列眉宝鉴》、《拦江网》并称于世,唯传此书已无真本,不知……”
26
王小石道:“这大概是鲽鱼吧!其实就是俗称的比目鱼。晋时刘渊林曾说过,鲽鱼分左右,只有一目,云须两鱼并合乃能游。否则,单行时易落魄着物,为人所得,故曰两鲽。”
27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方恨少笑嘻嘻地道,“我的目力特别好,在全黑里亦能视物,人看飞蝇,只见一小黑点飞过,但我能将其爪子羽翼纹路均看得一清二楚。那人用一层蓝布裹着,凭我的眼力,孔雀楼里阳光充足,要看透那层布帛,看见书册的题名,绝不是件难事……”他笑笑,这一笑充满了自信,“譬如,我现在就看得出你右襟内藏有三颗硬块,像是石子之类的事物,是也不是?”
28
那是杭州版印,私人刻造,双边、白口、字大、行宽,字体整齐浑朴,欧阳询体字,黄纸柔韧,墨色浓厚,大约是温州的贡纸,印得还真不错哩。
29
方恨少忍着笑道:“黑炭头儿说:‘我不敢讲,怕给你们吃了。’姓商的说:‘你姓高吗?’黑炭头当然摇头。姓夏的猜:‘你姓范吧?’黑炭头说不。姓商的汉子又猜:‘一定是姓蔡了。’黑炭头只说:‘都不对。’”
  方恨少又说:“姓夏的汉子奇道:‘既然都不是,又何必怕给我们吃了呢?’黑炭头这才优哉游哉地说:‘看你们着急成这个样子,我就告诉你们吧!我姓史呢!’”
30
 来的人是“小蚊子”祥哥儿,一脸机灵精悍之色,脸白得像冰镇的一样。
31
 王小石向白愁飞道:“那对深陷石板上的鞋印,敢情是铁手的了,也许是他刚到的时候,暗自提防众人会动手,力贯全身,然而下盘功夫似不够沉稳,以致得把真力导出,在地上踏了两个足印。”
  白愁飞道:“就是因为他下盘功夫较弱,才泄露了他内力骇人,此人一身武功,都在一对肉掌上,真是个难以应付的人物。”
  王小石道:“那么,脚踏花瓣而无损的,必然就是追命了。”
  白愁飞道:“只有他的轻功,才能够真个登萍渡水,轻若无物。”
32
王小石只给了一个这样的回答。
  “这件事情,你们要做,就不可以退缩;不做,亦不勉强,但不要问我是什么事,非到该说的时候,我是不会说的。”然后,王小石又问,“你们干不干?”
  “我干。”唐宝牛第一个道。
  “我也去。”方恨少说,“大家都那么信任你,我怎能不信你?”
  “这种好玩的事儿怎能缺了我?”温柔似笑非笑地道,“就算我不信那只‘鬼见愁’,也会信任你这颗小石头。”
  于是,他们都去。
  不论王小石要做的是什么事。
  他们会跟着去做。
  原因:只为了信任。
  信任:是一种依凭,也是一种寄托,没有它的人会很孤独,有了它的人则很坚定。它在一个人身上发生,那是因为他性格上的光辉;如果它在一个人身上消失,那便是人格上一种无可弥补的缺憾。
  他们信任王小石。
  所以他们毫不考虑便跟随了他。
  ──可是王小石现在要做的事,真的值得他们这般信念不移吗?
  ──如果王小石在他们面前失了信,这些朋友兄弟又会怎么想?
33
──人的一生,往往是由一些看来不重要的选择或决定所改变。
  在黄鹤楼下,由于他多望了几眼,便认识了白愁飞,致使第一次与“六分半堂”对敌。
  在汉水畔,因多看了一瞥,便结识了雷纯,首次与“迷天七圣”的人为敌。
  在苦水铺废墟里因一场雨,而救了苏梦枕,并与他同赴三合楼,还成为了“金风细雨楼”的三当家!
  ──这一回呢?
  谁知道?
  ──谁也不知道生命之流把人载到什么地方去。
  也许生命的存在,便是要人继续做自己不能控制的事。
  人活着也许便是为他自己制造麻烦,或为他人制造烦恼。没有麻烦,就不是人。
  如果这是真理,把“麻烦”二字换成“欢愉”,整个人就会轻松得多,有乐趣多了!
  可惜任何快乐,都得付出代价换取的。
  有时候,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就像有些货品一样,代价太昂贵了,便叫人买不起。
  快乐也如是。
  所幸真正的快乐,反而高价难寻,只能在内心里才觅得。
  只是怎样从自己内心深处,把快乐释放出来,也是门艰深的学问:首先要自足,然后要存善,接着要看破,还得要放开,才能得到自在。
  千金易得,快乐难求!
  苏梦枕一向都不是个快乐的人。
  他的神色非常阴郁,加上他一直有病,所以更活得像眼里的两盏鬼火一样,身子消瘦得几近失去了影子,只剩下双颊苍青里的两掩酡红。
  ──那大概是病火在体内的经络燃烧吧?
  自从他断了一腿之后,神情更有一股郁勃难伸之意。
  现在他的眼神更添了一层不快乐。
  除了这一点点之外,白愁飞就再也观察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苏梦枕刚刚读完了信。
  王小石的信。
  他放下了信,就置于膝上了,寒火般的双目,望向窗外。
  远处是青山。
  近处是重楼。
  山外青山。
  楼外楼。
  他看完了信,很疲倦,像是在忽然间老了十年。
  他坐在一张高大而奇特的木椅上,这椅子全是用长短不一的木块砌成的。
  每一根木头都是直的,这椅可卧可靠,但却并不十分舒适。
  苏梦枕的权力,在京城里已是道上第一了,他为何还要坐这种古拙而不舒服的椅子?
  其实,除了龙椅,他什么椅子都坐得起。
  ──也许,苏梦枕选这张椅子,就是为了要让自己不会感到太过舒适,唯有还觉得不适,才会提高警省、奋发图强。
  以苏梦枕今天的身份地位,已不能败:他“站”得太高了,而且在爬往高处的过程里,已弄得他遍体鳞伤,如果突然栽倒下去,只恐怕不但难以全身,也难以活命了。
34
白愁飞这才发现,苏梦枕在近半年来,眉毛脱落了不少,头发也稀疏了。
  良久,苏梦枕才咳嗽起来,而又似把心肺都呛出来的咳嗽。
35
──你进过监牢吗?
  如果你入过监狱,便可以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非人世界。
  这里非人间。关的是一些失去自由、绝望的人。病菌在空气里蔓生,有的是含冤未申而收监的,有的根本因狱讼羁留不决,按谳不实,致被长期扣押在狱,奏案累牍,疏驭岁月,公文辗转运回,延滞腐败,而长吏既不亲决,胥吏又旁缘为奸,滋蔓逾年,日久既生。王小石自入江湖以来,多识得各路市井英雄,受刑入狱的汉子也在所多有,一早已风闻种种监狱里令人心酸心寒的情形。
  他绝不愿见自己的好友落在监牢里。
  ──何况那是一条汉子!
  ──更何况张炭犯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
36
冷血眼里似有了笑意。
  尖锐的笑意。
  与其说是笑意,不如说那是强烈的战志。一种不败的斗志,使其容颜发出一种几近笑意的锋芒。
37
他们就像在一个无樊笼里的两只猛兽,为求争取生存下去,就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38
朱小腰并不避开他的眼光,这种毫不避讳的回望自具魅力。
  在灯火楼台的照映里,朱小腰的美带着媚色。
  “楚腰纤细掌中轻,落魄江湖载酒行。”王小石突然问了一个毫无关联,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唐突的问题:“你是个女子,多年来在江湖上冒寒受霜、出生入死的,你不会觉得累吗?”
  朱小腰一对美目,居然眨也不眨,仍在瞧着王小石,她想也不想便答:“你是劝我早些儿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她有些倦乏似地笑了一笑,“第一,像我这种女子,谁敢娶我?第二,像我这种女人,看得入眼的男子本就不多。第三,谁说女人一定要嫁人的?第四,人在江湖,固然是累;离开江湖,则不如一死。寂寞,是会死人的;孤独杀人,比刀剑尤甚。”
39
王小石却在此时又反问了她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温柔呢?”
  在这群朋友里,最爱热闹、最聒闹、最好玩的温柔,怎么反而在此喧闹场面里没了声息。
  朱小腰幽幽一叹:“温柔?她在纱行前的楹树下。”她眼波流转,加了一句:“你要知道,她在哭。”
  “哭?”王小石这回很有些震动,“为什么?”
  “西楼月下当时见,泪粉偷匀,歌罢还颦,恨隔炉烟看不真。”朱小腰似笑非笑,饶有深意地轻声吟道,“别来楼外垂杨缕,几换青春。倦容红尘,长记楼中粉泪人。”
  她见王小石有点痴,便柔声腻道:“去吧,自古多情空余恨,何必真的等到情到浓时情转薄呢?”
  王小石在这一瞬间有一种很奇异的感受。
  灯色盈盈,雪意清清,人们互相呵暖,锣梆喧天,人头拥挤,连凄冷的星月也热闹了起来,可是在这个灯火阑珊处,谁才是那个、江湖以外、想念的人?
  ──假如真的要行刺诸葛先生,成少败多,九死一生,人生在世,却未曾跟自己心爱的女子诉说过心里的话。
  王小石忽然有一种冲动。
  他想见温柔。
  ──问她为什么哭?并且把自己的感受,一一告诉她。
  在江湖上,风尘里,有一个可以倾吐的红颜知己,总是好的。
  于是王小石去找温柔。
  唐宝牛却是不明。
  他既听不明白,也看不明白。
  “你们在说些什么?他去做什么?我们待在这里干什么?”唐宝牛一串问题随着一迭声的不耐烦,“我们都劝温柔不得,他去又有何用?我们不是要干大事吗?怎么摆布我们在这里喝西北风?”
  “别吵别吵!你不能,焉知别人不能乎?”方恨少一副很懂事理的样子,斥道,“大惑者终生不解,大愚者终生不灵,老聃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了。”
  朱小腰悠然接道:“这句话是庄子说的,出自《天地篇》,与老子无关。”
  “是是是。”方恨少居然脸不红、气不喘、耳朵不歪地道:“我都说嘛,老庄本就一家。”
40
王小石却在他们喧闹中,绕过姜行和果子行,到了楹树旁,楹树上结着花,青白颜色,花瓣狭长,风过时,每一朵花像在月下旋舞的小风车,花落纷纷,比雪更曼妙。
  温柔轻泣。
  她在树的背面。
  这儿热闹非凡。
  就这样背过去,快乐与轻泣,仿佛就成了两个世界。
  王小石站在温柔的背后,见她微微抽搐的双肩,跟平时调皮活泼闹得鸡犬不宁的她顿成两个人,这般的柔弱无依,反令他无从劝慰起,只在心里倍增怜惜。
  一朵花,旋呀旋呀地旋舞着落了下来,王小石不经意地用手接住,这一丝声息无疑惊扰了温柔。
  “你来了?”她嗔喜地道,“可是你刚才又要走!”
  她回过头来,珍珠般的泪犹挂在脸上,见是王小石,怔住了,“怎么是你?”
  王小石心头一阵凉冷,直寒到指尖去了。
  可是他见到温柔脸上的泪痕,把她的容颜映衬得像个小孩子一般,心就软了。
  “白二哥刚才来过?”
  温柔低下了头,很不开心的样子。
  王小石柔声问:“怎么?二哥欺负你了?”
  “他是来找你,不是找我,”温柔愀然不乐,“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二哥可有留下什么话?”王小石问。
  “他只叫你依计行事,不必忧虑,”温柔扁着嘴儿说,“总堂那儿他会料理,要你放心。”
  她伤心地又说:“他就不知道我不放心,我一直都不放心。”
  王小石温声道:“那你不放心什么?怎么连我都不知道?”
  “我不放心他嘛,”温柔的泪又开闸似地簌簌落了下来,“他从不关心我……你说,小石头,我是不是很惹人厌?”说着,又哭了起来。
  王小石听得心都酸了,用手去轻拍她的柔肩,“唉,别哭别哭,温柔别哭。”
  温柔索性伏在他肩上痛哭,眼泪鼻涕尽在他襟上揩,“我是不是很讨厌嘛?我就知道……没有人喜欢我……大家都忙来忙去,就我一个,啥忙都没我的份儿……”
  王小石一时不知所措,只好轻轻地抱着她,这惹来好一些途人的注视。“这算什么!世风日下,男女礼节,全不顾忌!”“亲热也去别的地方亲呀!众目睽睽的,真是寡廉鲜耻!”“嘿!啧啧啧,老泽,这儿好看着哩!”“喂,小钟,这玩意你看不得,快走!快走!”……
  王小石也不去理这些无聊的人,只低声道:“温柔不要哭,我这儿不是正要干大事吗?你也一起来啊!”
  温柔抬起一张美脸,珠泪映着灯辉闪亮,还在问:“我讨不讨人厌呢?小石头。”
  王小石只好说:“温柔一向最讨人喜爱,人家疼惜还来不及呢!”
  温柔眼中闪过一片光亮,忽又黯然了下来,“可是……那个‘鬼见愁’总是不理我。”
  “他没理你,可不见得就是不喜欢你呀!”王小石劝慰地说,“他也没不理你,他只是事情太忙了。”
  “他……会不会也喜欢我呢?”温柔仍蕴着泪光的眼眸又闪动着美丽的希望。
  “他当然喜欢你了。”
  “真的?”温柔喜欢得笑出声来,可是眼色又黯了下去,“你骗我的,他只喜欢纯姐,才不会喜欢我……”
  “才不呢!”王小石只好劝慰说,“他常在我面前提到你。”
  “他提我?”温柔奋悦了起来,泡着两汪眼泪,挂着两行泪痕,“他提我什么?”
  “他提你……是个很好的女孩,”王小石觉得每说一个字,仿佛都在自己心口里擂上一记,这一口气说下去,反而不觉得痛了,感觉都似麻木了,“他很喜欢你,只是他太忙,过一段时间就会常常陪你玩了。”
  “是这样的吗?”温柔好高兴,一个女子在恋爱的时候特别美丽,王小石现在都看到了,“我才不要他陪我呢!你告诉他,他专心专意地忙吧,我决不妨碍他的,也不……怪他的。”她如此地为白愁飞设想了起来。
  “你知道吗?我好倾慕他呵……他总是不在乎的样子,傲慢得像眼里没有别人,大概他看得上的只有苏师兄和你,以及还有纯姐吧……好险,我差些儿误会了纯姐呢!”温柔吐了吐舌,她浑身都像发着光,一举一动都让王小石觉得心疼难耐,“这些我都从未告诉过第二个人,我只告诉你……”
  她撒娇地扯着王小石衣襟说:“你可要答应我,不许告诉别人的呵!”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呢?
  你可以告诉任何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像我这般不愿意听……
  但我会听。
  王小石惘然一笑。
  “不许笑。”温柔玲珑小巧地笑着,王小石不算高大,但仍比她高上一个头,她那一张秀巧的脸眯着眼笑时,有百种表情千种风情,“我要你说答应。”
  “我答应。”
  “答应我什么?”
  “什么?”
  “你可不许耍赖,”温柔跺着脚嗔道,“答应我不说出去。”
  “答应你不说出去。”
  “不行。”温柔想想还是不放心,“我要你……起誓。”
  这时行人、途人、旁人都被另一件事吸引过去了,反而没加注意王小石和温柔。
  王小石只好起誓:“温柔告诉我的事,我王小石绝不说出去,皇天后土,天人共鉴,王小石如果毁约,将如……”
  话未说出口,温柔纤纤如玉的五指已掩住他的唇,柔声说:“这可别说下去了。”
  王小石见她又高兴了起来,调侃她道:“看你,又哭又笑的,小狗撒尿。”
  温柔皱眉哗道:“太难听了!”
  王小石笑道:“好听的也有。”他吟哦道:“言是定知非,欲笑翻成泣。”
  温柔用手去抚王小石的鬓角,“小石头,就只有你知我。”
  她离他是如许之近,吐气若兰,伸手可及,然而又如咫尺天涯,王小石不由得很有一股激动,禁不住握着温柔的手,却一时说不出话来,温柔“哟”的一声,甩开了他的手。
  “咦,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
  这时候,他们就听见唐宝牛在人群里的咆哮。
41
温柔挺了挺胸,像一只傲慢的小凤凰,“你要拿人,别忘了还有本姑娘。”
42
那个帽贩指着另一顶以绒背的精致、绒纱编织而成的绣领花冠,其间还饰着翠花缕凤,“这位姑娘,这项手艺也不坏呢!还是玉清照应宫的师父们的巧艺呢!”
  那时候,历朝皇帝虽也有下旨修建寺庙,但庵中女尼道姑已不是全依靠香火施舍为生,有时候还须自食其力,其中文绣织锦,多是出自女尼道姑之手,手工巧丽,颇为闻名。
  王小石对那顶花冠很感兴趣,俯身细看,便问帽贩:“这闪闪的金光,可真的是金粉粘饰上去的吗?”
  帽贩笑道:“那是自一种叫做金虫的壳翼所提炼的,一般妇人的钗钏金饰,都是用这宝贝儿涂亮的呢!”
  王小石笑道:“这倒可以省些钱。”回首见朱小腰云髻峨峨、高髻险装,很有一种迷漫的美态,便说:“你戴上去,一定很好看的。”
  朱小腰慵懒地一笑,“我要的东西,都要最好的,现在没有最好的,拿这金龟子的研粉当黄金珠玉,我可不想要,但你说了,我就买下吧!”
  温柔听着,不甘心地扯扯王小石的衣袖,悄声道:“我要。”
  王小石很有些为难。
  唐宝牛这时正忙着掏钱,向朱小腰道:“我送给你。”
  朱小腰瞟了唐宝牛一眼,轻轻地按住他的手,道:“你为什么要送?”
  唐宝牛一时为之语塞,忽嗤啦地一笑:“你戴起来,美哩!”
  朱小腰柔声但自有一种柔韧的坚持:“我不要你送。”她自行掏了银子付账。
  温柔见王小石没什么举措,撇着嘴儿,提高了语音:“我要嘛。”
  王小石无奈,劝道:“你就要别一顶好吗?那一顶玉屏冠也蛮好看……”
  温柔很不高兴地道:“我就要这一顶。”
  王小石只好说:“朱姑娘已经买下来了,不如选那一顶玉兰花冠……”
  温柔一跺脚,很不高兴。
  朱小腰却把绣领花冠,递了给温柔,温和地道:“送你。”
  温柔登时笑乐了,嘴巴几乎合不拢,酒涡深深的,像一场动人的醉酒,手里接过花冠,口里却说:“怎么送我?不好意思。”
  “你戴着好看。”朱小腰美目里流露着怜惜之意,“你要了吧!”
  温柔芳心可可,眉开眼笑的,王小石瞧在眼里,也觉好笑。
  那商人却似欲言又止。
  王小石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位老板,请了。”
  那胖小贩忙答礼道:“我哪是什么老板!这一点小生意,实在不足以糊口。”
  王小石道:“刚才那位便是名捕无情?”
  胖商人道:“是呀,一旬半月的,他总要来那么三几次。”
  王小石故作讶然道:“他顶着的是御赐神捕的名位,来这儿做什么?”
  “便是他顶的是刑房的名义,所以才来缴纳月桩钱,是为筹解靖安的费用。”胖老板愁眉苦脸地低声道,“你知道的,他们要收钱,总有法儿过门。”
  王小石点点头,这时朱小腰已与温柔欢天喜地地行了开去,眼看雪意又浓了,夜已深了。
43
王小石能忍,可是有人不能忍。
  唐宝牛不能忍。
  他可以忍受在刀山火海里作生死存亡的冲杀,可以忍受在严寒酷热里作舍死忘生的拼斗,但他不可以忍受这种“静默”。
  完全静止的格斗,寂然如百年。
  甚至一朵雪花,落在檐上,再化成了水,慢慢地滴落下来,落到雪地上,又渐渐结成了冰,这种过程,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他受不了。
  但是他不敢动。
  因为王小石的眼色。
  王小石从来没那么严厉的眼神。
  不知怎的,一向认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唐宝牛,对王小石却有一种亲和敬,在与王小石温而厉的相处里,既和煦如冬日里的阳光,但有时又如怒照的中天厉日。
  他发现王小石的眼色,是不让他妄动。
  他只好不动。
  ──虽然他很想动。
  他不动,方恨少也只好不动。
  他也看得懂王小石的眼色,不过,他跟王小石还不算太熟,他不动是算定平素最沉不住气的唐宝牛必会出手,唐宝牛一出手,他就立刻出手,多年来,他们合作惯了,对彼此的性情也了解透了。
  可是,唐宝牛这回却不出手。
  方恨少反而一时间无法适应。
  ──自己要不要出手?
  ──出手好,还是不出手好?
  ──应不应该出手?
  如此一番思虑,反而感觉到压力。
  ──一股来自风雪、来自天地间无形的煞气,形成了极大的压力,而压力最终来自轿子里。
  这是顶什么鬼轿?
  轿子里是人还是鬼?
  当方恨少感觉到可怖的压力与可怕的热气时,他的脚仿佛已冻得麻木,连他最擅长的“白驹过隙”身法,也一时施展不出来了。
  ──此刻,问题反而不在能不能出手,而是万一对方向他下毒手,他还有没有能力闪躲。
  早知如此,不如先行出手,就别等唐宝牛了!
  当方恨少心里有悔的时候,他已失去主动出手的能力。
  朱小腰没有所谓主不主动的问题。
  她发现轿子的时候,暗器已自轿里射出。
  暗器是射向王小石的。
  她一看暗器的速度与手法,就知道除非王小石能救他自己,否则,谁都救不了他。
  王小石果然救了他自己。
  而她也看得出来:王小石以暗器对暗器之际,本来有机会逃开的。
  但他没有逃。
  因为就算他逃得了,他也放不下其他逃不开的人。
  ──这些人当然包括她自己、温柔和唐宝牛、方恨少。
  朱小腰顿时明白王小石不逃的用心。
  ──他要面对。
  面对强敌,岂不就是大丈夫所为、英雄本色?
  朱小腰知道自己出手也没有用。
  今晚的局面,只有王小石能料理。
  所以她把心思放在温柔身上。
  她不想温柔分了王小石的心。
  温柔正冷得发抖。
  从牙关到膝盖,一直在哆嗦着。
  她正想开声,朱小腰已向她摇摇头。
  可是太冷了呀!
  她又想移动,朱小腰已牵住了她的手。
  可还是冷死人了!
  她想问朱小腰,怎么这些人全似被点了穴道都不动了的时候,她忽然瞥见有人动了。
44
王小石在最不适合的时候动手。
  理由只有一个。
  为了朋友。
  ──只要有这个理由,一切都充分了。
  朋友。
  王小石身形甫动,轿内就发出了暗器!
  王小石的身子陡然一沉。
  暗器击空。
  暗器是白色的。
  那是一枚棋子。
  王小石往上蹿的身子已疾伏了下来,伸手一抄,已抓了三片雪花在手,但就在这时,轿中人又发射出两颗黑子。
  这两枚黑子,不是射向王小石。
  而是射向颜鹤发和张炭!
  这分际,王小石手上已有雪片。
  雪就是他的暗器。
  既是有了暗器,他就可以不怕距离的妨碍,与无情对抗。
45 温柔见他左望望,右望望,东看看,西看看,既看不过眼,也看不顺眼,掠了过来摸摸王小石的额角。王小石脸上一红,不觉闪了一闪、缩了一缩。
  温柔“哇哈”一声笑道:“哈哈!我终于看见了!”
  方恨少跟温柔已相当“相交莫逆”,且善于“一唱一和”,即道:“你发现了什么?”
  温柔拊手笑道:“一个还会脸红的男人,难得,真难得!”
  唐宝牛没好气地啐道:“呵!这有什么稀奇?”
  温柔道:“难道你也会脸红,你就红给我看看!”
  唐宝牛马上来个双手撑地、双脚朝天,不一会就连眼带脸都涨红了,道:“你看,我的脸这不就红了吗?”
  温柔赌气地道:“红你个头!猴儿屁股一样!”
  方恨少叹道:“唉,女孩子家,把话说成这样,也太粗俗,有失斯文!”
  温柔顿知自己失言,说得未免不雅,脸儿红了。
  张炭哈哈大笑道:“我看见了,我也看见了!”
  方恨少故意地问:“你看见什么了?”
  张炭道:“也没什么,一个大姑娘脸红而已。”
  方恨少调侃道:“本来大姑娘脸红就不怎么稀奇,但大姑娘用手去摸大男人的脸,把大男人也臊红了脸,这才是关云长配红拂,天生一对红透天呢!”
  温柔气急了,“你说什么?狗嘴子、臭鸭蛋!我几时摸过他的脸了?”
  方恨少负手望天悠然道:“不是你摸的,摸的是癞蛤蟆。”
  张炭忍俊不禁,“那么小石头是天鹅肉了不成?”
  “死猪皮蛋!”温柔忿忿地骂张炭,“活该你坐牢!此生坐,坐一辈子去!”
  “大吉利喜!”张炭忙摇手摆脑地说,“别搅别搅,你可别这样诅咒我!”
  “我哪有摸他的脸!”温柔喊冤似地道,“我见他东张西望,以为他发高烧,摸摸他的额头探热而已!”
  王小石圆场地道:“他们跟你闹着玩罢了,你越是斗嘴,他们就闹得越是起劲!”
  “都是你!”温柔委屈地道,“不是你看天望地,我何至遭人诬蔑。”
  “诬蔑?”方恨少喊道,“这可是八辈子洗不脱的大罪!”
  张炭吐吐舌头道:“反正我的罪名已够多,再多一两条又何妨!”
  温柔不理睬他们,问王小石:“对了,你在看什么?”
  “也没什么。”王小石把拾到的绢帕交给温柔,喃喃地道,“奇怪,怎么一个大男人却绣这个东西……”
  话未说完,温柔一见巾帕,“呀!”了一声,脸色大变,怔在当堂。
  王小石也立刻注意到了。
  他问:“你知道这是谁的东西?”
  温柔怔了半晌,才摇了摇头。
  张炭意图逼问:“你一定知道的!”
  温柔白了他一眼,也没兴致吵嘴,只说:“不知道。”就转过了背去,行了开去。
  王小石、张炭、方恨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都不知道温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颜鹤发和朱小腰也在远处交谈,听不清楚他们究竟在谈些什么。
  不过他们似乎一时没注意到唐宝牛。
  一向爱热闹,而今却脸黑如锅底的唐宝牛。
朋友,爱情,年轻的男女,来自生活
46
所以他趁颜鹤发和朱小腰在谈话的时候,悄悄地问温柔、唐宝牛、张炭、方恨少一件事:
  “要是我出了事故,又不能离开京城,你们有没有办法替我找一个绝对安全的躲避之处?”
  张炭、温柔、方恨少、唐宝牛,他们的武功也许不是极好,才智或许并非极高,但却是可信的朋友。
  绝对可信。
  他立即有了答案。
  答案是:
  “有。”
  答的人是张炭。
  张炭有办法。
  他一向都很有办法。
  他立即带王小石去看。
  看看日后用来藏匿行踪的地方。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张炭就带着王小石走向市肆。
  王小石一向都很喜欢市井,他认为市井多有侠义之辈,而且人间人烟、温暖温情,他从不羡慕人居庙堂之高,足以只手蔽日,他只爱处江湖之远,喜度清风微雨。
  张炭是跑江湖的。
  他在江湖上树大根深。
  ──江湖人要在江湖上行走,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朋友。
  没有朋友,人在江湖寸步难行。
  张炭有的是朋友。他虽是年纪不大,但在朋友里的辈分很高;另一方面他是当年“天机”组织龙头张三爸的义子之故,他在江湖道上,也极吃得开。
  在京城里,他也有很多朋友。
  ──一个愿意为朋友卖命的人,本来也一定会有很多愿意替他卖命的朋友。
47
他也知道对方在京城以打铁为业。
  这就有足够的线索找此人了。
  英雄莫问出处,不世英杰,落魄江湖之际,说不定也有的打铁、有的卖药、有的在暮雪里撑着酒旗。
  他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人称他为“霹雳八”。
  “霹雳八”当然是一个绰号。
  他就是要找“霹雳八”这个人。
  一个不平凡的人平时可能只跟某一类朋友吃喝玩乐,但在有正经事要办的时候,他就会联络另一类朋友。
  何况,在王小石身边的朋友,可能好玩、爱闹、贪吃、懒做,但却天生硬骨头,气概不凡。
  不凡的人自有不平凡的朋友。
  不凡的一群人自要去做不凡的事。
48
她是京城里的名妓,正红上了顶,成了万家生佛,男人都叫她做:‘老天爷’!
49
镔铁老藏金龙双牵虎拐杖
50冯不八正要出手,忽听一个清脆得嗲嗲的、酥酥的、柔柔的,而又丽丽的语音道:“当然不是他呀!”
  冯不八霍然回首,就见到一张芙蓉脸,长的眼,俏的脸,飞动着许多绯色的风流。
  她是谁?
  ──当然就是温柔。
51这时,“八大天王”却打了个仰天喷嚏!
  这一声失惊无神,直似只什么野兽大吼一声,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连温柔也吃了一惊。
  她抚着心口,忿忿地啐道:“打个喷嚏也这么夸张,鼻头都打死了几块肉吧!像雷公似的,一喷嚏要劈倒一株神木不成?把人给唬得失心丧魂的。”不意她自己又打了两个喷嚏,声音小得似连鼻上的蚊子也惊不走,活像可怜小动物的两下呜咽。
  那站在不远处的“八大天王”悠然道:“哎,弱小生命,这样打喷嚏,也没几根鼻毛知道。”
  温柔怒得杏目一瞪,柳眉一扬,“你说什么?”
  “八大天王”没理会她,只自对自说:“我伤风。”绝妙比喻
52
冯不八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顿,鼻子里也重重地哼了一声,问何小河:“这小子欺负你了?”
  何小河抽泣,双肩搐动。
  冯不八眼光一绿,道:“好,我替你出头去!”
  陈不丁忙制止道:“老婆子,这干你何事,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接上这梁子,岂不……”
  冯不八目中寒光大盛,“岂不什么?”
  陈不丁顿时抖了起来,半吞不吐地说:“那是人家的事,你也犯不着……”
  “什么?”冯不八喀啦啦虎头龙身拐杖挫地一顿,大声张扬道,“自管门前雪,不管他人霜,江湖上就是你这种自私胆小的人,才致侠道不昌!谁说不干我的事?我是女人,他欺负女人,我冯不八就要插手,管定了!”
  陈不丁见大家都往这儿注目,脸上很不好看。
  陈不丁委曲求全地道:“好好好,万事好商量,你就别再嚷好不好?”
  冯不八一听,反而振起了嗓门:“你们来评评理,我说得有没有理?”说着把拐杖一横,看她的样子,不是问人她到底有没有道理,而是在看谁人敢说她无理。
  那干好事之徒,一则事不关己,二则想看热闹,都哄然答道:“有理!”“他奶奶的有理透了!”“冯女侠的话一向有理!”“陈老夫人大快人心!”
  冯不八登时洋洋自得,只及时“纠正”了一句:“我是冯大小姐,一向不从夫姓,别叫我陈大夫人!”
  那江湖多事之徒忙道:“是是是,冯姑娘说得有理!”大家都震于她的威名,谁敢惹得一身蚁?
53
唐宝牛恼怒起来,若不是因为何小河忽然发话,他便要立时发作了。
  只听何小河叱道:“住手!”
  冯不八一愣,手底下可攻得更猛烈,“你耐心一下,老身很快就把这小子大砍八块。”
  何小河叱道:“你停不停手?”
  冯不八呆了一呆,没体会何小河的话是什么意思,何小河忽然一扬袖子。
  嗖的一声,一支箭直掠而出!
  何小河出手对付冯不八,这件事并不稀奇,就像有人想离间温梦成与花枯发、挑拨陈不丁与冯不八一般,打死不离亲兄弟,上阵不离父子兵,夫妻本是同林鸟,知交更是唇齿依,她打杀高大名却还可以,就是容不得别人伤害他。
  对此,王小石并不惊奇。
  奇的是她的箭。
  一支粗箭。
  箭非射向冯不八,更不是射“八大天王”。
  而是自两人头顶上横掠而过。
  ──这一箭明知射空,为何要射?
  ──这一箭是啥用意?
  大家心生疑窦之际,这飞行极速的箭,就在两人头顶上,竟顿了一顿,箭肚里忽然噼的一声,弹出一支小箭,直射而下!
  小得像一根睫毛般大小的小箭。
  这枝小箭,才是攻击的主力。
  粗箭只让人惊疑不定、转移视线。
  ──箭中箭!
  这箭来得快而突兀、令人防不胜防。
  ──谁也不知道冯不八躲不躲得了。
  因为陈不丁已出手。
  陈不丁飞身,横空抓住粗箭,以粗箭砸掉小箭,然后落了下来,向何小河戟指怒道:“她帮你,你竟这样对她!”
  何小河倔强地道:“谁要她伤害他?”
  陈不丁气得一愣,那边为了这一箭,冯不八和“八大天王”都住了手,陈不丁向冯不八抱怨道:“人家是一对儿,犯不着你来多管闲事!”
  冯不八正待要责问何小河,何小河一听“一对儿”,心里一酸,已掩脸泣着掠了出去,“八大天王”一面喊:“小河,小河……”一面也追了出去。
54
张炭与唐宝牛匆匆而出,花枯发和温梦成趁机圆场,嘱家丁重新摆设酒宴,请宾客入座,笑呵呵地道:“诸位大驾光临,为老夫祝寿,刚才小小的不愉快,大家过眼尽忘吧。”
  花枯发又道:“老夫特别把十石水酿制的九酝酒奉上,供大家品尝品尝。”
  众人哄声说好。盖因花枯发虽不擅饮,却善于酿酒,与温梦成恰好相反。
  花枯发宅子里设有槽坊,内分缸窑和窖室,以为高粱饭发酵之用。缸与窖不同,一是埋之于地,一是掘地为坑,以砖墙阻砌。
  首先要将高粱磨碎加水,隔日盛入簸箕,再倾入甑内蒸熟。再用木块掀掏,置于冷场,浇以热水,然后再掀拨,务使高粱饭不结成块,俟其冷却后,以面粉搀入拌匀。
  拌匀之高粱饭下缸或入窖后,要压紧装满,上铺以高粱壳,再涂泥于上,厚达数寸,以隔绝空气。三四日后,逐渐增温,若气体将封泥冲破,即予加封,不让酒精蒸发,害菌入侵。约经十日,即成醅子。
  这时候,先将醅子用簸箕盛取,轻撒于甑内篦子上,平铺约三四寸厚,俟甑下锅内蒸汽上升,装满醅子,才上盖置锡锅中,锡锅外壳贮冷水,水热即行注入冷水,透过醅子之蒸汽冲入锡锅,遇冷即凝成酒露,顺锡锅内壁凹槽流缸而出,再注入酒坛瓮中。
  如此继续加麹发酵,重行蒸发,每日蒸酒甑数始终相同但继续不断,故俗名“套酒”。这是蒸馏酿酒之大略。花枯发用的是十石水,并泡以鸽子粪,喝者劲头冲,只觉晕沉,是为上头;他的九酝酒特别加工,滋味甘甜,不冲嗓子,喝后清唱更加响亮,味浓不带糖味,也不沾酸,但醇入肺腑,后劲极大,喝时不觉如何,但一遇风即生腾云驾雾的感觉。
  花枯发酿酒本就著名于世,大家听得他把酝酿多年的好酒都拿来奉客,自是欢欣。
  温梦成笑道:“我这就把你这孤老头的酒一次喝光,让你心疼心疼也好。”
  “行,行,你别眼宽肚窄,喝不了几杯就呜呼哀哉!”花枯发决不示弱,“你喝多少我奉多少,喝醉了舌头咬着牙齿,可千万别来触我的霉头、犯我的禁忌。”
55
这一干人,除了温柔和方恨少,就算不嗜酒,见这是难逢难遇的好酒,也都堆兴喝上一些。
  温柔不喝酒,那是因为:“酒?冲喉得很,都不好喝的,臭鸡蛋才喝这种玩意。要是喝这种倒胃的东西才算有才气,那不如说是熏天酒气对办一些。”
  方恨少也不饮酒,道:“酒?一失足成千古笑,再回头是百年人。如果不是入世之心已绝,谁会饮酒高兴?若非挽澜之志已灭,谁要借醉佯狂?如果这伤人肠肚的东西不喝不成诗人,这诗字跟僵尸的尸也差不了多少意思!”
  温梦成则不然,他正酣饮畅吟:“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花枯发只酿酒,酒,只作浅尝,理由是:“镌剑的未必善于用剑,精于兵法的未必就是武林高手,我会酿酒,却不胜于酒力。”
  每个人都对酒有不同的意见。
  但这一干人,喝酒的时候,比起其他的人,有一个明显的好处:
  那就是他们并不勉强别人喝酒。
  酒,喝不喝要看兴趣,强迫人喝酒那是件煞风景而且无趣至极的事。
  爱喝酒的,喝得肠穿肚烂也甘之若饴。
  不喜欢饮酒的,硬迫他喝,则如同受刑。
  喝酒是件高高兴兴的事,高高兴兴的事应该自动自发,而不是强人所难。
  温梦成嗜酒,但因为他喜爱酒,便不会灌人狂饮,逼人苦饮,如此只浪费了酒,暴殄天物。
  正如花枯发喜欢酿酒,他也不会强逼别人一起来跟他酿酒。
  他只喜爱看人喝酒。
  喜爱看人喝他所酿的酒之神情。
  那是愉快至极的神情。
  看的人也是一种享受。
  一种极之愉快的享受。
  他自己对酒,只是浅尝即止。
  但浅尝即止也是喝酒。
  ──虽然喝得少,但也算是沾了酒。
  据说江湖上的汉子,有两样事物是沾不得的:
  一是女人。
  一是酒。
  其实女人和酒,也不是真的完全沾不得,只是这两样事情,都很容易乱性。
  ──酒量再好的人,也会醉。
  多美的女人,还是人。是人就会伤人、害人、利用人,甚至杀人。
  喝了酒就会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其中当然包括平时不敢干的事。
  人总会有清醒的时候。
  清醒后发现自己干了这种事,很可能就会后悔得痛不欲生。
  当然,在这寿宴里,大家都是江湖人,喝上一点酒,那是乘兴快意的事。
  至于女人──让陈不丁和八大天王他们去烦吧!
  在座贺客,偶尔念及酒与女人,都会这样想。
  喝一点酒当然无伤大雅。
  却没料这“一点酒”也惹来了麻烦。
  相当大的麻烦。
56方恨少径自道:“刚才我一时情急,骂了句鄙俗之语,真是有失斯文,说来惭愧……”他居然还对刚才那一句骂人的话,愧疚于心,但说到此处,与霍一想、龙一悲、吴一厢站得极近,只见吴一厢伤在喉咙,刀伤极细,但刚好切断了他的声管,龙一悲更惨,膝盖上下分了家,血流了一地,霍一想两只眼睛,竟被剜了出来,眼球落在地上,眼珠还死瞪着,眼球的血筋子还挂在脸上,血肉模糊!三个人都痛苦不堪。
  ──任怨一刀连废三人,虽说三人都无躲避之力,但力道全然不同:砍腿要用力刀,破声要用快刀,挖目更要用巧刀。
  ──任怨轻描淡写地出刀,却运用了三种迥然不同的刀劲!
  ──可是这么残忍!
  ──这般不拿人当人!
  方恨少怒气上冲,忽又发现,刚才自己格飞的一刀,却误杀了一名“发梦二党”的子弟,更是火上加油,骂道:“王八蛋!他奶奶的,你们到底是人不是?”他那头还为自己失言失礼而道歉,这头便又破口大骂了。
人间惨事,名利圈惨案、发梦寿宴、刀丛中诗。温瑞安是做过监狱的人,这种同类相残的可怕真实到令人寒颤不止,冷到牙齿
57
温柔越众而出,道:“书呆子,你跟他们打什么交道嘛!还不赶快把这些人擒住,逼他拿解药给大家!”
  方恨少这才省起。
  任怨仍寒着脸。
  对着他。
  方恨少只好对他一笑。
  任怨不笑。
  这看来羞答答的年轻人,不笑的时候十分可怕,就像一座冰山,但山又似是燃烧着怪异的妖火。
  方恨少只好道:“你有没有注意到?”
  任怨敌意地看着他。
  方恨少指了指他自己的牙齿,道:“我的牙齿很白。”
  任怨更加不解。
  事实上,方恨少的话,场中亦无人能解,包括温柔。
  方恨少又指了指任怨的唇,“你的嘴唇却红,”然后又补充道,“可惜牙却很黄,你以后应该多注意清洁一下。”
  然后他正色道:“好了,我们寒暄过了,我们算是朋友,你可以把解药交给我了。”
  方恨少这样说法,连温柔都傻在当堂。
58
江湖汉子视钱财为身外物,故此不怕欠债。
  但最怕欠情。
  情和义,都是欠不得的。
  而且是“有欠必还”的。
  所以,江湖上讲求“还恩报仇”、“快意恩仇”,一旦“恩仇了了”或“恩断义绝”,就可以无所顾碍、无所牵绊,为所欲为、为所必为了。
  方恨少的武功性情与天衣有缝相去甚远,但两人却相交莫逆。方恨少喜附庸风雅,好掉书袋,天衣有缝则独爱缝衣。
  由于两人坦诚相交,十分接近,方恨少得悉天衣有缝一直在缝绣,其实志不在“衣”,而是在“武”。
  “天衣有缝”正在苦练“大折枝手”和“小挑花手”。
  这两门武功一旦练成,尤胜于“气剑”。
  这两门武艺原是温嵩阳练成“境剑”之前,名成于天下、名动于江湖、名震于武林、名扬于侠坛的绝技。
  “天衣有缝”还秘密地修炼一种绝技。
  他自己所创的绝技。
  “天机一线牵”。
  方恨少也仅闻其名未见其实的绝技。
  他只曾听闻过:当年“缠丝手”蔡玉丹也会这门绝技,但尚未练成,已惨死在他一直舍身相助的友人石幽明掌下。
  任何事情,若要有所成,必得专心对待,全力以赴。
  练武更须聚精会神,方能有成。
  昔年方巨侠在每次的格斗与遇险里把武学修为逐步推进,大梦方觉晓更在梦中练成绝世之剑,如今王小石亦每天静观日出日落而练刀试剑,关七在痴中引发“破体无形剑气”,沈虎禅于禅中悟道、禅里悟道,白愁飞以四季节气变化而练成“惊神指”,莫不是把武功融入了生活之中,加以勤习,故始能有所创。
59
“天衣有缝”明白,“天下第七”正是希望方恨少绕过来看看自己,因为,只有从朋友的眼神中才能看出:自己受的伤有多重!
  因为朋友关怀朋友。
  朋友爱朋友。
  ──朋友要是受了重伤,没理由会不惊惶。
  朋友的感情是瞒不住、伪饰不来的。
  “天下第七”正要利用这一点。
  他要知道“天衣有缝”的伤势如何才能出手。
  “天衣有缝”见方恨少走过来,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一切都要被揭破了。
  所以他先下手为强。
  就在方恨少一惊之际,“天衣有缝”霍然回身,猛然而全力地,发出了他的“气剑”!
  刹那间,比方恨少色变更快。
  比“天下第七”出手更快。
  ──可是他一回身,“天下第七”也看见了他的胸前──那是一副怵目的景象:
  已溃烂的胸膛。
  像被炸药轰开了的胸膛。
  鲜血淋漓。
  血肉模糊。
60
他一定要救走“天衣有缝”。
  ──不惜任何代价。
  救人的代价往往是:救不了自己。
  对某些人而言,只要救得了人,就算救不了自己,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种人通常被俗人称为“傻子”。
  但在江湖上,则被视之为“侠士”。
  方恨少从来只是个书呆子。
  一个绝不迂腐的书呆子。
  此刻方恨少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不会是“天下第七”的对手。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天衣有缝”已绝非“天下第七”的敌手。他更一清二楚地知道:要是他现在立刻就走,或许还有逃命的机会,如果他想把“天衣有缝”在“天下第七”眼前一齐撤走,那到头来谁都走不了。
  他知道。
  可是他仍然要救。
  ──因为他绝不能见死不救。
  就因为“天衣有缝”是他的朋友。
  在江湖上,“朋友”两个字,就是一切。
  在好汉的心目中,为了朋友,可以抛头颅、洒热血、义无反顾、万死不辞、赴汤蹈火。
  所以,莫要奇怪当江湖上的汉子们常常明知不可为而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除了临大节而留守忍辱负重的人之外,大家都宁可冒险赴义,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并以裹足不前、怯于赴难为耻。
  天下间多少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就是这样做出来的!
  因为真要是朋友,本就甘苦与共。
  否则朋友就只是“猪朋狗友”、“酒肉朋友”的简称。
  当然,真正的朋友或许只是一阕神话,但如果你运气好,却可能会遇得上。
  遇上便是你的幸运。
  遇上不止一位更是你的幸福。
  ──朋友如此,更何况是兄弟!
  方恨少就豁出了性命救走“天衣有缝”。
  他的武功当然不比“天衣有缝”高。
  可是他的轻功却很好。
61
没有人看见任怨脸红。
  虽然他很会装脸红──脸红就是他的保护色;因为人们总是相信,一个人还会脸红,心肠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所以任怨常常脸红。
  他一闭气,脸就会红。
  他一脸红,通常就赢得了对方的信任。
  他一向都知道:有些仗是不必出手也能取胜的。
  其实就算他喝了酒,他的脸也只青或白,就是不红。
  可是他现在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热。
  因为当他发现有人欺近的时候,孟空空已经知道来的人是谁了。
  强弱立判。
  任怨无法忍受这一点。
  可是他也不能发作。
  他只能先忍下来,听欧阳意意怎么说。
62
欧阳意意懒慵慵地一笑,“那就是了。”
  又向祥哥儿道:“谁不是呢!”
  四目相顾而笑。
  任怨简直恨死了。
  他恨死这两人暧昧而亲密的态度。
  ──有些人在外人面前特别喜欢说一些只有他们自己人才听得懂的语言和话题,来表示亲昵,这真不知是何居心,要是你不爱应酬人,就不应酬好了,既要聚在一起,却拿人不当朋友,自说自话,这算什么话?
  任怨很少朋友。
  所以他更不愿见别人是好朋友。
  ——何况,别人是好朋友,他就是外人了。
  但他已不敢造次。
  ──他很清楚,这世界上,有些话和有些字,是说不得写不得、得罪不得的,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和当红的小人。
  ──漂亮的女人随时会变成你的上级。
  ──当红的小人随时会变成要命的人。
63
方恨少一面听着,一面却抑压不住亢奋,“黑炭头,你倒有本领,怎么人伏着,声音却可从枣林里传来,还跟‘天下第七’忒像,连‘鬼见愁’都给你瞒过去了。”
  “我瞒过他的东西还多着呢!”张炭得意非凡,连脸上的痘子都似有了光彩,“我的‘八大江湖’可是浪得虚名吗!我以腹腔发音,可从不同角度传声,不到你不服。”
  其实,当日他被“大杀手”追到庐山,几乎吃了大亏,幸好,雷纯假扮成“桃花社”主持人赖笑娥的语音,把“大杀手”惊走,他才保住了性命,这一来,使他痛下苦功,大为反省,在“八大江湖”精修“杂技”中的“口技”一科,仿声音度,惟妙惟肖,加上他当日曾在酒馆里跟“天下第七”有过遭遇战,暗中把他的语音默记下了,今日才能解这大险恶危。
64
他曾经结交过一个朋友,是为“黑面蔡家”的高手“火孩儿”蔡水择,曾为知交,平时嘻嘻哈哈地大鱼大肉、欢聚畅叙,但俟他平生第一次联同“桃花社”的义士冒险犯难,远赴边疆,干为国为民、舍死忘生的大事之际,那位朋友却袖手旁观、坐山观虎斗,别说在生死关头出手支援,连精神意志上也没半点激励支持,那时他就深痛地明白:
  他要变成蔡水择那种人,明哲保身,置身事外,坐而言不等于起而行,变成一个聪明而善于自保以功利为进取的人。或者,他还是当那个傻乎乎愣憨憨的为义气敢踔厉敢死、为交情可荣辱不计的张炭。
65
有一种人,天生就有一种气质,高洁出尘,就算他三天不洗脸六天不洗澡十二天不换袜子,喝的是溪水吃的是路边摊睡的是阶下树干,他还是一样比天天洗三次澡日日换四次衣服时时擦汗揩尘的人更加令人觉得神清气爽。
  王小石就是这样的人。
  当然他也天天洗澡。要是不方便,偶尔懒起来,不洗澡一两天也不是奇事。他吃遍名楼菜馆,却就是爱吃路边小摊,喜用别人的干湿毛巾往脸上揩抹,衣服穿得个七八天才换洗,可是予人的感觉,皮肤光滑而绷紧,肤色明亮而泛绯,衣白不沾微尘,潇洒俊发,洁净得如一株白莲。
  如果他是莲,白愁飞就好比白云。
  王小石只是出淤泥而不染,白愁飞则干净得连尘俗都不染。
  王小石当然也不乱。
  ──有一种人,平时嘻嘻哈哈,偌大的一个人仍像小孩子一般,可是一到发生事故的时候,别人愈是慌乱他就愈是镇定,真个可以做到临危不乱、处变不惊、不动如山、泰山崩于前而不变于色。
  患难不仅可以见真情,同时也可见本色。
  王小石就是这样的人。
  甚至,有时候,他表面上可能跟常人一般惊惧害怕,可是,心里头早已有了一套应对之法,害怕也只是他一种不怕的伪饰而已。他是个有胆色的人。在他温和的表面里,裹着的是一颗坚定的如岩石的心。
  如果他的意志如同岩石,白愁飞则像大山。
  王小石心志坚韧而不侵人,白愁飞则坚刚而逼人。
66
高冠羽士道:“好一个‘明月照高楼’转而为‘明月照积雪’。”
  “明月照高楼”原是曹植的《七哀》诗,“明月照积雪”却是谢灵运的《岁暮》诗,青衣文士一招不着,立即变招,使来妙浑天成、一气呵成。
  王小石知道对方不但武功高、剑法好,最可怕的是他招式法度森严,但章法又妙造乾坤,技法无迹回寻。他的隔空相思刀及时出手,算是架住了这一剑。
  青衣文士冷哼一声:“好,你再看这个。”他一面长吟,手底下却没闲着,“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
  他长吟声中,已攻了六招。
  六招,三百一十五式。
  王小石完全被招式所笼罩。
  他几乎拆解不了。
  他知道青衣文士念的,正是刘彦和的《神思篇》。《神思篇》主旨是说明心神的修养。以及分析神思与外物的交感,从而构成文章意象。可是,这些做文章的道理,在青衣文士手上使来,完全变成了武功招式。
  “陶钧文思,贵在虚静”,本来是指培养虚静的心虚,而先要虚才能接受事物,先能静方可明察事物,这是为文者的修养功夫。
  “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即是以疏治洗涤,以达到虚静的境界。
  “积学以储宝”是指要累积经验和知识。
  “酌理以富才”是指锻炼分析事物的能力,用一种合于准则的方式来思考。
  “研阅以穷照”是说要发挥及利用生活经验,研究所见所闻来培养观察能力。
  “驯致以绎辞”是说应训练文章写作的风格,才能把文字语言掌握精确。
  这写文章的六大要诀,而今却成了天衣无缝、丝丝入扣、无瑕可袭、绵延不绝的六记剑招。
满座衣冠似雪,踏破贺兰山缺;一时多少豪杰,梦断故国山川,今古几人曾会,细看涛生云灭!
67
钟仲伟《诗品》中所云的文章弊病:“章深辞踬”是指文章有深而隐晦的意思,但意义的掌握和表现不够明确。
  “嬉成流移”原还有下句“文无止泊”,意指文章浮散,不够严谨,行文漫,没有主旨之意。“文同书钞”原句是“文章殆同书钞”,意指用典用事太多,以致文章如同钞书一样。
  而“拘挛补衲”还有下句:“蠹文已甚”,挛即拳曲不能伴之意,衲却是补,蠹是食木的虫,即是指用典太过,变成一种束缚、拼凑,成了文章的流弊。
  ──这句批评原在《诗品》不同的章段里,青衣文士顺手拈来,把这些句子化成剑招,连横合纵,挥洒自如,足见他对文章剑法已熟能生巧,合为一体,运用得妙到极致,驰神入行。
  ──对方正是以文章之困转为剑术之招以困之。
  ──若要不为所困,唯有不为所动!
  ──若要不为所动,唯有……
  王小石猛然一省,立即弃刀。
68
“破不了,”王小石一抄手,接住了直落下来的剑,道,“这不是剑招,也不是刀法,而是运用存乎一心。你当然知道诗仙李白的那一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吧!这一句翻空出奇,突然而至,破格辟局,开门见天。刘勰在《文心雕龙》也说过,敏在虑前,应机立断,也说过人才禀然,迟速异分。我不能困死在你的布局里,只好以‘天上来’之剑,制住了你,就好像李太白那一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一般,完全打翻了诗的格律,俱自成诗。”他顿了一顿,道:“章法规律,囿限不住真正天才。”
69
他出手,看似平平无奇,王小石见招发招,见招拆招;遇招过招,遇招接招。十几招一过,忽然发现:
  叶棋五的步法,如同下棋一般,时车一平之,时将六平五,时马六退四,时兵七进一,时炮二进六。
  有些招他没有发,只引;有些招,他发了,但只是虚。可是在短短十几招间,如同下了十几记“忍着”、“等着”和“险着”一般,“杀形”已布,“杀势”已定,而“杀局”也成形了。
  ──而王小石正处身于这样的“残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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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棋局里,“星火燎原”、“横槊赋诗”、“折戟沉沙”、“白鹤避烟”、“陈兵苦谏”、“乌骓踏雪”的六大名局,同时发动,六局合一,成了叶棋五名成天下,无对无敌的一局:“稍纵即逝”。
71
王小石虽然为了一件事,心里不知如何是好,但见了“天下第七”的样子,使他一向活泼开朗的个性,“勤有功、嬉有益”的性情,都不自觉地“发作”了开来。
  他笑了。一个这般叫人畏怖的人,只要在样貌上稍作了一些改变,感观便完全不同了。那么说来,就算是皇帝天子、圣贤名士,只要他们处身于完全不同的环境里,做不一样的打扮,是不是跟凡人也没两样?甚至有可能不伦不类得令人发噱!
72
刀光美极,就像情人为美丽女子诗中圈下的眉批。
  刀色清淡,如远山的眉,夕照的依稀。
  这样的刀光,就像是月色。
  不是杀意,而是诗意。
  有人使刀,竟使出诗意来。
  可是这诗意却引动了所有的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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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人,天生下来便是个救人的人。
  无论他自己喜不喜欢,总是常常救人。
  王小石便是这种人。
  有一种人,天生是个杀人的人。
  不管人是不是他要杀的,但总免不了杀人。
  就算不杀人,害一害人也好。
  “天下第七”只杀人,杀人可以说是害人最直接的一种方式。
  另有一种人,生下来便常常要人救。
  纵然他自己不希望被人拯救,而是喜欢救人,结果仍是要人去救他,他救不了别人。
  温柔无疑就是这种人。
  此刻,她便是为了救人而为人所救。
  问题是:要杀她的人杀不杀得了她?要救她的人救不救得了她?
74
“天下第七”也立时发现,王小石似乎很在乎,亦很着紧温柔。
  ──一种比对自己的性命更在乎的在乎。
  ──一种比对自己的安危更着紧的着紧。
  “天下第七”马上领会。
  他抓到了对手的罩门。
  是以他向温柔发动了全面的攻击。
  这处境奇特的是:
  温柔夹在两大高手之间,但一时间,她也分不清谁才是王小石、谁才是“天下第七”。只知道刀剑如山,劲道排涌,仿佛有双龙二虎在她身旁做殊死搏战,可是她既看不见,也搞不清楚,而耳际尽是对掌的轰响和刀剑交击的锐音。
  她人在双方拼搏的风眼之中,反而闲着,但觉劲力卷涌,胸中一阵阵恶心,连吐也吐不出来。
  她不知道,就是因为她存身于两人之间,王小石已为她吃了多少苦、硬挡了多少险招,几次险些丧在“天下第七”的手里。
  “天下第七”根本不必向王小石出手。
  他只要攻向温柔。
  温柔还懵然不知,王小石则要忙于照应、疲于奔命。
  幸而王小石练的是“仁剑”。
  ──“仁剑”志在救人,不在伤人。
  ──“仁刀”亦然。
  ──如果世间上有所谓“屠刀”,“仁刀”即是要人“放下屠刀”。
  王小石以刀剑救护温柔,正符合了“仁刀仁剑”的招路。
75
“天下第七”只觉头上一栗,一柄刀在半空中翻翻滚滚地浮升着、腾跃着、闪烁着,抖出千个传说、万种亮丽,正向他的门顶直劈下来。
  同时间,他发现王小石的剑已欺入他的中门。
  剑无声。
  无色。
  无情也无命。
  这已不是“仁剑”。
  “天下第七”听说过这种剑法。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在半空皓若神龙的刀犹如高堂上的明镜,但悲的仍是人间的白发,那才是致命的一剑……
76
方恨少却真怕他这一闭目,就一瞑不视了,忙道:“我会,我会的,你放心,我会把一切告诉温大人,我会要王小石对付‘天下第七’,为你报仇。”他生怕“天衣有缝”仍不放心,大声补充道:“我一定会劝温柔回去。她要是不回去,我会抓她回去、踢她回去、赶她回去……”
  忽听一个声音凄楚地道:“你明知我回去不会快乐,你为什么硬要我回去?”
  说话的是温柔。
  温柔第一次那么温柔。
  她蹲了下来,看到“天衣有缝”的伤势,她连心都痛了起来,想到“天衣有缝”现时所受的痛楚,她更连肉都微微觉痛。
  ──可是不管怎样,她都不想回去。
  “天衣有缝”一见温柔到来,呼吸又急促了起来,“义父是疼你的,你不回去,他会很伤心的……”
  “我回去?你叫我天天对着那班人,叫我嫁给那个人,叫我日日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吗?”温柔哀哀切切地道,“天衣哥,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可是你真要为了我好,你为什么还要劝我回去呢?”
  “天衣有缝”又是呛咳起来了。
  他嘴里咳着,鲜血却自鼻孔里涌了出来。
  温柔看了心慌,方恨少也心乱。
  “我反正已快要死了,你不回去,我也无能为力,可是你留在京城,千万要小心,我……不能照顾你了……”
  温柔哭了。
  “你待我那么好……”温柔哭得梨花带雨,“……我却一直避开你……”
  “天衣有缝”伸手去握温柔的手。
  温柔也抓住“天衣有缝”的手,就似抓住只遇溺的手,又似自己遇溺时拼命抓住根浮木一般。
  “天衣有缝”脸上露出安慰之色。
  “还有一件事……”“天衣有缝”勉力保持神智清醒,“你托我调查雷姑娘……受辱的事是谁搞的……”
  温柔登时“呀”了一声:“莫非是这怪物?”
  “天衣有缝”好不容易才摇了一摇头:“我到今天,还查不出来……不过,‘天下第七’的背上,确有伤痕……”
  “那定然是他了!”温柔叫了起来。
  当日,她和雷纯在后巷遇上一个邪神似的人,他几乎要奸污自己,雷纯仅以身代,她悲愤已极,誓要为雷纯报仇。

《一怒拔剑》的笔记-第239页 - 蚊子飞上了枝头

可是世间有些事,根本轮不到自己做主。
有些人,天生下来就有办法替人拿主意。
甚至替人决定生死。
因为他们有权。
权力通常是来自实力。
在武林中,实力与功力往往同义。
白愁飞在“金风细雨楼”里,不但实力雄厚,而且功力也高,所以他可以替人决定大事,而且,随着权力的膨胀,他也越来越喜欢替别人定夺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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