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录》书评

听百岁翁论天下事

本书副题《周有光106岁自选集》。这是一位长者、仁者、智者晚年思考的精华。 周有光先生（1906-）是海内外闻名的杰出语言学家，但他的本行原来是经济学，直到1955年将近50岁时，作为经济学教授的他，才应命改行，步入文字改革领域，成为汉语拼音创始人之一；1989年84岁时离休，其后在家从事研究和著述至今。孔子有言：“智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周先生今已逾106岁高龄，仍思维清晰、身体健康，学习、研究不辍，为上述孔子的话做了最好的诠释。本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2012年1月作为“散文集”出版。卷帙虽不浩繁，但内容丰富，不限于与语言文字有关的篇什，更多的是他对国内外政治、经济、文化的广泛研究。分为四卷，一曰“闲谈人生”，一曰“静观波涛”，一曰“思入风云”，一曰“学习新知”。既有学术短论、读书笔记，也有随笔散文，除个别篇章外，篇幅大多短小而精粹。写作跨度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本世纪初，国内外大事多有涉及。其鞭辟入里的精深见解和信手拈来的诸多妙喻，使本书许多篇章在哲理色彩之外又有着浓郁的文学色彩。捧读此书，但觉轻松而又厚重，浅显而又深邃，似在听这位睿智的老人和颜悦色娓娓而谈，使人如坐于春风中。他关于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阐述，是我迄今为止所见到的最简明扼要的文字，其对于美苏两国的兴衰以及世界分合的论述，也胜过许多的鸿篇巨制。而对于中国历史、现状和未来的洞察，更绝非许多专门研究者所能为人道。作为一位年逾百龄的世纪老人，他的立论却总能站在当今世界发展的最前沿，尤为难能可贵。他殷殷告诫同胞和我们的国家，要尽快融入世界发展的时代潮流，不能再走弯路，更不能倒行逆施。往者已矣，来者可追。今其言也谆谆，愿听者不再藐藐。对中国传统文化，先生绝无鄙薄之意，但也透辟地指出其在当今的局限。“外国科学家说：中国有三宝：长城、兵马俑和汉字。‘长城’是伟大建设能力的象征。‘兵马俑’是伟大组织能力的象征。‘汉字’是伟大文化传统的象征。伟大的中国是‘长城、兵马俑和汉字之国’。”（页28）“我的朋友对我说：外国人来看中国，不是来看我们的‘现代化’，而是来看我们的‘古代化’。他们的‘歌颂’，从‘现代化’来看，要另作头脑清醒的理解。”（页28）“‘长城’（外国人叫它‘大墙’）是‘封闭’的象征。‘长城之国’就是‘封闭之国’。……有形的围墙之外，更多无形的围墙，围住了思想。”（页28-29）“汉字是古代文明的结晶，不是现代文明的利器。”（页29）中国加入世贸之初，先生告诫说：“参加‘世贸’只是产品进入世界，不是人民进入世界。人民进入世界，才是真正的‘入世’。人民‘入世’，就是成为世界公民。成为世界公民，不用写申请书，也没有公民证，但是要进行两项自我教育：扩大视野和补充常识。”（页58）对中国如何面对世界，先生认为：“全球化时代的世界观，跟过去不同，主要是：过去从国家看世界，现在从世界看国家。过去的世界观没有看到整个世界，现在的世界观看到了整个世界。在全球化时代，由于看到了整个世界，一切事物都要重新估价。”（页71）他精辟地指出：目前太平洋是“中国的外洋”、“美国的内海”。“太平洋是‘公海’。在‘公海’上，中国应当开展自己的活动。”（页24）“地球缩小了，我们的胸襟不应当缩小。”（页25）“现在的日本是‘西方’七个发达国家之一，‘西方七国会议’曾在日本举行，东方和西方的界限已经从太平洋中心移到黄海和日本海中心了。”（页89）关于多年来聚讼纷纭的要不要“西化”问题，先生认为：“对中国来说，主要有三个‘西方’：第一个是汉代的‘西域’，第二个是唐代的‘西天’，第三个是近代的‘西洋’。从这些‘西方’取得知识、技术和经世济民的丹方，就是‘西化’。”（页84）“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封建为体、科技为用，违反了生产关系必须适合生产力性质的规律。‘五四运动’有鉴于此，提出了新的西化丹方，就是，邀请‘德先生’和‘赛先生’两位客座教授携手同来。可是‘赛先生’受欢迎而水土不服，‘德先生’没有拿到签证，被摒于门外。”（页88）指出没有相应政治制度的改革，想要单纯发展科技、经济是难以奏效、更难以持久的。对中国将来应采取何种政治制度，先生断言，由神权到君权再到民权，是不可逆转的必然发展趋势。“民主不是有利无弊的制度，但是历史证明，它是不断减少弊端的较好制度。在民主制度之下，发展了近代繁荣：新经济、新科技、新福利、新社会。先进国家无不尊奉民主制度。从神权到君权到民权是一条政权演进的路线，全世界的国家都在这条路线上竞赛。”（页74-75）对青年后学，他特别强调独立思考的重要。他认为：“独立思考是轻而易举的脑力活动，人类的一项先天本能。对于长期接受引导训练的青年们，如果一时失去独立思考能力，也只要正襟危坐，闭目静思，就能渐渐恢复正常的独立思考本能。”（前言）凡此种种，都足以振聋发聩、启人心智。掩卷静思，有这样睿智、彻悟的老人，实乃我中华民族之幸。国人当读其书而敬其人。先生著述繁富，且不说其参与译著的中译本《简明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和国际中文版《不列颠百科全书》、《中国大百科全书》、《汉语大词典》等鸿篇巨制，仅单行本著作即达40种以上。欲阅读先生语言文字学之外诸书者，不妨从这本《自选集》开始。

静观风云，思接千载

鱼丽周有光先生是位语言文字学家，有“汉语拼音之父”的美誉，他在语言学领域里，或以闲谈的姿态，或从专业角度，出版过多种论著，谈字母的故事、汉语拼音文字、汉字改革、普通话常识、比较文字学、21世纪的华语和华文等，以沧海拾贝的精神，点点滴滴涓润着读者的心灵。读《静思录》一书，却又发现，这何止是一位语言学家关注的事情呢？他的这本自选集，分为“闲谈人生”、“静观波涛”、“思入风云”、“学习新知”四卷，内容驳杂，是关于历史政治、语言文字、社会文化的各类杂集，可以见出老人思域视野的宽广。他是基于语言学家的标准去认识世界，却又不拘泥于此，甚至是逾越而至的。儒家、宗教、政治、经济、文化、民族……那样阔大，深邃，周先生是以赤子之心发思想之光，将语言文字作为文化的津梁，用他丰富的阅历、独特的方式，不断分析、思考，那样的积极入世，豁达人生。老人今年已经一百零七岁了，听上去，真的是好悠长的一份人生，让晚生也好生羡慕。我近来打交道的一些文化老人，也多有八九十岁的，他们大多有着温和的性情、寂静的生活。这样一位文化老人，又会在家里做什么，这让我好奇。老人有自白：有几位青年朋友常来我家，谈天说地，陶然共乐。他们的年龄都比我小七十岁以上，可是我们之间毫无“代沟”的隔阂。我乐意倾听他们的时代新声，他们乐意倾听我的倚老卖老。——喜欢他这种明晰不冬烘的处世态度。可想而知，在书内他谈文衡人，议论时事，也自然是平情放达的，如他绵长的一生，固守着一点文脉香火，让人心安。老人生于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经历北洋政府时期、国民党政府时期、1949年后的新中国时期，可以称得上为四朝元老。这一百多年间，他该经历过多少风雨呀。但是他的心态却又那般好，那般从容，从容得足以静下心来写下这些文字，闲谈人生，且能以全球化时代的世界观，去谈过去的世界观没有看到的问题，思索那些迂阔又细琐的人生问题，评弹世道人心，追索生命之终极价值，有着历经百年长者的人文视野。他虽生活在传统思想之中，出世早已成为他的潜意识，可他却从出世文章里，思索出入世为人的准则。因为，作为一个传道的文化老人，他早已从语言文字的守望者，进而成为一个世界守望者。梳理同时代的文化学者，可以和它齐光并耀的似只有杨绛先生。拿到书后，先翻开的是“静观波涛”一辑，漫谈的内容有：西化，东洋变西方，谈传统宗教的现代意义，美国社会的现代意义……随意抽取一则，都有可以玩味咀嚼的句子，读来仿佛走进一间琳琅满目的宝屋，可老人的书房是那般朴素——1956年他从上海调来北京，住沙滩原北京大学内的一所小洋房里，这是民国初年为德国专家所造，在其中的两间半房间里，他与母亲、姐姐、夫人、小孙女共五人同住，半间做书房、客室、吃饭间，还放一张小双人床，给儿子和儿媳妇星期六回来住。可以说，卧室就是厨室，书橱兼作菜橱；小洋房年久失修，透风漏雨，已经破烂不堪。后来，即使调了房屋，他的书房也仅九平方米的一小间，书桌更小，只有90厘米长，55厘米宽，一半放稿纸，一半放电子打字机。后来，孙女儿出国，老伴也去世了，家的空间一下子扩大了，老人的心境虽空荡荡地无处安置了，“两椅一几，我同老伴每天并坐，红茶咖啡，举杯齐眉，如此度过了我们的恬静晚年。小辈戏说我们是两老无猜。老伴去世后，两椅一几换成一个沙发，我每天晚上在沙发上屈腿过夜，不再回到卧室去睡觉。”想一想啊，书内思入风云的文字，全是他在这般窄小的书房写下，却有着静观波涛般的从容。又想到老人曾记有一篇《有书无斋记》，令人有悄然动容之感。可老人却陶然自乐，他说，心宽室自大，室小心乃宽。这境界自是承“室小何须大”而来，却又更深、更朴质。周老先生虽逾百岁，却头脑清晰、思路敏捷，畅论世事头头是道。林东海老师是一位古典文学专家，颇有学术个性见解，二月廿八日，他与同事宋红老师、责编廉萍老师曾去拜访老人，在陋室里老人与他们纵横捭阖、谈笑风生。访谈归来，林老师写了一首诗：茶寿而今少一年，犹堪历块著先鞭。清尘浊浪恒经见，苍狗白云任变迁。斗室能安天下事，寸心尚结世中缘。谈空说有多真谛，抖落香花满大千。真是如此呢，世事虽如苍狗白云般变幻，可周老先生的思想真谛，终如抖落的香花一般熏染着大千世界。世界是复杂的，一切凝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人文领域产生的危机也颇让人忧虑，文化有沦为大众娱乐业附庸的危险。在混沌的世界中建立规则和秩序，恢复久已离散的文化语境，是一件漫长艰难的事。2012年人文社推出周先生的第41本新书《静思录》，将镜头落在一位恬静从容的百岁老人身上，其中所蕴涵着思载千载的观念和理想，值得后人于精神一脉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