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废的捷克人

章节摘录

　　火车误点并不困扰我，过去近一个星期我大半都在刻意浪费自己的时间。如果我想直接到达目的地，就该从纽约飞到里斯本，待几个小时，然后直接搭飞机到布拉格。但我觉得，好像应该制造一个印象，让别人觉得我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美国游客，正在度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欧洲假期。于是我先飞到伦敦，然后是里斯本，接下来到罗马，最后才终于到了维也纳。根据我身上的预定行程表，今天夜里我会抵达布拉格，然后会有一个官方的导游来接我，送我到推荐的饭店去。在捷克首都匆忙的一日游之后，接下来我会飞到柏林，搭另外一班火车到哥本哈根，最后到斯德哥尔摩待几天。　　但无论如何，反正一到布拉格，我就打算彻底放弃我的预定行程。从那位官方导游身边溜开之后，事情就会变得很明显，我并非原先表面上那般，纯然是名观光客。但同时我的伪装也够安全，看起来可望去办原先我计划中的事情——穿越铁幕①，神不知鬼不觉。　　我座位旁边坐了个法国人，胖胖的小个子，年约四十，一脸暗色的络腮胡，头发却很稀少。他戴着厚厚的眼镜，身穿皱皱的丝质西装。这段旅程的前半段，他一直专心阅读着几本商业杂志。我的座位靠窗，大部分时间都看着窗外，眼看着蓝色多瑙河在夕照微光中转为紫色。整个乡间景致，看起来就像施特劳斯华尔兹圆舞曲的背景画面。　　到了林茨后，窗外已经暗得看不到什么了。我拿起我的旅游指南书撑开，开始阅读这个城市的资料。坐在我旁边的那名男子合上他的杂志，有点坐立难安，又打开了杂志，再度合上，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们在林茨车站停留得愈久，他就愈发不安。有好几度他似乎想试着开口搭讪，但每次又都打消主意。最后火车终于驶离林茨，他敬了我一根烟。　　我用法文谢谢他，并解释我不抽烟。　　“你会讲法文？”　　“是的，一点点。”　　“真有福气。我呢，我就没有语言细胞，半点都没有！”　　我说真是太可惜了，或者诸如此类含糊不带褒贬的话。　　“我从里昂来的，做纺织业。我是分公司经理——通常不必出差的。为什么要派一个只会讲法文的人去其他国家出差呢？嗯？”　　他并不期待答案，也省得我还要费神儿去掰出一个来。　“我们的定价策略有大幅修改。有几个重要的同事必须当面去通知。但是干吗派我去呢？首先我被派到佛罗伦萨。我会讲意大利文吗？我以为我会讲意大利文，但我讲了他们听不懂，他们讲的时候就轮到我听不懂了。接下来是维也纳，在那里三天。不过我运气好，在维也纳和佛罗伦萨，我们分公司都有人会讲法文。可是布拉格！布拉格是讲什么语言？”　　“捷克语。”　　“真可怕！我怀疑那里有任何人会讲法文。不光是工作上碰到的人，还有那里的侍者、出租车司机、店员之类的。我一想到那些人没学过法文就很恐慌——”　　他一路顺着这个话题，直到火车抵达边境。至于我所讲的话，几乎根本用不着法文；对他来说，我只要表示了解，愿意随时在他每个句子的尾巴点个头确认一下，那就够了。　　快到边界时，他问我的国籍。我告诉他，我是美国人。　　他很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　“可是，”他说，　“我看得出你不是一般的美国游客。”　　“怎么说？”　　“啊，因为你的态度。很多你的同胞带着一种态度来到欧洲——那叫什么来着？优越感？对，就是这个。他们来到欧洲拜访某些国家，却根本懒得去学那些国家的语言。他们的态度是什么呢？让其他人来学英文好了。真是，什么态度……”　　边境的海关检查通知让他安静了下来。有关的详细指示用德语和捷克语分别解释了一次，我那位见多识广的同伴两种语言都听不懂。我把德语翻译给他听，解释说他得把箱子从行李架上拿下，把锁打开，准备好他的护照和其他相关文件，然后等候海关检查。通知用捷克语重复一次时，他问我内容。我跟他保证，讲的都是同样的话。　　总共有两次检查。奥地利这边的出境检查很松，我的行李箱还根本没打开。然后我们通过国界，奥地利的火车服务员换成了捷克人，接着捷克海关人员走进车厢中。第二次检查就仔细多了。海关人员离开后，火车再度启动，我注意到有个铁路警察还留在我们这节车厢里。我望向他，发现他也正在盯着我看。他是个大块头，肩膀粗壮，脖子更粗壮，额头扁平，一头沙棕色的头发剪得很短。我躲开他的视线好一会儿，然后回头再看。他还在盯着我。　　我搞不懂为什么。刚刚我的护照没问题。我相信他们的某个黑名单上有我的名字，但海关匆匆检查时不可能发现。等到他们把我的名字跟黑名单兜拢起来，我已经躲在布拉格的某个角落了。　　当然，除非他们之前接到消息，知道我要来……　　那个小个子法国佬又开始讲话了，说有我做伴真是愉快。我真想告诉他，从头到尾愉快的只有你而已。他把抽剩的烟扔到地板上，用脚认真地踩熄，又叹了口气。　　“我想，”他说，　“或许我该稍微睡一下。”　　“请便。”　　“我已经几乎两个星期都没好睡了。”　　我是已经十六年根本没睡过了，不论好睡或歹睡，所以他的哀叹对我所造成的效果，不像对其他大部分人那样。多年前在韩国，一个榴霰弹的碎片钻进了我的脑袋里，摧毁了某个叫做睡眠中枢的玩意儿。没人晓得睡眠中枢到底是什么，或它怎么运作，反正我的睡眠中枢从那时起就不存在、也没法运作了。　　看着那个小个子法国佬在他的座位上打盹儿，我白费力气地设法回想睡眠是什么滋味，却已经想不起那种感觉了。但我不羡慕旁边这位睡觉的老兄。一天多了八小时醒着，他可能有机会加强自己的很多种能力。他可以学会德文，或意大利文，或捷克文。或者呢，学会圆滑和礼貌。　　我看着窗外，或该说尝试要看；因为我唯一能看到的，就是玻璃上反射出自己的身影。我无法阅读手上那本旅游指南，因为一进入捷克国境，灯就被关掉了。我闭起眼睛，想着布拉格监狱里的那位老人，琢磨着该怎么样找到他，怎么把他从监狱里弄出来，偷偷运出国，还有我该怎么安排这一切而不让自己丢掉小命。　徒劳地胡思乱想了大概十五分钟之后，火车停下来，灯亮了，两个穿着暗绿制服的高大年轻人进入这个车厢。　　我隔壁的法国佬醒来，开始叽哩呱啦着什么，但我根本没心思去听。这个车站，我知道，不是预定该停的站。这班车在捷克布迭约维策之前都不会停，而我们离那个城市还有一段距离。我看看四周，火车窸窣的机器余响令人忧心。车厢前方，那名铁路警察正在跟两个穿制服的男子讲话。我只能听到片段的字词，而没有一个词儿能令人振奋。“美国人……间谍……布拉格……”然后，似乎毫无疑问了，“伊凡·谭纳。”　　伊凡，谭纳是我的名字。很不幸，也是我护照上的名字。　　“这是哪里？为什么在这边停车？大家是怎么了？”　　“不知道。”我说。那个铁路警察已经转身过来看着我。我注意到他的臀部有一把左轮手枪。而另外两个穿暗绿制服的人也同样有那玩意儿。　　“怎么回事？我们到布拉格了吗？”　　“没有。”　　“那车子为什么停下来？”　　那名铁路警察直朝我们走来。如果窗户开着，我会立刻跳出去。可是眼前无路可逃，也无计可施。我想起我花了那么多天假装成观光客。白费，全是白费了。我根本可以直接飞到布拉格。事实上，我根本也可以在纽约开枪射杀自己，省得大老远跑来送死。　　“护照，两位的护照。”　　我转头，他粗壮的脸完全没有表情。那个法国佬要求我解释怎么回事。　　“他要看你的护照。”我说。　　“那白痴十分钟前才看过。”　　“没办法。”我说。我伸手到外套口袋里，真希望里头装的是枪而不是护照。我把护照递给那警察，一面拼命思索着能不能有办法让我装死蒙混过关。　　好像不太可能。　　“还有你的。”那个警察对我的同伴说。这回我不必翻译了。因为意思再明显不过，连那个法国佬都能明白。他拿出护照，那个警察接过去。穿着暗绿制服的两个人上前来，站在铁路警察两侧。　　他看了两本护照，挑出我的，朝他左右两人的脸上猛烈地晃着那本护照。“就是这个人，”他坚定地宣布，　“伊凡·麦可·谭纳，美国人。就是那个情报员。”　　然后想不到的是，他伸手抓住了那个法国佬的肩膀。　“把他带走，”他告诉身穿暗绿制服的那两个人。　“这就是你们要抓的人。马上把他带走。我们已经误点将近一个小时了。”　　那个法国佬不明白。他们要求他站起来，他不晓得他们想干吗。　“你得跟他们走。”我说。　　“可是为什么？”　　因为天意注定要派给我一个全世界最蠢的警察，我心想。但我迅速用法语说，　“他们相信你是个鸦片走私贩。他们打算严刑拷打你，直到你供出同党为止。”　　这话奏效了。他张大嘴巴，开始尖叫说一切都搞错了，他是无辜的。如果穿暗绿制服的那两个人原先还有任何怀疑的话，这会儿也疑虑尽消了。再没有比这样扮出无辜姿态的人要更像罪犯的了。他们把他从座位上拖出去，一路拖出这节车厢。那个铁路警察拿了法国佬的行李箱和杂志，紧跟在后。　　火车启动时，我还听得到他的尖叫声。　　“法布贺先生？真抱歉给你添的麻烦。这是你的护照——”　　我默默地点头，从那警察手上接过了小个子法国佬的护照，塞进口袋里。我的心还在怦怦跳，手心也被汗沁得湿滑。我不敢抬头看那个人，更别说开口跟他讲话了。　　“一个不幸的干扰。刚刚坐你旁边那位是个间谍，美国情报员。是个很危险的人！”　　那个警察叹口气，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休息。真希望他走开，他敬了我一根烟，我摇摇头。他给自己点了一根，深吸一口，吐出微带蓝色的烟雾。　　他静默了好一会儿。我在自己座位上往后靠，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他再度开口时没说捷克语，而是改说德语，有一种奇怪的口音，元音比较尖细，子音比较柔软。　　“我不是捷克人。”他说，　“我来自苏台德区。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　　“现在他们晓得自己搞错了，会打电话到下一站廷恩。时刻表上本来是不停这站的，但他们会把火车停在那里。你得在那之前离开。懂吗？”　　“懂。”　　“去皮塞克。那里有个人叫科特·诺曼。他会掩护你，帮你到布拉格。跟他说汉斯·穆尔叫你去的。明白吗？”　　“明白。”　　“你会帮那个老人吧？帮他离开这个该死的国家。我得走了。你先别动，数到二十之后，再跟过来。”　　他走了。我数到二十，离开座位，跟着他到车厢的后方。他在两节车厢间的支架上等着。　　他说：　“皮塞克的科特·诺曼。记得住吗？”　　“记得住。”　　“我不能停车。他们事后会想到而起疑。我可以去前面跟工程师讲，骗说我看到铁轨上有东西，那么他就会把火车减速到时速二十公里。火车慢下来的时候，你就跳车。明白吗？”　　“我明白。”　　“很好。”他犹豫了一下，忽然站直身子，右手臂往前一挥，双脚的脚跟猛地一碰。　　“希特勒万岁！”　　他的话在火车的轰隆声中响亮又清楚。我也举起自己的手，做了个同样的致敬姿势，双眼看着他，照他的话喊。　　“希特勒万岁！”　　……

媒体关注与评论

　　当今的犯罪小说作家中，若要找一名堪称雷蒙德·钱德勒与达谢尔·哈梅特的传人，则非劳伦斯·布洛克莫属。　　——《旧金山纪事报》　　当今最佳侦探小说作家。　　——《华尔街日报》　　侦探小说中的硬汉……这不是轻松的闲逛，但却是一次了不起的旅行。　　——《纽约时报书评》　　当然，这些情节都不是真实的，可除了布洛克，还有谁能驾驭这样的故事呢？引人入胜的悬念，滑稽搞笑的场景，大胆成功的尝试……总之，这是布洛克的杰作。　　——《圣路易斯邮报》　　劳伦斯·布洛克所有的作品都非常有趣……再来一本，劳伦斯·布洛克。　　——美联社　　布洛克书中最大的主角不是凯勒，不是谭纳，也不是斯卡德，而是一个城市——纽约……令人难忘的小城蓝调，极其生动的人物，直截了当的动作，对纽约街区的细微刻画，为这个坚定无畏的故事增色不少。这本书描绘了一段充斥怀疑主义的时期，又时常闪现着令人惊艳的希望之火。　　——《人物》

内容概要

劳伦斯•布洛克 Lawrence Block

生于纽约州水牛城，现居纽约。

他是享誉世界的美国侦探小说大师，当代硬汉派侦探小说最杰出的代表，他的小说不仅在美国备受推崇，还跨越大西洋，完全征服了自诩为侦探小说故乡的欧洲。

1994年爱伦坡终身大师奖得主，曾三捧爱伦坡奖，两夺马耳他之鹰奖、四获夏姆斯奖等重要硬汉派侦探小说奖项，2004年最终获得钻石匕首奖。

卜洛克目前著有五十多本长篇以及多部短篇小说。“伊凡•谭纳系列”是内地引进劳伦斯•布洛克“系列小说”的收官之作。

译者：尤传莉，译有《图书馆的故事》《达•芬奇密码》《天使与魔鬼》《隔离岛》《雨的祈祷》《杀人排行榜》《依然美丽》等。

编辑推荐

　　劳伦斯·布洛克是当代硬汉派侦探小说最杰出代表，被誉为“纽约犯罪风景的行吟诗人”。他的作品引进国内的目前有三个系列：杀手凯勒系列、马修·斯卡德系列、雅贼系列，而“伊凡·谭纳系列”是引进作品中最后一个系列，也是他创作的最早的侦探推理小说系列。　　《作废的捷克人》是布洛克的“伊凡·谭纳系列”的第二部。伊凡·谭纳在这一部中接手了一个常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谭纳不是常人，他可以不眠，随时无派无团体人士，但又是世界上可以找到的所有隐秘组织的VIP。不过，事情才刚刚开始。

作者简介

《作废的捷克人》：伊凡•谭纳是世界各地隐秘组织的积极拥护者。朝鲜战争中的碎弹片让闹钟成了他最用不着的玩意——睡眠中枢被破坏，根本不用睡觉。人人皆欲诛之的纳粹余孽——雅诺斯•库塔切克被捷克政府拘禁，而且要因他在二次大战期间的罪行被押上绞刑台。但对于谭纳偶尔效命的超机密情报单位来说，雅诺斯•库塔切克活着比死了要更有价值。谭纳的任务很简单：只身去布拉格——突袭一座城堡——救出已丧失行动能力的罪犯。当然这只是最轻松的部分。谭纳还需要保住自己和俘虏的性命，顺利穿过重重铁幕下破碎的东欧。

图书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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