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向下修建的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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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凤凰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9-3
ISBN:9787807293088
作者:杨炼
页数:328页

章节摘录

雁对我说那必定是夏夜,我的窗外必定有一只雁在啼叫,叫着八月八日这个日子。二○○八年八月八日对我有多重的含义,那将是北京奥运会开幕的日子。其实传递的是对什么是中国真正的现实的关注。“奥运”像一个坐标,给茫茫大海上一次近乎抽象的航行标出了时空,让渴望和事实的反差凸显出紧迫。它最大的好处,就是令“中国问题”在这个太稔熟利益游戏的世界上变得不可回避。仅此一点,已远远超出了一次奥运会本身的意义。但这日子对我还有一层私人的含义:它开幕式那天,正是我离开中国整整二十周年。一九八八年八月八日,我应澳大利亚艺术委员会邀请,怀揣写作五年、刚刚完成初稿的长诗,踏出国门。以这样的句子结尾:“所有无人回不去时回到故乡”,“每一只鸟儿逃到哪儿死亡的峡谷/就延伸到哪儿此时此地/无所不在”,“以死亡的形式诞生才真的诞生”。诗是一个谶语,它比诗人更清楚命运等在哪里。诗也是一张蓝图,它把我们昨天的、今天的、将来的“活法”早早画下,紧紧攥在手里,又不动声色地看着世界趋近它、证实它,最终成为它。那一年像一道裂缝,把我的履历一劈为二,前三十三年在中国和后二十年在国外,既逆反又怪异地组合成一体。“历史”和私人生活的这种混淆,使我有时简直分不清究竟时间根本就是一个错觉?抑或每个人的经历压根就是一部史诗?二十年了,世界在脚下滑过,新西兰、澳大利亚、德国、美国,永远离开,却永无抵达……我漂流的日子追随着我的诗,而我的诗又追随着隐身在所有诗作深处的某个“原版”。是的,我们活着,但剥掉冷战、东西方、种种意识形态的口号游戏,甚至进化的幻象,真有一个我们“自己”活过吗?所谓活法,在我眼里只是一个同心圆,贯穿了古今中外人之内在困境。正是通过对它的提问,使国界两边的人们彼此相识、互懂,连接在一起。“没有国际,只有不同的本地”,——我写过的一篇文章《本地中的国际》可以归结为这样一句话。这二十年来,我生活中最触目的特征,是几乎不停地在世界各地旅行,因此,“国际”一词,似乎取代了一个个具体地名,变成了我真正的住址。但同时,我心中的疑惑正是:什么是“国际”?离开了一个个具体地点,以及用每个地点上的深度构成的对话,真有一个“国际”能让我们抽象地生存其问吗?如果没有,那“本地”又是什么?它的内涵,是地理的?心理的?历史文化的?语言甚至语言学意义上的?或是由所有这些构成的一个人精神的内在层次?那么,一首诗,正是一种“关于现在的考古学”。诗人考古家,一层层揭开地层似的,追问进那个总能隐秘得更深的“自我”。诗作犹如考古手册,记录下在一个地点之内的、纵深的发掘经历。我们通过比较自己以前作品的深度,来确认现在这首诗的位置和价值。直到“本地”一定超越某个地点,它钻探、钻透一个人的脚下,从这里指向每个地点。简单地说,占有本地,意味着诗人发掘自身的能力。诗人说:给我一次呼吸,我就能长出根,扎进泥土,探测到石砾和岩浆,并沿着水的脉络倾听大海,参与古往今来航海家们的旅程。由是,今年八月八日那个夏夜,在我的卧室敞开的窗外,必定到来那只雁。它的啼叫来自古老的中国?或者始终回响在这里——在英国,伦敦,击碎墨绿色玻璃质地的静谧,传进我的耳鼓。一声声清冽的音色里,有个隐秘的世界被揭开了。我想知道,令我怦然心动的,究竟是什么?是这座叫做伦敦的城市吗?我漂泊途中无数外国城市中的一座。本来只和别的短暂停留地一样,这个标明Stoke Newington的邮政地址,还没记住便被抛弃、缩小、固定、埋进履历表,变成一行没人注意的字。但不期而然地,我在这里住下来。几年过去,这城市竟然逐渐和我熟悉起来,当我的眼睛开始“自然而然地”在同一棵苹果树枝头,搜寻每年十一月悬挂的最后一个苹果,我突然发现,伦敦和我的关系已不同了。它不再和我擦肩而过,而停下来,成了我在中国之外获得的又一个“本地”,比纯粹的漂流更怪诞的,以表面的不动加倍突显出人生命运的不得不动。是我在伦敦写成的诗集《李河谷的诗》吗?李河谷,离我家步行十分钟,一片原始沼泽的保留地。一个地点,代表所有外在的地点,非得通过写,被转化到我内部,当它成为文字之我的一部分,才不再空洞。其实,连“死者”这个词、“流亡”这个词也都可以是空的,如果没有思想的实体、诗的实体,我们甚至配不上谈论自己的经历。非得创造这个意象“一只血淋淋的漏斗”,来描述从我厨房后窗向下望见的花园,和秋雨中深深沉溺的所有花园。非得找到这个句子“肯定风也在沿着自己离去”,来追上我门前这条枯叶纷飞的街,和我漂流途中经过的每条街。当心理的时间翻转成一个旋涡,旋入地理的空间,这些意象越本地,才越点明了人的“无处”那个主题。除了一行诗,我们哪儿都不在。又或者,那雁唳提示的是“中国”和“中文”?苦难频频的命运,反衬出璀璨的诗歌传统。一个绵延无尽的历史,让我以为懂得了“时间的痛苦”,但后来才发现,那其实是“没有时间的痛苦”,唯一证明着“活法”的古今不变。一个被沿用了上千年的句子“国家不幸诗家幸”,译成我表述当代中国诗歌的说法,就是“噩梦的灵感”。现在,中国被我称为“我自己的外国”;而中文,则成了“我的外国母语”。自古以来,离乡背井(请注意这个意象“背朝着自己的井”!)就被视为中国人最惨痛的人生经验,也因此随季节南北迁徙的雁,就成了流离游子怀乡病的象征。那排成一个中文“人”字飞远的雁行,总是在“回家”的。而一束眺望它们隐没的目光,总是回不了家的。翻翻唐诗,“雁”简直是伤心相思的同义词:“归雁人胡天”、“归雁来时数附书”是王维的;“雁没青天时”、“雁引愁心去”是李白的;“心随雁飞灭”、“木落雁南渡”是孟浩然的;“秋边一雁声”、“鸿雁几时到”是杜甫的。最善描写漂泊之苦的杜甫,有诗直接题为《孤雁》,这联对仗“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早已写尽了我今天的处境心境。中国古诗强调使用“典故”,那正是通过“互文”的关系,用一个刚写下的文本涵括、刷新整个传统。当一声雁唳,把我此刻的听觉牵入了唐朝,让李河谷的水流上溯到一千二百多年前的源头,那是一种“远”吗?抑或逼人之“近”?我几乎可以招呼裹紧长袍、匆匆拐过街角的杜甫们,犹如招呼我熟悉的邻居。诗包含了所有这些。在这里,“远”和“深”是同一个意思。诗人远行,其实又在自己的内心原地不动。世界滑过他如抽象的布景,变幻的距离,唯一存在在“向内”追问的方向上。诗人的水平移动,被诗悄悄变成了垂直的。就是说,所谓“深度”,无关其他,仅仅指向诗人通过写作对存在的领悟。海德格尔所说“所有伟大的思想家其实只说出了同一个思想”,即是指这个关于“存在”的思想。写诗的价值和乐趣,可以形容为到存在的深海里钓鱼。与此相比,仅仅追求作品的题材之变、形式之新、风格之花哨,乃至玩弄“政治正确”、“身份游戏”,都是舍本逐末,那些目标的浮泛已经弱化了意义。盯紧人的处境不放,诗就成为我们“唯一的母语”,它深于每一种个别的语言,而引导着所有表达。屈原的、但丁的,唐朝的、当代的,北京的、伦敦的,李河谷中流淌的、我小小书房里刚刚诞生的,每一次“写下”的特定时间,因为书写无时态的中文动词,而变成了非时间——所有时间。不是“我”在到处,是到处存在于“我”。当世界不再只是“知识”,它成为诗人活生生的“思想”,一首诗就接通自己的能源了。我知道在后现代流行的今天,谈论且标举“深度”,似乎不合时宜。但不得不如此。我们选择“活法”,就是选择“想法”,更确切些说,是建立对内心困境的自觉。二○○八年奥运,世界对中国现实倾注关切之际,一些西方大资本家却正在北京的宴会厅里举杯:“我们被照顾得好极了!”同理的另一面,只有当美国和伊拉克的诗人并肩朗诵,你突然发现他们作品中的痛苦多么相通。我反复说过:自私、冷漠、玩世不恭,正是这三个词画出了一幅当今世界的肖像。

前言

观者,又见也。人生观者,重睹人生也。我寄旅人生,凡三十六载,此一睹,幸运乎?厄运乎?幸存乎?吾尚不知。再见人生,吾所不愿。故非不谈人生,实人生不可谈。非不观,实不可观,不可复观,亦无从无足观起。处世,变幻无常。外变内亦变,若坐于飞舟而观于流云,幻象之外,一无可据。三十六载之前,万事缈缈,百书并陈,其说不一,何为可依可信之理?三十六载之中,“救国”云云,“救人”寂寂,如所居之国无人,所生之人无国,又何为可憎可爱之情?学诗日久,非吾写诗,实乃诗写吾。每一句出,不独远离吾身,亦远离此世,若众星焚于天外,其光非仅止于囊萤映月之用也。所谓艺术人格者,非艺术出自人格,乃艺术创造人格。艺术所为,在于敞开天启,使人获求一超拔于混浊人烟之世界。此,不落文字之内,乃据文字之上,汝可随之,焉可求之?如是,人生不必观。不观,则游与不游,皆逍遥也。

媒体关注与评论

在当代中国诗人之间。杨炼以表现“中央帝国”众多历史时期生存的痛苦而著称……一个世界文学的老问题,由中国文学提供了最新版本:怎样靠独立的而非群体的灵感,继续把新异的经验带入自己的创作?……我推荐杨炼,请你们关注。  ——美国:艾伦·金斯堡(杨炼)继续以他的作品建造着中国传统与两方现代主义之间的桥粱。他令人震惊的想象力,结合以简捷文字捕获意象和情绪的才华,显示出杨炼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英国:《爱丁堡书评》我恨译杨炼的诗,太难了。  ——德国:顾彬

内容概要

杨炼,一九五五年出生于瑞士,成长于北京,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开始写诗。为朦胧诗代表人物之一。
一九八三年,以长诗《诺日朗》轰动诗坛。其后。作品被介绍到海外,并受邀到欧洲各国朗诵。一九八七年,被推选为“十大诗人”之一。同年在北京与芒克、多多、唐晓渡等创立“幸存者”诗人俱乐部,并编辑首期《幸存者》杂志。
一九八八年,应澳大利亚文学艺术委员会邀请。前往澳洲访问,其后开始国际漂流。迄今二十余年,足迹遍及欧、美、澳洲各个角落。
一九九九年,杨炼获得意大利FLAIANO国际诗歌奖。
杨炼获邀任德国柏林DAAD艺术交流计划、美国AMHERST学院等一系列驻会、驻校作家,担任德国魏玛国际论文 竞赛、柏林“尤利西斯”世界报道文学奖、“德国之声”文学竞赛等重要活动的评审,及“柏林国际文学节”、国际笔会文学节顾问等。
作品以诗和散文为主,兼及文学与艺术批评。其诗集、散文,与众多文章已被译成二十余种文字在各国出版。
杨炼现居伦敦,继续文学创作。

书籍目录

非人生观——三十六岁自赠并代序
辑一:诗意孤独的反抗
雁对我说
墨乐:当代中国艺术的思想活力
以个人的声音反抗世界性的自私和冷漠——忆苏珊·桑塔格
沉默之门——与Uwe Kolbe继续对话
“在死亡里没有归宿”——答问
诗,自我怀疑的形式
辑二:空间诗学及其他
重合的孤独
因为奥德修斯,海才开始漂流——致《重合的孤独》的作者
传统与我们
智力的空间
诗的自觉
中文之内
幻象空间写作
“空间诗学”及其他——中文古诗形式的美学压力及其当代突围
散文断想
大海停止之时——敞开中文诗的内在时间
辑三:“再被古老的背叛所感动”
磨镜——中文当代诗的三重对称
本地中的国际
世界文学就是个性文学
答意大利译者鲍夏兰、鲁索问
“再被古老的背叛所感动”——英译《同心圆》序言
2007/2008中日诗人对话——感言二则
我的文学写作——杨炼网站“作品”栏引言
《水手之家》序言
IN THE TIMELESS AIR——中文、庞德和《诗章》
辑四:回不去时回到故乡
被朗诵的光——欧洲之忆,并献给母亲
孤独的喧响——读《替身蓝调》
吃人生这只蜘蛛——读《吃蜘蛛的人》
一个艺术家的史诗——读曲磊磊作品
“美国的月亮”和狗食袋
送马汉茂先生
千年纪的邂逅——一九九九年魏玛国际论文争奖赛揭晓
自西向东流动的丝绸——一意大利演讲:谈利玛窦
辑五:一座向下修建的塔
一座向下修建的塔——答木朵问
冥思板块的移动——答叶辉访谈
“诗歌将拯救我们”——和阿多尼斯对话
开掘每个人自己的智慧之井
“后锋”诗学及其他——与唐晓渡、张学昕谈二十世纪八十牟代以来诗歌创作

编辑推荐

《一座向下修建的塔》是由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凤凰出版社出版的。必须把杨炼二十余年的创作读成一部书,你才能进入他的思想之塔。一座诗歌之塔,好像一棵榕树,得努力向下长出须根,寻找泥土和地基。但,我们找得到吗?必须把杨炼二十余年的创作读成一部书,你才能进入他的思想之塔。

作者简介

《一座向下修建的塔》是杨炼的思想性文论集,汇集了作者二十余年的重要文章,包括对诗歌、文学、艺术、现实诸方面的思考,由“诗意孤独的反抗”、“空间诗学及其他”、“再被古老的背叛所感动”、“回不去时回到故乡”、“一座向下修建的塔”五部分组成。作者纵横中西文化之间、游刃传统现代之内,高屋建瓴,深海垂钓,在人类困境中把握诗歌精神,为思想自觉而审视作品的质地。杨炼的文论一如其诗作,是深省细民的结晶。他锻造了辉煌震颤着的材料,以绝然的孤独、黑暗的洞察力和灵视的显现,接近了一种神秘主义。他正在实践自己的话:每个中文艺术家必须是思想家。同时,他告诫同代人:没有诗人经得起仅仅重复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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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书评 (总计5条)

  •     这篇访谈可以在元知查阅:http://miniyuan.com/read.php?tid=157  ①木朵:我们从一个关键词——传统——开始交谈。在一次访问中,你提到:“我自己在经过多年的海外漂泊后,越来越觉得回归几千年来的中文传统,重建诗人独创性与传统之间联系的必要。”昨天,我和陈东东先生闲聊时,他告诉我你是“倾倒在传统文化里的人,一心想接续已经断了线的传统”,可是你又常年在世界各地的“现实”中奔波,“飞在现实上,然后选几个点落下来”。那么,要真正地坚持传统,应当采取怎样的措施呢?——你在《传统与我们》中回答:“我认为首先应明确自己诗的位置。”“要重建从楚辞、汉赋、骈文、律诗传承下来的我称之为中国文学形式主义的传统”,你有什么恰当的对策?“传统”断了线,其根由是什么?新诗不长的历史是否形成了一小截自己的传统?“选几个点落下来”就像一句谶语,将你的忙碌与孑然蕴含其中,如果要回到光辉的传统中去,哪几个“点”会是你的降落地?  杨炼:首先,什么叫“传统”?在我们的讨论中,被笼统以“传统”名之的东西,究竟是一个“传统”?或其实只是几千年的“过去”?对我来说,“传统”是指古典和当代作品之间一种“创造性的联系”。我不以为传统有断线的可能,因为中文语言还在,中文独特的美感和思维方式还在,那就构成了“联系”的根基。要说“断”,只是诗人能力的问题——我们缺乏使传统在自己身上再生的能力。一首好诗中总有一种双向旅行:既朝向经典,汲取语言之内的元素;又将其开放在全新的形式中。如果没有建构“创造性的联系”的能力,我们有的就只是一个“过去”,可别谈什么“传统”。  传统没有断线,是新诗自己断了线——断了诗歌贯穿自身灵肉的那根线。“五四”以降的“反传统”嘶喊,唯一暴露了诗人的浅薄,以及这个民族面对挫折的色厉内荏。我说过多次,在这个世界上,中国的“文化虚无主义”最彻底、毁灭也最惨痛。而一九四九年之后,诗歌沦为宣传,甚至连“过去”也太奢侈了!从“今天”开始的当代诗,甚至加速度繁殖的“什么什么代”,几十年过去了,除了社会性那点话题和“愤青”式的一次性发泄,有什么递增?回到你的问题,我以为新诗还不配被称为有了“自己的传统”。  这是一个绝境,但也并非没有绝处逢生的可能。说到底,今天的真正诗意,还不在诗歌里,而是在那个被总称为“中国”的变革中的巨大现实里。它活生生血淋淋的,不能被套进任何一个西方现成的理论解释清楚。这也是诗歌的模型。我们的诗,必须张开向一切诗歌意识,同时又不停回到纯粹的形式上(我说过,“把每首诗当作纯诗来写”)。只要有诗意和形式之间的平衡,长诗、组诗、短诗、抒情诗、叙事诗、甚至格律诗都可以写,完全没有必要画地为牢。到现在为止,我总共完成了十个“诗歌项目”(注意,我不叫它们“诗集”),它们形式完全不同,但又如音乐作品那样对比互补、一气贯穿。虽然有“你必须把杨炼二十年的创作读成一首诗”这个提示,但我根本就没存被读懂的幻想。这是一个精神彻底贫血的时代,我的书纯为立此存照而已。但愿我的诗、散文、文论们能建成一个城堡,躲在里面拥抱取暖,朝外保持铁石一块的面孔。用不着几个点,有这一个“命运之点”(另一个我用过的词)就够了,以此立足,我臆想中那个“传统”,并不占用大于一个人体的空间,就让它在这里发生吧!
  •     穿越中文的边界王东东文学上的新瓶装旧酒,大家都心照不宣,以为常事,但要放在新文化运动中的新文学身上,也许能惹得人吃一惊,但是的确如此。从新文学的呼吁和自负的使命来看,它同样逃脱不了功利主义的概括,追求的具体价值有变,但追求社会和个人价值这一点并没有变。当然不该小看这一步。新文学的动因从一开始就是功利的。这相反说明,我们的社会道德状况满足不了诗人高贵的内心。政治也是一种道德。所谓“朦胧诗人”衔接了这一诗心,有意忽略了中间过往的各种文学运动,其功利主义只是程度上的不同而已。嗣后国门大开,似乎并没有改变中国诗歌的命局。后继者知道,贬低朦胧诗人就是贬低他们自己,注视着冷战这个大背景的消失。一代代中国诗人仰望,但永远也够不到政治的天空,因为这里,有“名”和“实”的辩难,以及理想的退化,组成一个无限循环的辨证的链条,最上端的就是政治。换一个角度,这是最强有力的诗学,西方人一眼能够看穿,调剂自我,野蛮专制的土壤出产的文学既有趣,又有益。政治成为中国诗人的杀手锏,套用残酷的儒家教条,诗人之幸,实乃国家之不幸。我常想在新文学中,儒家功利主义的现代主义伪装还有多久?新文学的观念,在新世纪该是好好反省了,起码在我看来,要补进去一个“正常文学”的观念。还是那些最早入彀的朦胧诗人,醒悟得也最早。这还原了意识形态(ideology)这个广受歪曲的词的原义:一套思想和价值体系。我有一个看法大约和杨炼一致,就是中国文学太不文学了。而揭露这几十年中国文学此一方面的陈套,并对之进行顽强反抗,几乎成为杨炼为文的一个模式,让人猜想,如果没有针对,他的思想很难向前推进。其实这反抗,又何尝不是他对自己的反抗呢?这部文集中的文章都没有标明写作日期,妨碍我们认清这一点,但也表明作者对它们的统一性很自信。经常朗诵,参加活动,让他的文章也具有一种稀有的演讲风格,初看以为空泛,实则绵密。这是就写得好的那些来说的。对于能出国后出国的一部分人,勘破了某种幻境应非虚言,但对这种体验的表达,都不如朦胧诗人来得直率、真切,总像藏着掖着什么,反而泄露了犬儒主义时代到来的衰气,这是和他们文字中——出自高度社会责任感的——功利主义呼求不相称的。文学毕竟是文学。要不被人小看,还得找到其他出路。其实从朦胧诗到现在,中国诗歌逐渐呈现为一条弱化的政治学,但还没有看到强化的美学出现。杨炼这个趟过边境的朦胧诗人,则几乎先将自己逼到了绝境,“从不可能开始”,因而他的诗才写得好看,起码是耐看。我个人不赞同杨炼的诗只能哄几个汉学家的“国内说法”,正如你看不看杨炼的诗是你的事,汉学家看不看是汉学家的事——我也不赞成汉学家比如宇文所安借用北岛将当代中文诗一网打尽的国外说法。我并不是说,当代中文诗都写在危险的边界线上。当代诗也许是“当代语言哲学的先导”(《答意大利译者鲍夏兰、鲁索问》),这几乎可以说是杨炼的一个洞见。在当代社会,诗人都讲两种语言,一种是他呕心沥血却仍然颠三倒四的诗歌,另一种是平素讲话的散文,要尽量亲切。当代语言哲学就是这种亲切的语言,因为这是当代诗想做也做不成的。当代诗人中的语言哲学家普遍将维特根斯坦作为起点,海德格尔则占据另一端,以不变应万变,大胆给诗歌下了一个标准的定义,语言对存在的言说。以前的哲学在维特根斯坦看来都过于愚蠢,“哲学是我们的理智冲撞语言的界限留下的肿块”,他要将以前哲学家对“语言的误用”纠正过来,尽量做到亲切、平易,而当代诗人的创作却正是要“冲撞语言的界限”——同时诗人不会忘记人类是感受和理智兼备的动物。这样看来,语言的界限还需要拓展,才符合维特根斯坦的用意,语言即世界。我也尝试着从另一角度看待语言的界限。时至今日,中国诗人仿佛刚刚从形而上学的梦幻中醒来,对本体世界的强调导致逆向的分崩离析的错愕和惊喜,他们通过认识论间离和隔膜着它,这从大量结构主义的文本分析就可以看出。中国诗人的焦虑太深,仿佛所有的压力——包括现实压力和思想压力——都落在他身上,带来的结果竟像是来自语言本体自身的压力。这造成了中国诗人不断离心的冲动,对来自语言内部的高压进行排解,强迫其释放出赤子盲目的生存空间,以致逃到了荒蛮的无人之境去。但不妨以气息吹拂之,让中国人感到陌生的灵魂显形。新诗重新开始的努力,也不断要从这蛮荒的无人之境寻求生机和支持。中国诗人常常忽视,语言高压也是解放人的手段之一,非徒暴君用之,诗人同样用之。暴君用之斫伤人性,诗人用之养护人性。在语言内部喧响的也不是暴力的声音,以为听到暴力的声音,是受到了后遗症般的如影随形的社会暴力的恐吓。简短地说,中国诗人必须准备再次接受形而上学的压力。果能如此,则穿越中文的边界未尝不是一个隐喻。它将历时性的平行移动转化为了共时性的空间。但首先,从自我的绝境开始。杨炼说:“必须紧紧抓住智力的空间中现实生活的一极,否则即便再多地搬用古代经典中的定义,也并不能使诗增加含量和深度。应当说,只有当现实、历史、文化合成诗人手中的三棱镜时,智力的空间才可能丰富而有意义。”这现实生活的一极,最终将杨炼塑造成一个过来人的形象,以“幸福鬼魂”的形式出现,这是对已经废弃的变乱时代的精心报复,也不妨认为是一个活得很久的人编造的历史寓言,“这遗言/变成对我诞生的诅咒”,但是却令人感受到炫目的魅力。一个诗人宁愿成为唯美诗人而不想成为革命诗人,宁愿成为一个自然诗人而不想成为政治诗人,宁愿成为一个语言诗人而不想成为道德诗人,是诗人与自己为难,对一个中国诗人来说更是如此,可以说难上加难。对于西默斯•希尼来说,他归属的爱尔兰文化是西方文化的一部分,因而仅仅是穿越边界这几个词,就足以唤醒充满警示、沉稳而又能带来愉悦的戏剧想象力,“如此你继续前行去写边境报告/那儿这一切再次发生。枪架在三脚架上;/中士拿着时响时停的话筒重复着//……狙击手向下瞄准/逆光中看去像只俯冲的鹰。//忽然间你通过了,被传讯又被释放……”(《来自写作的边境》)。希尼可以写得非常具体,但对于一个中国诗人,他穿越边界的结果则是抽象的。这是中文的抽象性造成的。《无人称的雪》、《大海停止之处》还有那个他生造的词《yi》都说明着这一点。中文不同于西语的由平仄—完美的音乐设计、对称—多重意象结构构成的非线性叙述—“共时性空间”和文本—诗的超验世界(《‘空间诗学’及其他——中文古诗形式的美学压力及其当代突围》),让他勇于尝试对语言边界的取消,于是他开始于别人结束的地方:国族、民主和国际政治寓言,别人不一定更无理,即使中国这样的大国的边境线在历史上也不是恒定不变的。而杨炼为此发明的说法也颇足审视,“智力的空间”、“幻象空间写作”、“本地中的国际”、“中文之内”的“空间诗学”、“国际性的虚无”、“世界文学就是个性文学”……仔细看杨炼的诗,就不会觉得他的上述诗论,以及“持续地赋予形式”、“对我来说,‘纯诗’不应该被叫做理想。‘纯诗’是包含在诗之内、诗歌写作之内的一个层次——纯形式的层次”是“政治正确”或妄诞放言的产物。综合看待这些论点,会主动投入到对他创作的猜想中,并且兴许会受到他的“作诗法”的诱惑,问题就是,他是可以一条路走到黑的诗人,就像他回答别人的提问“你的诗中没有光明”时说:我在写这就是光明。中文有三个边界,一个是与其他语言的边界,一个是中文自身的边界,还有一个边界是抽象的,是语言的精神宽度,它处在中文诗人普遍感受到的形而上学的压力下,这是政治减压后不愿意陷入沉积的虚无的诗人的反应,与中文诗人的饱经忧患和世故相对,这种语言的边界要求诗人特殊的穿越能力。杨炼说:“回到要害处,当代中文诗贫血的原因,就是匮乏精神性。我是说,支撑起诗作的那个精神世界,一种标明精神指向的境界。”这其实是不少人的感受。我也乐意看到他对屈原的重新发明,借此反省和补剂人们看待杜甫的“诗史”观,这本身就证明了我们传统的活力。对现代汉语的基本单位,词语,杨炼“字”一般地使用,当然是以句法上的自由为代价的。这样说不是訾议他牺牲了多少,而是想要判定他获得了多少。造成的既不是古典古文诗也不是现代中文诗,只能说,这是一种全新的书写行为。他个人起的名字并不太好听:语言的装置艺术。而且,这样的写作不可避免的,是以意象为基础的。我对于庞德重新发明了意象诗这一通行的说法,也多所警惕,这是在外国诗人中遗传的对东方的洞察力,也可能是对艺术形式的洞察力,只不过在表达时假之以时髦的譬喻,“静止的中国花瓶”是艾略特式的总结,“只有凭着形式,图案,/言词和音乐才能够达到/静止,就象一只静止的中国花瓶/永远在静止中运动。”(《四个四重奏》之《燃毁的诺顿》)。而中国诗人留在国内的,更多注意到这种写作可能带来的局限。当然,意象是注重形式建构的诗歌的重要手段之一,在对诗进行要素分析中更少不了它扮演的角色,主动疏离意象可以,要彻底断绝则是不可能的。末了,因为现代汉语实际上是以英语语法为底子的,杨炼的诗作就成了对两方面的越界,他又一次在穿越中文的边界。我以为,在中文领域里进行最大的不朽的变形,以期能够反哺中文的精神性,不仅仅是中文诗的问题。当代中文诗最引人的地方就在于它的固执,它的不屈从。杨炼诗歌给人的幻觉是,所有的诗人都在写作同一首诗,同一首语言之诗。这种感觉本身或许有点让人讨厌,但不管怎样,更多语言,也就更多现实。
  •     夜读大作,十分感慨!宏大背景,结构严谨,绝对的抒情,语言边缘的语言,真诚的感情细致而丰富,无尽的漫延至历史的暗处,宇宙的圆融。

精彩短评 (总计23条)

  •     在这本书的封底写着一句话:必须把杨炼二十余年的作品(《大海停止之处》、《鬼话•智力的空间》、《幸福鬼魂手记》)读成一本书,你才能进入他的思想之塔。顾彬说,我恨译杨炼的诗,太难了。这话一点儿也不夸张。我们要面对的,是一种伟大的孤独、黑暗,是带着古老的追问和浸染着神秘主义色彩的作品,其内容跨越着灵魂的深涧。可以肯定的是,对于大多数的读者,这些作品就是一部部“天书”。杨炼写诗,是希望诗能刺激并刺疼读者,以此唤醒他们,离开那个他们住惯了、麻痹了的世界。因此,他始终保持着创作的独立,绝不迎合读者。“无论一首诗是否被读者读到,它存在,已构成生命及其处境的根本隐喻”。这话再明白不过了。所以,阅读杨炼的作品,我们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这本书收录了杨炼的一些随笔、文论以及采访记录,是他思想轨迹、创作历程、创作观念等的展现,也是他最通俗易懂的一本作品集。如果说杨炼的思想是一座一直向下修建的巴别塔,那么这本书就可以提供一把无形的梯子,帮我们更容易地到达那个神秘的黑暗之地。
  •     一种尝试,用诗的语言表理论。
  •     从顾彬处知道杨炼。翻看了不错。有诗集的化,是要买滴
  •     喜欢杨炼的诗,一直留意搜罗只要是能找到的杨炼的诗。大学时就喜欢杨炼。那时,经常是把杨炼的诗与《五十奥义书》之类的书一同放在枕边的。尤其喜欢的,仍是杨炼早期的诗。像《高原》、《朝圣》。觉得那才是一种真正的文化苦旅。喜欢他:  --对人类生存和文化命运的关怀;  --一种把爱与三叶草(远古化石啊)涂在同一幅意象中所展现出的想象力;   所望于诗歌者,是渴求一种能帮我们撕破那把我们胁裹着的生活的胞衣的力量。所以,那时,觉得读读杨炼的诗,会有一种脑力激荡,活络想象,俾使能在一种更恢宏的时空里,去感受,去思考,去生活。及至今日,对他诗歌的喜欢亦不亚于海子。曾读其文论《诗,自我怀疑的形式》,深服其精神的空间建构能力。年轻时在黄土高原的插队及后来的西北漫游塑就的对诗歌与生命的理解贯穿他的诗歌创作。88年后,二十多年海外漂流而依然坚持。他的文论不像是文章,而更像是在听他说话。在他精神的空旷殿堂里,回声都铿锵作响。
  •     深邃
  •     如果中国诗人能有几分理论情怀,如果中国研究者能有几度诗性。我从没看过有人能这么讲话,用这样的语言说义理。或者,他从未曾要“说”。只是流露了。同样是流亡诗人,北岛啊,小巫了。
  •     开卷有益
  •     诗人唠叨不要紧,诗人唠叨自己的诗不要紧,诗人像写诗一样唠叨才烦!
  •     “诗开始于不做梦的那一刹那”,好吧 又一位人生导师要出现了~
  •     这叫什么啊。。
  •     包装的很好,书没有受损的情况,对于我们爱书之人来说很好了。在书店没有找到这本书才选择上网购买,看不出来是不是正版啦,总体来说还不错。
  •     睿智的杨炼,收获很大!!!
  •     唉
  •     恶心!
  •     里面提到的那本书名是一个小人图的诗是什么呀
  •     第一次读到杨炼论述诗歌的作品,其间不乏他对古典诗歌形式美的敬仰、对现当代诗歌语言与经典断裂的担忧、以及对诗人回归汉字本身和文化经典的期盼。断断续续读到他的一些较为狂放、冷峻的思想,但他十几次地引用自己的诗句“回不去时回到故乡”、“以死亡的形式诞生才是真的诞生”、“把手伸进土摸死亡”,每每读到不禁蹙眉。
  •     序言一句“如是,人生不必观。不观,则游与不游,皆逍遥也”,算是认识了大诗人。好喜欢啊……不知道读完会怎么想。
  •     是本好书。语言密度相当高,所以看着很累。读了一年半,也只是草草带过。需要充足的阅历和自我的深化帮我理解其中一系列玄奥或装逼的讲法。
  •     写诗的和读诗的,爱好诗歌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     杨一直用诗意做孤独的反抗,在围着空心圆转圈,隐约觉得杨非常注重“形式”
  •     我觉得我就是自己来恶心自己的
  •     向下,再向下。如果篇幅上精简一些,我会更喜欢这本书。
  •     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才华的诗人又是如此深刻的思想者!终于懂得了为什么国际赞誉罕见的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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