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民族性格与信念》书评

一位世界主义者在美国

一位世界主义者在美国云也退今天的美国已经失去了其在价值方面的世界楷模地位，它很难再以令全球仰望的自由精神的代言人自居，它是最后的超级大国，有自己的利益，会不惜把自己的价值观加到欠发达国家的头上，还动辄打出向全人类践履自由责任、传播普世价值的旗号。而在两三个世纪前，它还是全球最受瞩目的一块处女地，凭宽容、多元、世界主义的精神吸引着西方殖民者、冒险家、每个受困于无立锥之地的人，这种印象，这种与生俱来的道德优势，晚至20世纪初还得到一位著名哲学家的肯定：乔治•桑塔亚那，世界主义情怀让他与美国格外贴心。cosmopolitan，最近几年我越来越喜欢这个英文单词，读来带有种珠玉错落的音韵之美，让人联想到一个无国籍人的颠沛漫游，吻合它的涵义。桑塔亚那1863年生于西班牙首都马德里，3岁迁居卡斯蒂利亚省的阿维拉，9岁跟随父母来到美国，定居波士顿，到49岁又回到欧洲，40年间他曾38次跨越大西洋，到西班牙、英国、意大利、法国、中欧诸国、希腊以及中东地区旅游，他的思想中有明显的“旅行忧郁症”痕迹，他总在唏嘘古老文明的逝去，叹惋世人不知珍惜壮丽的文化，哀伤于无意义的战争太多，徒然耗费生命和财富。1898年美西战争时期，桑塔亚那并没有为在第一故乡与第二故乡之间该爱哪个而踌躇难决，因为身为旅行家的他早就形成了cosmopolitan视野，把战争看作整个人类的愚行，而非两个民族之间的对错之争。这个地球上怕是找不出几个比桑塔亚那更博爱的人了，我视之为cosmopolitan赐予他的财富。他几乎热爱每一种有悠久历史的文明，他曾说，对每一个人文主义者或哲学家，抑或一个无偏见的人而言，没有理由只对《圣经》发誓，而不拜伏于荷马史诗、《奥义书》或《可兰经》面前。有那么多古老而深邃的智慧值得我们研究，他在德国跟随保罗•道伊森研习佛教和印度教，甚至还读过《老子》，像许多经历过大战的西方作家与学者一样，到了晚年他对东方智慧备加推崇，他说印度教与佛教是最伟大的哲学，是通往伦理学的卓越道路，而关于老子哲学，他的评价是“我怀疑我们是否还能开出什么新的方子，比他那么早之前就提出的解决之道更好。”20世纪的德裔移民霍克海默、马尔库塞等人，对接受他们入籍的美国多少怀着陌生人的好奇与感恩，西班牙人桑塔亚那却是在美国长大，靠着不断旅行来维系他的西欧之根，这使得他得以从价值观、自由观和责任观的角度去观察、评价美国，以更富于理解的方式去发现美国文化对世界有助益的一面，但又忧郁而冷峻地观望着新形势下美国人的心灵走向，尤其是在20世纪初，卡斯蒂利亚遭到以洛克菲勒帝国为代表的美国商业资本侵蚀的时候，他对代表本土美国精神的“扬基人”的精明与忙碌深感失望，而越发高度肯定欧洲人带到新大陆的遗产：忠厚诚笃，团结合作。从而，对他来说，美国是综合的，美国的发达与荣耀无法离开欧洲人的贡献，离不开宝贵的新英格兰精神。这里，我们又看出了cosmopolitan的底色。文明的发展应该服务于一些共同的价值，一国人民的成就值得其他民族引以为豪。桑塔亚那对美国的第一印象并不算好，他在回忆录中这样描写初到美国所见：“这是肮脏的一幕：我没看见石砌的码头，没有船坞，只有一个建在一堆堆泥泞上的摇摇晃晃的木码头，被污染的海水在下面奔腾……”全家人在波士顿的房子又脏又破，拉丁学校的教育死气沉沉，就连美国赖以立国的民主制度，也因为新富阶层的兴起而让桑塔亚那感到名不符实。然而，1912年，从哈佛大学离任回到英国定居以后，桑塔亚那向英国人叙说他在美利坚的土地上常年生活、观察、思考所得，在一系列的演讲中，美国和他钟爱的英国（他为之贡献了散文集《英伦独语》）以及故土卡斯蒂利亚（他曾说“那些城墙、街道、教堂和语言仍然是一个暗淡但依然持久的文明的见证”）一样，获得了他富有同情心的肯定。美国人心地善良，单纯，把很多东西视为神圣的，“性是神圣的，女人是神圣的，孩子是神圣的，生意是神圣的，美国是神圣的，共济会的集会地是神圣的，大学俱乐部也是神圣的。”这种别具一格的唯心主义让美国人“乐观而富有想象力”，“自信且满怀主宰意识地微笑着，相信上帝和自然都在帮助他。”50岁的桑塔亚那并没有失去批判精神，美国也没有改善太多以至于让他无心提起旧事，在演讲中，桑塔亚那还继续批评哈佛大学学术改革之不彻底。我倾向于认为，桑塔亚那是不想用自己的好恶引导一个民族形成对另一个民族的看法，他在意的是价值而非个人趣味，是增进人类的自由而非改善一时一地的面貌，是承担塑造人类灵魂的责任，而不单是报答一个国家。为此，美国的正面财富值得所有人去吸取，它所代表的那部分黑格尔意义上的“世界精神”，值得毫无保留地向其他国家进行推介。当然，宽容、多元这类新大陆与生俱来的美德，本身就让桑塔亚那所受益匪浅，并为他后来这些cosmopolitan思想打开了道路。演讲后来集成了《美国的民族性格与信念》一书，他那富有拉丁贵族遗风的文风含蓄暧昧，热衷低吟浅唱，百转千回，其中揭示美国心灵核心的“威廉•詹姆斯”一节就像《英伦独语》中的名篇“查尔斯•狄更斯”一样，在致密而琐细的文字里缝入了星星点点的思辨体会。而在另一重头章节“乔塞亚•罗伊斯”中，他温情脉脉地分梳哈佛哲学教授罗伊斯的思想形象：有着忧郁热情的自然主义，完全看淡人世间的争斗，冀望从先验世界投射以安宁的目光，“认为爱和忠诚是拒绝理性化束缚的神圣的执著”。罗伊斯属于1885—1910年间哈佛大学涌现的“有趣的哲学家”之一，虽无国际级的知名度，却是桑塔亚那入哈佛任教的主要引路人，是他透析美国精神的一个窗口。“他在自己的主要作品中致力于展示这样一种思想，即所有生活都属于一种神圣的生活，在这种生活里一切问题都会得到解决，所有的邪恶都会被宽恕。”这是罗伊斯，又何尝不是桑塔亚那本人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