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拈梅花

章节摘录

　　与春天结盟　　迷藏　　吃完晚饭，她照例把自己摆在电视机前。　　荧光屏照例闪呀闪地炫亮着，歌仔戏刚播完，接着就播报新闻。整个方框框里盛着愈转愈大的地球，配合着庄重的，可以入庙堂的雅乐。一切都在达到巅峰状态的时候，煞止。无论是地球，或是雅乐。　　方才看那出神话爱情歌仔戏，曾经牵动的些微感动，也在男女播报员端整仪容，向观众道晚安的那一刻，变得无稽。　　她依然那样坐着，靠在父亲膝旁，觉得安全。二十几年来都是这样。她与父亲很相像，三个孩子中，唯一同血型，同样天生的卷发。　　哥哥陪着嫂嫂在厨房洗碗，虽然母亲不时地总要转进去瞧瞧，但，他们依然可以谈笑，笑得开心。　　他们是真的相爱呵，她想。　　哥哥也曾过尽千帆，然后，跋涉千里，在美国新大陆遇见嫂嫂。他们一同在那里创业，在那里奋斗……最重要的是他们相爱。　　“爱情是需要培养的，小妹！”嫂嫂对她说：　　“你和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来嘛！至少……他是个负责任的好人，是不是？又，又那么喜欢你，啊？到了美国，相依为命，患难与共，一切都会好的。到时候，他，会变成你最亲的人。”　　最亲的人？　　小时候，最亲的人是祖母，住在乡下。祖母喜欢熬草药给她喝，祖孙二人常在清晨爬上附近的山坡，祖母扛着药锄，把竹篮背在她身上。　　草间的露水弄湿她的鞋袜，脚底的落叶沙沙作响。祖母总是唱着歌，用一种含混不清的音调。有时候，唱着，突然停止。她以为祖母忘了词，仰头望着。祖母侧耳倾听，除了鸟鸣风声，并没有什么……过一会儿，祖母又哼唱起来，那音调，平添了几许凄凉哀伤。　　后来，渐渐长大，她常忆起沸腾的药香、清晨的露香，却记不得祖母哼唱的曲调了。愈是努力地去想，愈是想不起来，只把自己弄得心烦意躁，凄凄惶惶。　　那时候，父亲常到乡下来看她，有时候还住两天。父亲来的时候，她便倚着父亲的腿，玩自个儿的玩意。祖母和父亲总是说呀说的，两种不同的声音嗡嗡地飘浮在空气中，对她并不产生任何意义。　　那时候，从没见过母亲。　　她也不问，不敢问，总是惴惴难安。只怕开口问起母亲，祖母就会消失不见了。　　母亲突然扔了一个垫子过来：　　“垫个垫子舒服点。”　　她把垫子放在脚下，膝盖抵着下巴。　　那年，该入学的时候，父亲母亲一同到乡下来接她。祖母那天很不快乐，没有一丝笑容。　　“我把她交给你了，以后。要怎样待她……凭你的心了。”　　父亲推她上前叫“妈”，她缓缓走上前，几回都没能成功地发出那个音。很努力地，她强迫自己，带几分怆楚的情绪，叫出声，不知怎的，也哭出声。一下子觉得满腹委屈都宣泄开来。　　那年，刚满六岁。　　电话铃骤然响起，只有两声。她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知道穆艾在房里接了分机。　　“穆堇！”　　尖锐高亢地唤，声音有着明显的不耐。　　她起身到角落里接电话，是赵安哲。　　哥哥嫂嫂从厨房出来，见她接电话，都带几分兴味的神情。　　每天都要打一通电话，也没什么事，不过问问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家里人好不好？刚才在做什么？待会儿要做什么？……或者，两个人就在电话里沉默着，谁也不说话，也不挂断。耗者。　　而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留在家的时间，已进入倒数计时的阶段。每个细微的变动，都可能带来惊恐。　　所以，赵安哲，他也不问她行李打点的情况如何，避免触动。所以，嫂嫂说他有难得的体谅温柔，真是好人。好人真正想知道的，哥哥嫂嫂会巨细靡遗地提供给他。　　“拜托你快点好不好？我在等电话皑！”　　穆艾在她面前一转，甩个头又进房里去了。那音量足以让父母瞪眼，让那头的赵安哲失措。　　“要不，我挂电话了。”　　“不要。”她很坚决：　　“你再说。”　　反正一切已成事实了，至少这一回她占了上风。　　刚回到家，哥哥便处处照顾她。穆艾对她，是轻蔑的。和附近的孩子玩游戏，穆艾是重心，至于她，哦！小艾的妹妹，如此而已。　　那时候，她爱上捉迷藏的游戏，不管躲在哪里，同伴们都找不着她。他们已经玩了好几趟，而她仍躲在第一次藏起来的地方。直等到孩子们都散了，哥哥会扯开嗓门大喊：　　“小堇！我们回家。”　　她便拍拍身上的泥土，慢慢地走出来。哥哥问她在吃什么，她把手中的草举起来。祖母告诉过她，这种草可以吃，酸酸的，滋味很好。　　穆艾远远地站着，撇了撇嘴：　　“野孩子。”　　祖母便是在那年过世的。　　“我挂电话了，好不好？”赵安哲的失措，与初见穆艾没有差别。　　他第一次到穆家来，为的就是闻名已久的穆艾。穆艾刚从飞机上下来，得到一段休假。也许在天上飞久了，很有几分世间男子皆在目下的意味。弄得赵安哲相当窘迫不安。而在此起彼落的人声喧哗中，穆堇着一袭浅蓝衫裙，静静坐在角落，扇动她的大眼睛。当赵安哲望向她，她便轻抿嘴角，对他微笑。一次，又一次。　　穆艾令他无法呼吸；穆堇却那样可人，虽然不如她姐姐抢眼的美丽。　　“他的年龄和小堇不适合的呀！”　　母亲对父亲和哥哥说。　　赵安哲是哥哥的学长，在美国修得学位，并有相当稳定的工作与经济基础。　　“要好好把握哦。”　　嫂嫂拥着她，一面爱惜地为她抚开发丝：　　“到了美国，我们成了邻居，可以天天作伴，你说好不好？”　　穆堇一径笑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赵安哲还不是我让给她的。”　　穆艾一定会这样说。她想着，笑意更深。　　嫂嫂当她默许了，倒给赵安哲许多鼓励。　　电话里久久没有她的声音，赵安哲愈不敢挂断，也不出声。她深吸一口气，向他道再见，是因为自己也耗不下去了。　　“你知道我，我是不想让你为难。”　　那头犹急切解释。她说她了解，她知道。声音很柔婉、很和顺。　　挂上电话。　　没有看电视的心情，她为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回到房间。是穆艾的房间。因为她让出自己的给哥哥嫂嫂，穆艾常在外飞行，这两天特地和别人换班，才待在家的。　　推门的时候，穆艾正在讲电话：　　“是我妹要去美国，不得不换班。”　　看见她，没什么表情，继续说：　　“明天倒可以，你们来接我……吔！吔！说好了，不能跳到半夜，我跟你们可不一样！呃？知道？知道什么？嗯，知道就好。”　　说着，脸上表情十足，忽喜忽嗔。穆堇在床上坐下，打量着她。　　她确实是美丽的。从小时候就是如此。和她站在一起，穆堇每每光彩尽失。　　过了相当一段时间，穆堇才知道，并不是她躲藏得特别好，而是玩捉迷藏的时候，根本没有人认真地寻找过她。但，她仍喜欢躲藏起来的感觉，即使不游戏的时候。她把自己藏在安全的地方，抬起头，蓝天上的白云悠悠地滑过，只有这一段时间，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她就从那时候起，养成沉思的习惯，养成与自己相处的习惯。　　她时常怔忡着，从来也没人理会。只有纪宽和，每次总要唤她：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得把你叫回来。”　　她恍惚地对他笑，这个人是留意她的，因此，总是把眼光投向她。　　这个人……她突然觉得疼痛难忍，是握着热水的双手。她将杯子放在小几上，把双掌覆在冰凉的面颊上。抬起眼，直直地看着映在化妆镜中的自己。脸庞因挤压而变形，嘴唇堆得又圆又小，带几分滑稽与孩子气。看着，越不像自己，有趣的感觉消失了……真的不是自己，这根本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双眸因惊异而睁大……自己到哪里去了？她急得像置身一场醒不过来的梦魇，穆艾讲电话的嗡嗡声回响着，没有意义地，帮不了她的忙。她需要帮助呵！她是这样孤绝无助。她喘息着，几乎要出声叫，猛地，一只手滑下面颊，她愣了愣，缓缓取下另一只手。穆堇完完全全回到眼前。　　回来了！她重重仰倒在床上，像经历一场搏斗，精疲力竭。而无人可以理解。　　灯光太亮了，兜头罩下。她伸出双手挡住眼前的光亮。闭了闭眼，再睁开。映着灯光，手掌红融融地，显得格外细腻，她看着，有些出神……　　红酥手！　　她的心像被什么螫了一下，痒麻麻地，不能提防。第一次听这话，是纪宽和要帮她看相，执起她的手，被她慌忙地抽回来。他很意外，扬了扬眉，然后，缓缓将自己的双手背在身后，用含笑的眼眸看着她。她迟疑了一会儿，肯定那样的眼神是善意的，没有调侃的，才谨慎地向他伸出手。他屏息，仔细观览。她感觉有柔和的气息吹在掌心，于是他说：　　“红酥手。”　　全然与命运无关地，而她很受到一些撼动。什么话也不说，她起身走开，等距离相当，才转头看他。他依然高踞在桌上，相机垂在胸前，朝她摊摊手，笑着：　　“这次没仔细看，不收钱了。”　　那时候她刚从专科毕业，进杂志社当编辑，时时化名爬格子。总觉得自己暗无天日。纪宽和却是专任摄影，上山下海，有事没事领出差费。办公室里的人对他更是引颈以待，只要他来了，吃的喝的玩意、真的假的鲜事，仿佛洋溢起逢年过节的气息。他很有一些海派作风，称兄道弟，勾肩搭背，根本不算什么。唯独对她，一向保持安全距离，连指尖都不曾碰触。　　五指连心呵！赵安哲第一次牵她的手，她必须强忍泪水，和那份强烈地“此生已过也”的情绪。　　她轻轻屈起手指，纪宽和好似洞悉她的坚持，五年，他都谨慎小心地护持着她那颗不轻易交托的心。　　即使是去年，在溪头的那一次，他也做到了。　　当时，为了养家，他辞去杂志社的工作，四处兼差，收入比较多，见面的时候就少了。而他们彼此依赖的情绪已极好，也极淡。淡到即使有一方消失，另一方也会若无其事地活下去。她试过，在一个月没有他的讯息之后，她打电话追踪到他，用另一种声音告诉他，说那个叫穆堇的女孩死了。　　他在那头闷声不响了几秒钟，然后哑着嗓子嚷嚷：　　“鬼话嘛！我刚从希腊回来，刚刚躺在床上。拜托了，好不好？”　　她突然发现自己是有一些无聊，那一整天都不快乐。下班的时候，纪宽和在巷子口等她，晒得黑黑的，人也瘦了一圈，远远看见她，便熄了烟，露一个雪白的笑。她也笑开了。她心中快乐，动作仍是缓慢地，走到他身旁，等他开口。　　“我们去溪头。”他说，又加重语气地：　　“就现在！”　　他开着借来的车，她在后座睡觉。他半夜里叫她起来，两人顺着山路往上走。纪宽和把这些路都摸熟了，说要带她去看日出。　　虽然已是初夏，山上还是冷。他把薄外套脱给她，她也不拒绝，就那样兜头罩下。两人从黑夜走到黎明，她的脚程慢，有些喘吁吁地，却还不到目的地。　　一前一后地，他们很少并肩同行。而和她走在一起，他的手通常都插在裤袋中。

内容概要

张曼娟，出生在春暖花开的三月天，祖籍河北丰润县。现为台湾东吴大学中文系教授，为畅销华人世界二十多年的知名作家。
　　面对越来越多的未知与变动，她从古典诗词中发掘人生启示，不断思索人生价值与感情状态，并且积极寻找一种适合现代人的生活方式。溯岁月的河流，明白

书籍目录

与春天结盟  迷藏  苏醒静静燃烧的夏夜  阳光以外  终站迟开的莲  今年木棉不开花  守月雪中画梅  桃夭  女儿的嫁妆

编辑推荐

　　八个故事，四个季节，说的是释然，在等待与寻觅之后，绽放在唇边的笑意。　　纯净·纯真·纯美，爱情·亲情·友情，文学博士，美女教授，畅销作家张曼娟，用文字为心灵，构筑一个可以停泊欢喜悲忧的港口。　　畅销作家张曼娟，至今共有十四部著作问世，每次一推出，皆受到相当广大读者的回响与讨论，为目前台湾、美国、香港以及东南亚各华人地区最具知名度与最受欢迎的华文女作家。　　这本书中的每一个小故事，就是青少年如何挣扎成长的真实纪录，其中的眼泪与欢笑，纯真与勇气，往往令人忍不住发出会心的微笑，感觉心有戚戚焉。

作者简介

《笑拈梅花》讲述了:当我郑重地排列这八篇小说，并且逐页翻阅，才赫然发现，几乎都是在生命的探索以后，终于了悟。探索的过程都很艰辛，却总不可放弃。如同寻春的梅花尼子一般，能将山岭上的云彩都踏破。旁人瞧着觉得飘逸优美，当事人必有一番折磨吧！谁知春意十分，竞在自家庭院，梅花枝头。笑拈梅花之际，天地一片清明。

图书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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