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琐高议》书评

青琐闲谈

这几天晚上闷，没风，窗格里虎视眈眈地盘踞着一个大月亮。翻译完资料已经两点，大脑兴奋。不眠知夕永，怕浪费时间，索性又翻开一本新书。快乐可遇不可求，幸而充实可求而不可遇。《青琐高议》，笔记体小说，很适合这样的夜里读。早起做个E考据，随意记几笔。此书成于北宋，神宗年间的高承在《事物纪原》卷十中说：“熙宁中（1068一1077）刘斧撰《青琐集》”，但严格来讲刘是编撰；大致成书于元佑。在传抄过程中篇章篡乱文字散佚，现在读到的本子，是以清代的董康据著名版本学家黄丕烈本校印的诵芬室刊本为底本的校刊出版的。《青琐》每篇文题之下，都系有七言大字的标目，“皆一题一解，甚类元人剧本结末之‘题目’与‘正名’，因疑汴京说话标题，体裁亦或如是，习俗浸润，乃成文章。”（《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三篇《宋元之拟话本》）鲁迅虽然只是推测刘斧的著作“亦蒙话本之影响”，而没有说他就是说话艺人，但《青琐高议》中一律采用的很像话本的回目或戏曲的题目、正名，以及此书语言俚俗，有诗有说的写作特点，证明刘斧极有可能是说书艺人，但据小说的内容看，其父出身科举，而刘本人游历甚广才艺，更有可能是出没于瓦舍勾栏的秀才。《汉书》卷九八《元后传》说：“曲阳侯根骄奢僭上，赤墀青琐。”颜师古注云：“青琐者，刻为连琐文，而青涂之也。”青琐的本意是宫门上镂刻为连琐图纹而以青色涂饰的意思，刘斧用“青琐”作为小说集的书名，许是他认为自己所撰辑的作品多为春葩丽藻，故此产生一种即兴联想。辑录的大部分是神怪小说，主题各异情节丰赡，不提。摹写人情尤其缠绵曲折，而无遁天倍情的胡话，至少能让我觉得自己投入的阅读情绪不是浪掷。其中有咸平进士钱易的《越娘记》，收录在别集卷三，一个以亡灵忆往来寄寓政治批判的故事。西洛人杨舜俞乘醉夜行，失道于凤楼坡，投一茅屋求宿，有妇人独居于此，衣裾褴褛，而宛然天真。妇人并不讳言自己是鬼，说她是后唐少主时人，家于越州，其夫为偏将，作使越地，见而私慕之，从其归中国；时天下丧乱，夫死于兵，为武人所得；武人又死，乃髡发，以泥涂面，自坏其形，欲窜回故乡，不意又为群盗所欺，便自缢于古木。舜俞爱其敏慧，相对终夕，不以非语相犯。越娘临别托以安葬之事，舜俞遵嘱，乃迁葬于都西之高地。越娘感舜俞情义，以身相报。正当二人意如胶漆之时，越娘忽然前来告别，说：“妾之初遇郎，不敢以朽败尘土迹交君子下体之欢者，无他，诚恐君子思而恶之也。以君之私我，我之爱君，何时而竭焉？妾乃幽阴之极，君子至盛之阳，在妾无损，于君有伤，此非报厚之德意也。愿止浓欢，请从此别。”杨舜俞以睠故，泣涕墓侧，感伤于于氏不顾安置幽骨的恩情，欲开挖墓室，而又巧合地碰见道士并接受其“我为汝辱之”的建议使得于氏遭受刑挞。不久，杨舜俞又感念前情而请求停止处罚，但是对于氏的思念却不能够终止。越娘于氏在梦中告诉他说：“子几陷我，蒙君曲换，重有故情，幽冥之间，宁不感恋？千万珍重。”在欲望与角力中，真理和坚贞均告徒劳，年纪、智慧和经验这些东西，除了让人蒙羞之外别无他用。情如佛法，可用不可执。杨舜俞可恶之处就在于偏执，强人所难，用情的热度灼伤了他人。越娘与舜俞初会，面壁背灯不语，这段情节在很多戏剧里都有。说不清是什么缘由使心底在这段话前，洇出微微的酸楚。想起穆旦的一首诗，有着相似的意境和情感：在你走过和我们相爱以前， 我不过是水，和水一样无形的沙粒，你拥抱我才突然凝结成为肉体：流着春天的浆液或擦过冬天的冰霜，这新奇而紧密的时间和空间；在你的肌肉和荒年歌唱我以前，我不过是没有翅膀的喑哑的字句，从没有张开它腋下的狂风，当你以全身的笑声摇醒我的睡眠，使我奇异的充满又迅速关闭；你把我轻轻打开，一如春天一瓣又一瓣的打开花朵，你把我打开像幽暗的甬道，直达死的面前：在虚伪的日子下面 解开那被一切纠缠着的生命的根；还有一则是《远烟记》，桶大的读书笔记写得真是好，容我大段转引一下：唐人传奇摇曳而荒怪，非宋人之传奇所及，但宋人纪实类的传奇，其实有许多地方已经超越了唐人……宋人传奇之情节，不尚巧，而尚实，这种写法写不好变成呆板，写好了反倒比尚巧的情节另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是一种暗力，与唐人传奇比起来，不敢说更好，但至少是另有一种味道，我是极喜欢的。 《远烟记》情节委实是平直，语言在宋人的传奇里算是流丽的了，但像“穷秋木脱，水落湖平，溶溶若万顷寒玉”这样的句子，放到唐传奇里，也只平平，便是在宋人传奇里，也偶有所见。但这篇的结末，写戴敷之赴死，平静而酷烈，就不是一般人所能轻易做得到的了。 这样的写法，《宣室志》里已经在尝试了，《稽神录》里有数篇，也是近似的，宋人之在纪实类传奇上用力，自然也有试图突破前人的意思，但这样纪实的写法也不得不影响到志怪一类来，竟也另创造了一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