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周边看中国》书评

關於華夷認同的二三談

最近读到一本中华书局的《从周边看中国》，很有意思。是由葛兆光先生主持，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编纂的。整书的内容来源于2007年的一次国际学术讨论会，海内外诸君的一些论文选摘。涵盖了欧美、日韩、甚至于越南学者的一些观点。有意思的是：很多论文都是从第三者角度来研究【如美国学者研究中日，日本学者研究中朝，澳洲学者研究东亚等等】，很轻松地便跳过了一些不必要的民族主义。全书亮点极多，无一不戳到了“华夷”二字的要害。我本人即非汉族，于此更有无限的感慨了。加上一些自己阅读其他著作的想法，凑在此处，聊且视作书评吧。“华夷”二字，起源甚古。“华”自然就是指中原华夏族了。至于“夷”其实是少数民族的统称。按《礼记•王制篇》所载：“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東方曰夷，被發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發衣皮，有不粒食矣。北方曰狄，衣羽毛居穴，有不粒食者矣。”这只是以中原为中心对四方民族的介绍。我以为诸如“蛮夷”， 最初都不是蔑称，后经时日沉淀，推化而已。所谓“华夷”除了正统说教外，亦常常沦为吞并的理据。楚王最有意思：当他想要问鼎中原的时候，未尝不以华夏自居，而想另起炉灶的时候，又曰：“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諡。”其实从中华民族的祖先上细考的话，燧人氏、伏羲、黄帝、尧、舜、禹等无一不带着浓郁的戎夷色彩。诸君所知，五胡乱华过后，晋人南渡，宋人南迁，华越融合，游牧民族入侵，中国早就血统混乱了。至于域外，日本大都以夷狄之身觊觎“中国”之谓。而朝鲜承箕氏之言，再以东夷之考，早就傲然以华夏自居。至于越南，更是啼笑皆非。然而他们的心态，却都很值得玩味。先说日本。日本自18世纪后，兰学大兴，科技领先清朝。又兼自谓程朱正统，满州蛮夷，早就僭越心起。1825年会泽正志斋在其著作《新论》中宣称日本的优越性，言亚洲大陆中国已死，曰“日本已经成为了新的中国”。此主要有三点：一是在民族地理及内外心态上。自古以来，外国自称中国的比比皆是，很多并非僭称。钱钟书先生就曾指出世界多国都以其所居之地为世界中心。他说道：“如法显《佛国记》称印度为‘中国’，而以吾国为边地；古希腊、罗马、亚剌伯人著书言本土为世界中心。”而吾国只是众多民族之一也，日本自称，也无可奈何。且日人内称为“华”，呼外为“夷”，所以山鹿素行在《中朝事实》中通篇谓日本为“中華”。二是在文化国力教化上：在孔子的思想中，除外交场合必要手段外，华夏与夷狄主要是文化发展程度的不同，而不是种族优劣之分。“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則夷之，進於中國則中國之。”【蘇輿：《春秋繁露義證》卷二】日人大抵受此影响，认为满清入关后，中国早就丧失了文化影响力，再加上锁国落后，已经不具备“中國”之称的资格。伊藤仁斋在《論語古義》解释“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时认为孔子其实已经把夷狄的位置高置于华夏，崇实而不崇文，华夷是可以因为礼仪文明程度随时异位。比起“華”，没有文饰且忠实有加的“夷”具有比华还要更华的可能性，作为“夷”的日本，正是具有将这种可能性化为现实的能力。这种思想后来发展成日本是东夷之长，负有神圣的使命。荻生徂徕更为直接，曰华夷之辨是孔子作《春秋》后才出现的说教，日本行的是“夏商古道”，是真正的中华之道。”= =lll 幕末阳明学者吉村秋阳作《夷夏辩》更是赤裸裸地表现了此点：“人有夷夏乎？曰無有也。地有夷夏乎？曰無有也•••夫堂堂中國諸侯，一旦失其道，則且不免為夷。夷故賤矣，而變則尤為中國也。•••雖在海外萬里之遠，而謂之夏可也。•••其為夷為夏，在於道之存不存而已。”于此可见落后不仅要挨打，还会被山寨且被斥为山寨。三是在种族观念上，日人大都以中国被蛮夷统治，剃发苟存，举国皆为蛮夷矣。吉田松阴就说：“支那人常自尊為中華，賤外國為犬羊，而一變為蒙古，再變為滿洲，所謂中華之人，蓋不能平也。”综此三点，日人的华夷认同，已大致有个概括了。再说朝鲜。关于朝鲜与中国的华夷认同，我以为从1765年洪大容的京师行便可略窥大概。在洪大容入京以前，清军入关之后。朝鲜人对中国接受满族统治颇为不耻，自称为“小中華”。金履安曰：“今也戎狄入中國，中國之民，君其君、俗其俗、婚嫁相媾，種類相化。”而不屑与中国交流。朝鲜学人，多以洪氏赴中国而轻之，更不乏写信奉劝谩骂者。而洪氏回信正色指出：“欲乘虛正位，隱然以中華自居，如執事之論者，非容之所知也。”他来到中国之后与严诚、潘庭筠及陆飞相善。又曰：“三人者，雖斷發胡服與滿洲無別，乃中華故家之裔也。吾輩雖闊袖大冠而沾沾自喜，乃海上之夷人也。其貴賤之相距也，何可以尺寸記哉！”此观点颠覆了朝鲜当时的观念。按朝鲜当时对中国的不认同，主要有两点：第一是种族，满洲入关，彼谓中国皆蛮夷。此观点比较无意义，就不分析了。第二点道术不认同占了最大的分量，朝鲜自从中国接受了朱子过后，视为正统，将理学看得比天还重。而就如同中国大陆潮流节奏过于迅猛，早在明末阳明心学占学术主流的时候，朝鲜便非常不能接受了。所谓“见满街都是圣人”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云云。朝鲜正统斥阳明学非儒也，是禅。朝鲜人许篈来中国后，见满地皆崇白沙阳明之学，叹曰：“由此觀之，則今之天下，不復知有朱子矣。邪說橫流，禽獸逼人，彝倫將至於滅絕，國家將至於淪亡，此非細故也。•••嗚呼！此道已衰，無複可支吾者。”此子之言，竟成谶语，真是无限感慨。于是朝鲜渐以中华正统自居，俟满人入关，更是从学术上和种族上都鄙视了中国人。难免称中国为夷狄之邦了。洪大容的故事在其书《乾淨衕筆談》中有记载。其中士子笔谈故事，推心置腹，临别泣涕，读来感人至深。后说越南。越南是三国中对中国地位最为觊觎也是最为无耻的国家。我们观东亚史，往往痛斥朝日，却容易忽略了越南的东西。不过亦不能怪，朝日与中国只是文化相交，鲜闻战争之祸，故无切齿之恨。越南则不同，因为曾长期受到中国侵占欺凌的缘故。深仇大恨之余难免意淫。不仅将中国称为“夷狄”，更且斥为“贼”。越南治者为了得到正统的地位，大修越南史书，对其妄图攀附祖宗而寻不到依据的时候感叹道：“史以記事也，而事之得失，為將來之鑒戒。古者，列國各有史，如魯之《春秋》、晉之檮杌、楚之乘是已。大越居五嶺之南，乃天限南北也。其始祖出於神農氏之後，乃天啟真主也。所以與北朝各帝一方焉。奈史籍闕於記載，而事實出於傳聞，文涉怪誕，事或遺忘，以致謄寫之失真，記錄之繁冗，徒為嵬目，將何鑒焉？”【《大越史記外紀全書序》】真是好笑之极。于是便钞两段史料于此，诸君可窥得大概：“明人南侵，郡縣我疆域，臣妾我兆庶，法峻刑苛，賦繁役重，凡中國豪傑之士多陽假以官，安插於北。帝智識過人，明而能剛，不為官爵所誘••••”【《大越史記全書》本紀卷十黎太祖高皇帝】 严重注明！此处所谓的“中国”便是越南自称。“論曰：自天地既定，南北分治，北雖強大，不能軋南•••北寇兇殘，南民困屈。幸天心有在，稟生聖主，以義而征，以仁而討，山川以之改觀，日月以之複明•••”【《大越史記全書》本紀卷十】越南一贯称周围各国为蛮夷，虽中国亦然。可是当有人称他们为夷的时候，就不能接受了。越南学者李文馥曾在见到“越夷会馆”后怒斥中国官员换掉牌匾曰：“越南原聖帝神農氏之後，華也，非夷也！道學則師孔孟程朱，法度則尊周漢唐宋，未始編發左袵為夷行者。且，舜生於諸馮，文王生於岐周，世人不敢以夷視舜文，況敢以夷視我乎！”【越人潘叔直《國史遺編》】真是无法形容了。= =lll不过越人在求支援和求册封的时候又自称为夷了，于此可见“华夷”之观在切实利益面前的微妙。对比世界，东亚史中各国对中华夷狄的认同是最为强烈的，我以为从周边看中国，这方面是最有味道且很难说清的观念。而且会是各国都十分敏感而终又无可奈何的问题。记得上回同十三哥聊天，谈到民族身份的时候，我便效仿楚王道：“我蛮夷也。”十三哥对曰：“夷狄而华夏则华夏之，华夏而夷狄则夷狄之。”我突然就感慨了。按老人们所讲，我便是所谓“黑骨头”者，族谱上溯几十代，是百分之百的夷。而今日之我，仅会讲夷语，连夷文都不通，却在外求学仰慕圣人教化，苦读经史。这又应作何观呢？真是怅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