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

章节摘录

　　第一章 蓝布包袱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叶，当中华大地又一次向世界敞开胸怀时，在古都西安，人们以明栈筑城以来，规模最浩大的西安城墙全面修复工程，迎接这一历史时刻的到来。在西安人的心目中，过去几百年问古城墙受到的磨难伤痛太深太多了。　　“古城”这两个字在西安人丰富多彩的世俗字典里，不仅是沧桑历史、文明都会、灿烂文化的代名词，也是对身边明朝工匠们修筑的城墙的爱称。无城何言都市？明西安城周长二十四里，高三丈五尺，面宽二丈有五，城墙中心是层层夯实的三合素土，外裹墙面均由一米厚，清一色巨型青砖砌筑。从一些残存的墙体断面看，砖缝之间似用滤清的石灰膏粘结，但在西安民间经久不息的传说中，则是由秦岭沣河盛产的糯米加上渭北旱原出产的土糖，用大锅温火隔夜熬制出浓汁，沟浆灌缝而成。西安城南有秦岭依偎，北有渭水拱护，东面各有潼关大散关据守屏障，方方正正地安卧在秦川关中渭河河谷。因为有城墙，使西安传统意义上的城郭更完整，使祖宗“高筑墙、广积粮”这句遗训得到完美的展示；因为有城墙，为英雄豪杰提供了演绎历史的舞台；因为有城墙，使农耕文明规划的城乡尊卑界线更清晰，于是有了“离城一丈都是乡棒”的儿歌传唱。简而言之，西安古城墙为市民筑起牢不可破的心理屏障，为古都人自鸣得意平添了骄傲、荣誉，成就过许多人梦幻般的理想。　　紧靠城墙西南角附近，有一栋国家级生物研究机关的家属楼。这是一栋八十年代初落成的七层砖混结构的住宅楼。从楼的外表看：不加粉饰的清水红砖，整齐划一的沙浆勾缝，启明发亮的合金窗户，严密封闭的防盗铁网，各种材质包裹起来的阴台阳台，推拉式密码识别的安全门和腰间配备对讲机的门卫……总之，有学问的人爱动脑筋，如同习惯于将丰富多彩的思维用斯文的眼镜、紧扣的袖口、艰涩的言词包装起来一样，保护自己是人生第一要诀，人们总是善于将内心世界的困惑及时用各种包装物在外部层层设防。这家研究院把家属楼装备防护得像堡垒一样坚固，把能够调动运用的福利要素和当时流行的技术装备手段都考虑进去了。　　一九八七年腊月三十，西安迎来入冬后第二场大雪。　　这家研究机构的家属楼座落在青瓦素墙、高低起伏的传统民居中，像是被雪花波浪涌动起的一座银色琼阁，与不远处的明城墙遥相呼应，古今生辉。站在住宅楼高处四下望去，附近街区道路成了烟花爆竹的海洋，时隐时现的飞天礼花和突然炸裂的爆竹勾勒出古城棋盘式街区布局的壮观景象，描绘出历史曾经多次在这里演义过的生命搏弈的市井风情。入夜以后凡是住在古城高处人家，都会被响彻大地回荡天外的爆竹声吸引，情不自禁地让眼睛暂时离开狭小的电视屏幕。推开窗扇眺望，脑海乍然起伏开朗，眼前呈现一幅由声光电和烟花爆竹组成的闹春写意泼墨，给人时人旧事，古韵沧桑的视觉美感。　　今晚人们用难以割舍的激情延续着爆竹声声除旧岁、瑞雪纷飞迎新春的民族传统，全体市民精心准备了一场吉利、喜庆、气度非凡的烟花爆竹盛宴。都市早已远离农耕文明，也许城里人并不在意公元纪年和农历四时八节所包含的意义，乃至两者相互换算的方法，但大多数人知道，除夕夜的爆竹礼花是虿搀齐鸣的号角，是春之女神身披雪绒绣衣，乘着夜色和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叩响春天大门来到人间的标准时刻。　　也有一些对生活、喜庆、使命等人生命题有独到见解的人，仍然按照长期养成的习惯和自身生物时钟的轨迹运行着。赵少伦家住在三单元五楼西门一套约八十平方米的住宅，此刻他正从长沙发上昏昏欲睡的状态中被黄河牌电视机播送的钟声唤醒。他敏捷地从沙发上坐起，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右腕上那只新近风靡全国的香港产电子手表，习惯性地揉搓双眼，起身到客厅一角的浅绿色进口东芝牌冰箱前，取出一块妻子昨天回娘家前烙的死面葱油饼，穿起新近购置的鸭鸭牌羽绒衣，背起一个蓝布包，带门下楼骑上心爱的六九型凤凰牌自行车，拉上衣帽缠好围巾，出门蹬车时才发现，新年钟声似乎把全城的男女老少都催促到街市上。他小心翼翼地躲闪着兴高采烈的市民，遵循自己设定的爆竹有效杀伤距离……骑着、骑着，响亮的鞭炮声唤醒了心底一丝不曾有过的迎春接福振奋。赵少伦想起了儿时老人们讲的知识：在中国人的眼里，爆竹烟花不仅是迎接春神的仪仗，是驱魔御鬼的先锋，更是祭奠祖宗香火，讴歌生命周而复始的盛典。他在热闹的爆竹声中壮胆骑行，眼睛露出不易觉察的欣喜，迎着雪花向二公里之遥的革命公园慢慢驶去。赵少伦对春节有着超过常人的期盼，每年年三十晚上走向革命公园的路程，记载了人世间一位儿子寻找生身母亲的艰辛和历程。　　故事得从赵少伦的身世说起。　　赵少伦时年四十九岁，中等个头儿，圆脸盘，白皙的肤色，微微鼓起的双腮，浓密的卧蚕眉下一对儿大眼睛，平静如水不动声色。按说赵少伦儿女双全，妻子贤慧，学术上也有研究员的职称，可是为了寻梦，每年除夕妻子都会带儿女回娘家团聚，赵少伦则独自到西安市中心革命公园守候亲人。　　赵少伦从孩提到成年，“大眼睛”一直是他响亮的绰号和骄傲的别名，少年时周围的人说他的双眼天真得清澈见底；等到嘴角长出稀疏的汗毛进入青春发育期，学校的女生们私下夸奖他的大眼睛有苍白冷酷的美，像古希腊神殿里的石雕，具有勾魂摄魂的魅力。成年后当面评论大眼睛的人虽然不多，但公认他的双眼深沉得让人猜不透，只是由于披挂子不够高大威猛的缘故，没有被划入美男子的行列。总之他向世界展示的只是那双不动声色的大眼睛，却成功地构筑起与人交往的防线，成了同事眼中让男人揣摸不透，让女人心旷神怡，在世事人际交往中可有可无的闲人。赵少伦虽然很少能直接听到外界对自己的议论，但知道自己天生一对大眼睛，像平静海水下面隐藏着激荡起伏的暗流。赵少伦自懂事以来内心世界就有无数个为什么需要解答。人生的喜怒哀乐却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样用自然眼神去宣泄表达。在初中生这样容易产生反叛心理的年龄段，有位外号叫“眯眯眼”的同学在背后称他是“没爹少娘的大窟窿”。赵少伦曾几次暗暗下过决心，自暴自弃地幻想用钢针丝线缝闭那扇心灵的窗户，险些落下残疾。　　这一切起源于对自己身世的疑问，赵少伦的前半生与一位赵王氏的老夫人相依为伴，称老夫人为娘（陕西方言，读第四音，对父辈女姓配偶的尊称），或称娘娘。老夫人直唤他大名少伦，这种称谓直白地告诉刚刚懂事的赵少伦，王老夫人不是自己的亲娘，直至一九八一年赵王氏以九十岁的高龄乘鹤西去，撒手人寰。　　一九五八年仲夏，二十一岁的赵少伦完成高中学业，以优异成绩考取北京L大学，行前那天晚上，王老夫人第一次对赵少伦讲出他的身世。王老夫人说：　　“一九三八年腊月二十三日，娘娘与阿公（陕西方言，媳妇对公公的尊称）、夫君拜完祖宗送走财神正打算上炕歇息，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门环拍得（陕西方言中“得”多读“地”音）啪啪直响。我连忙点起油灯，与夫君一起开得门来，跌跌撞撞地走进一位青年女子。青年女子身穿阴丹士林棉旗袍，留短发，怀中抱着一个八个月大的男孩，自称是阿公家的交，有急事面见阿公。你知道咱家世代在西安城内做文物字画生意，阿公与许多门户都有生意上的关系，谁是谁的女子，谁把谁叫啥我数都数不过来，再说天寒地冻的腊月天，一个女人家怀抱着孩子上门见阿公，一定有难事相求，我自然不敢怠慢，忙引她到阿公住的上房……”　　“这个青年女子怀里抱的是男娃还是女娃？”赵少伦急切地问。　　“是男娃。走进阿公屋内，青年女子凄凄惨惨地低声哭叫了一声赵老伯！眼泪唰唰地淹满了脸蛋子。阿公戴上花镜定神一看说：这不是刘家大姑娘吗？遂吩咐架炭拨火，烧汤下面。待我到厨房拉风箱和面滚了一碗面片子汤端进阿公住房，只见阿公怀抱着孩子，身边床头放着一领蓝布包袱，送孩了来的青年女子已经不知去向。这襁褓中的男孩就是你！”　　赵少伦和赵王氏一直住在城中心钟楼附近，一条名叫庙里的小巷深处的一所独门独户的小院里。小院是缩小了的关中四合院结构，门楼虽只有四尺宽丈五高，但门敦、石狮、挑脊、飞檐、青石踢脚、镂空砖雕寿禧图、黄铜门炮钉一应俱全，光滑且略带黑色的砖墙门楼表明宅院历史久远和主人严谨勤劳的秉性。院内上下左右对应各三间安间大屋和两间厢房，其间堆满旧家具和古书老画，这是他们的生计源泉，王老夫人靠不时变卖些家具、字画平静过光景。小院也是赵少伦慰藉少年心灵和护佑弱小生命的堡垒。赵少伦少年与同学吵架时，第一次被羞辱为“从石头缝里憋出来的野小子”以后，经常躲进这些房舍，睁大眼睛呆呆地凝视窗户纸，或费尽心思猜测自己身世，或漫无边际地幻想自己未知的世界。从那时候开始，虽然赵少伦深知王老夫人对自己疼爱有加，甚至超过一般有父母的孩子，但孤独、沉思、幻想像一首首安抚心境的无声神曲，步人了赵少伦的日常生活。王老夫人的话像夏日突然破天而降的瓢泼大雨，赵少伦身心都湿透了，惊呆了。　　王老夫人并不在意赵少伦惊愕的表隋，继续平静地说：“你当时睡在阿公怀里，阿公一只手轻拍你身上的包袱布，两眼却直楞楞地望着房门，眼镜片子里似乎穿透着一股几十年来我从未见过的伤痛。我和夫君站在一旁不敢出大气，生怕忙里添乱，惹阿公生气。俗话说七坐八爬、九个月喊大（大，关中方言父亲的称谓），可那天你出生刚刚八个月，还是个襁褓中的月月娃，除了会哭啥也说不清！过了一会儿，阿公怕你饿了，叫我到厨房搅了一碗甜拌汤（关中方言，面糊糊），可你一口都不吃，想必是又记起亲娘那一口奶水了！我与丈夫没有子嗣，没有经管月月娃的经验，可你倒好，一进门就像个使蛮发威的小豹子，不停点地哭！哭着哭着屎尿拉了一褯子……不说了，不说了，过去的罪好受！你如今已长大成人，还考上了个好大学，你亲娘有知这天大的喜事，不知道该怎样高兴呢！”　　“当初抱我到咱家的刘姑娘叫啥名字？是城里谁家的姑娘？她是我亲妈？”赵少伦急切地问。

前言

　　樟叶仁兄，三秦奇人。写罢《五福》，又著《晚春》。执着为文，不改初心。潜心史料，探微钩陈沉。访遗老于闾巷，寻隐士于山林。登古城望四野追忆英雄烈士；下渭滨掘厚土遥祭野鬼孤魂。尽半生之力成大著了却心愿；费三十万言圆旧梦论说废兴。《五福》写辛亥陕西举义大气磅礴；《晚春》叙丙寅西安围城天地动容。姊妹篇章、伯仲唱和。珠联璧合，相辉相映。　　西安围城之役，始于初春，毕于隆冬，历时八月有余。其间局势之错综复杂，战斗之激烈残酷，均属世界战争史上之少见。研究这场战争的资料浩如烟海；民间传奇说部更是五花八门。以小说的形式来表现这场战争当是诸多陕籍作家之夙愿，樟叶仁兄却以业余作家身份捷足先登，作为他的朋友，与有荣焉；在未成书前先读手稿，不亦快哉！　　《晚春》立意高远，仰观俯察。作者借小说中人物之口，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条分缕析了当时的天下局势，理清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的来龙去脉。书中涉及到三教九流、诸子百家、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纵横捭阖，议论风发。龙争虎斗、鼠窃狗偷。秦楼笙管、野寺梵钟。虎将问计于文士，英才筹划于陋室。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山河破碎，天下无数兵匪。围城内外，有多少阴谋诡计，有多少奇思妙想，有多少豪情壮志，有多少流言蜚语。作者兼用泼墨写意与工笔细描之法，表现了这场战争的整体面貌与局部特写，读罢给我留下震撼印象。

媒体关注与评论

　　樟叶先生无疑已是陕西近代史文学创作的开山之人，他的《晚春》继《五福》之后则更具有开山之作的代表性。西安的生命和精神的传承，蕴涵在名闻天下的古迹之中，其精魂与神韵奔突在一页页历史画卷之中； 《晚春》为我们讲述了古城的经历，让我们有了一份有别于其他地方的独特情感，进入到一种深深眷恋的心灵状态，这就是比建造新的大楼更为重要的价值所在。一个人和他的书能对自己的城市做出这样的贡献，我要向他表示由衷的敬佩和感谢。　　——莫言

书籍目录

序：《晚春》读后杂感/莫言第一章　蓝布包袱第二章　景云钟第三章　报告会第四章　茶铺子第五章　通过封锁线的老妇人第六章　激战豁口第七章　丰裕仓第八章　南哨门和荐福寺第九章　潜伏第十章　问山寻祖第十一章　女儿第十二章　饥荒第十三章　负土祭灵跋：守望故乡这座城/秋实

编辑推荐

　　《晚春》叙述了民国史上著名的西安围城之役，这是长久以来被遮蔽一段的历史。作者借小说中人物之口，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条分缕析了当时的天下局势，理清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的来龙去脉。书中涉及到三教九流，诸子百家，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围城内外，有多少阴谋诡计，有多少奇思妙想，有多少豪情壮志，有多少流言蜚语。作者兼用泼墨写意与工笔细描之法，表现了这场战争的整体面貌与局部特写，用大历史的角度，论证了这场战争对北伐战争乃至后来的两安事变的重要意义。

作者简介

《晚春》立意高远，仰观俯察。作者借小说中人物之口，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条分缕析了当时的天下局势，理清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的来龙去脉。书中涉及到三教九流、诸子百家、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纵横捭阖，议论风发。龙争虎斗、鼠窃狗偷。秦楼笙管、野寺梵钟。虎将问计于文士，英才筹划于陋室。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山河破碎，天下无数兵匪。围城内外，有多少阴谋诡计，有多少奇思妙想，有多少豪情壮志，有多少流言蜚语。作者兼用泼墨写意与工笔细描之法，表现了这场战争的整体面貌与局部特写，读罢给我留下震撼印象。作者用大历史的角度，论证了这场战争对北伐战争乃至后来西安事变的重要意义。以议论入小说，是樟叶的长项，这大概与他的职业有关。肯定有人不喜欢他小说中的议论，但我喜欢，因为我感到这些议论的口吻不是说教，而是说书。《晚春》绘声绘色，手舞足蹈，讲说了一个个血肉横飞、英勇悲壮的战争场面，让我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如嗅其味。无论是城东北角豁口之战，荐福寺争夺战，还是黄雁村抢粮战，都写得有声有色，扣人心弦。而那些运筹帷幄、斗智斗法的文场，亦是剑拔弩张，杀机四伏，不同凡响。书中众多的人物，从将军到士兵、从酒徒到贩夫、从书生到小姐，从富商到乞丐，都卷入战火中，成为这场历史大戏中的角色。樟叶写人物有他的身家套路，基本上是继承着古典小说之反描手法，间或亦采用西洋小说之心理描写。虽有个别人物如丰裕仓粮店的大公子毕文仲等人的心理刻画略嫌简单，但基本上还是人多有其面貌声口，是那时那境之人，令我信服。

《晚春》用了一个孤儿寻母的结构，如同沿着一条幽巷进入一座神秘古城，读者跟随着寻母的孤儿，从当今的太平盛世进入历史上的围城之役。这应该是一个巧妙的构思，避免正面强攻的难度。由寻母引发出的寻夫、寻子的重重悬念，大大增强了小说的戏剧性与可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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