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五衰》章节试读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4-4-1
ISBN:9787532764761
作者:[日] 三岛由纪夫
页数:262页

《天人五衰》的笔记-第84页

“对人来说,真正的美只存在于肉体。” 果然。从《晓寺》开始,本多繁邦就已经开始腐烂了,“天人五衰”也许对他来说从饭沼勋死后就开始。
也许如果三岛由纪夫不这样看重肉体之美,本多繁邦或许在老年仍能维持自己有朝气的灵魂?
假如让我推荐三岛由纪夫的作品,我会推荐《春雪》和《奔马》,更有活力吧。

《天人五衰》的笔记-第154页

“世上确实有过形形色色的低俗:清雅的低俗、白象的低俗、崇高的低俗、仙鹤的低俗、才华横溢的低俗、犬儒的低俗、献媚邀宠的低俗、波斯猫的低俗、帝王的低俗、乞丐的低俗、狂人的低俗、蝴蝶的低俗、斑猫的低俗……大概所谓轮回便是对低俗的惩罚。低俗最大的原因来自于求生的欲望。”

《天人五衰》的笔记-第258页


里面房间的纸糊拉门开了,本多不禁并拢双膝--老尼住持拉着弟子的手出现了。这位身着白衣紫袈裟、脑袋青光闪闪的老尼,便是应当八十三岁的聪子。
  本多不由渗出泪水,不敢正面仰视。
  住持隔桌在眼前坐定,端庄秀丽的鼻子一如往日,漂亮的大眼睛顾盼依然。虽然今昔不同时,但本多一眼即看出是聪子。六十载光阴竟被他一步跨过,一般人从青春年少到风烛残年遍尝的俗世辛酸她都一一得以幸免。面部变化不过如庭院里过得小桥从树荫来到阳光下之人那脸上的光亮变化而已。如果说当年正值芳龄的娇美是树荫下的碧玉,今日老年的风采则是阳光下的花容。本多想起今天从宾馆出发时阳伞下脸色或明或暗的京都女子,那明暗正好反映出美的性质。
  莫非本多经历的六十春秋,对于聪子无非过桥走过明暗交替的庭院的片刻?
  在聪子身上,老并非趋向衰竭,而是直指净化。光洁的肌肤静静生辉,美丽的眸子更加澄澈,仿佛体内有历久弥光的瑰宝,使得年老结晶为浑然天就的玉石,隐隐透明而峻冷,硬骨铮铮而圆润。双唇依然娇嫩,尽管有无数细纹,但每一条纹都如清洗过一般洁净。略微低俯变小的身体,含有无可言喻的威光华彩。
  本多含泪低下头去。

《天人五衰》的笔记-第162页

对我来说,最滑稽的莫过于世间一本正经教导的所谓“按自己本来面目生活”。一则这原本就不现实,二则如若自己照此办理,当即必死无疑。因为这无非意味将自己这一浡乎常理的存在强行纳入统一模式。如果没有自尊心,或许有其他办法。因为一旦抛弃自尊,即使再扭曲变形的形象也能轻易使人使己相信这边是自己的本来面目。然而,这只能以怪物视之的形象,就那么具有人性价值吗?如果本来面目就是所谓怪物,世人倒可以顿感如释重负……

《天人五衰》的笔记-第227页

非常不喜欢透这个角色,看到庆子说出真相,彻底击毁他的自命不凡特别的爽快。很喜欢火炉的描写,完全印证阿透的心境。
吃饭时间里,客厅火炉燃起红通通的炭火。挂有出自光悦之手的祥云挂轴的壁龛样式的板架下面是金色的小隔扇。左右拉开后,里面便是火炉。两人在炉前隔一张小桌对面坐下。庆子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从本多口里听来的关于轮回转生的漫长过程。
阿透眼望忽高忽低的炭火茫然听着。就连燃尽的火炭的哔剥声也令他心惊肉跳。
火忽而围着火炭扭动着随烟腾起,忽而在黑炭之间推出平和明亮的火笼。火笼仿佛有人入居的住宅,耀眼的金黄色地板被粗糙的木炭隔成几间小屋,幽深而静谧。
有时,黑漆漆的木炭裂缝突然窜起火苗,恍若黑夜平原尽头的野火。火炉里可以看到广袤的大自然的种种景观。而火炉深处不断跃动的阴影,恰如政治动乱的烽火在天空绘出的剪影工笔画。
一根木炭火苗渐趋衰微,细纹龟甲样的白灰如一堆白色的羽毛不安地颤抖着。而其下面,透出红通通亮堂堂安稳稳的火光。偶尔,木炭之间牢固的架构从最底端开始崩溃,同是又保持笈笈可危的平衡,如空中堡垒现出片刻庄严的辉煌。
然而,一切都流转不居。火苗看上去安详平稳。但这种状态本身便是不间断的瓦解过程。目睹一根木炭完成使命而归于解体,心里反倒产生宽释感。

《天人五衰》的笔记-第130页

“肉体的大小不算问题。问题在于信念。这只鼠认为自己呈现的老鼠形体,无非是猫这一观念赋予的伪装。鼠相信思想,对肉体嗤之以鼻。只要具有自己是猫这一思想足矣,无需非得把思想体现出来。因为这样会大大领略轻蔑带来的快感。”

《天人五衰》的笔记-第70页

  这些物件无疑充溢着海潮的气息,反映着四、五公里远处的海港动静。其实海港本身不外平带有金属质感伤的发光体。无论从多远的地方看去,它都以特有的抑郁性慌乱映入眼帘。同时它又是一架发狂的钢琴,必定横卧海边对着海水搔首弄姿。一旦突发奏鸣,便久久回荡不息,七座码头七根弦一齐发响,在嘈杂中撩起深沉的尾声。本多潜入少年的内心,幻想着如此情景的海港。
  那靠岸的徐缓,那抛锚的从容,那卸货的悠然,一切一切都需要履行海面与陆地相互安抚相互妥协那慢吞吞的手续。海陆之间,既互相欺瞒又互相勾结。船舶摇尾献媚,近而忽远;伴随一声威武而凄怆的长啸,远而忽近。这是何等飘忽不定而又剑拔弩张的机构!
  即使从东窗望去,海港也烟笼雾罩、纷然杂陈。海港无不显得浮光耀金,否则即非海港。因为那是一排龇露的白牙--伸向神经质闪闪烁烁的大海的白牙。饱受海浪摧残的白色码头齿列。一切都如牙科医院诊疗室熠熠生辉。到处充满金属、水和消毒液的气味。凶神恶煞样的起重机昂然凌驾头顶。通过全身麻痹将船沉入梦想与泊位的虚无,时而流出少量的血……
  信号站小屋通过概括性反映海港而将自己同海港紧紧维系在一起,进而使自身如一条被卷上悬崖的小船面对梦幻世界。小屋与小船的相似并不止于此。还有简约而必不可少的备品的排列,为应付意外灾害而在备品上涂的白色,原色的鲜艳光泽,海风造成的窗框的扭曲变形……而现在,小屋又孑然独立于白色塑料薄膜铺天盖地的草莓园中,也惟独它同大海有着近乎性方面的因缘,日日夜夜受制于海、船与港口,仅以窥看以凝视为己任,且已发展到了纯粹的发疯地步。它的监视职能、它的白色、它的惟命是从、它的风雨飘摇、它的孤立无援--无一不证明它是一条船。长久逗留其上,难免神思恍惚。

《天人五衰》的笔记-第230页

“……半年后你要是不死,冒牌货这点就最终得到证明。至少可以明白你并非本多先生所无色的美丽胚胎的转世,而是昆虫学所说的仿真亚种一类的货色。我想用不着等什么半年这么久。依我看,你不具有半年必死的天命。你一不具有必然性,二没有任何一样令人觉得失之惋惜的东西。你没有任何东西足以使人梦见你的失去并在醒来后仍觉得这世上倏然落下一道阴影。”你不过是个耍小聪明的小乡巴佬,卑鄙、猥琐,多得到处横躺竖卧。你正在耍弄半生不熟的手段以宣布养父是‘准禁治产者',从而把他的财产尽快弄到手。吃惊了吧?没有我不知道的。钱权到手后,下一个目标是出人头地,还是养尊处优?反正你所想的半点不比世间一般平庸青年的想法高明。本多先生对你进行的教育,接过不过仅仅使你意识到你的本来面目罢了。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你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我保证你长命百岁。你绝不是得天独厚的人物,你和你的行为绝对不可能成为一体。你本来就不具有以神奇的速度毁灭自己那种闪电般的年轻的蓝光。你有的只是尚未成熟的老成。你一辈子都仅仅适合靠吃利息为生。”你根本不可能谋杀我和本多先生。因为你的恶是合法的恶。你自我陶醉在观念衍生的妄想中,本不具有那种天命却又自命不凡,一心以为看穿人世的终端却又得不到水平线彼岸的邀请。你与圣光与神启全无缘分,你真正的魂灵既不存在与肉体又不见于内心。而金让的魂灵至少蕴含在流光溢彩的肉体中。造物主对你不屑一顾,根本不对你坏有什么敌意。本多先生寻找的转世生灵是造物主亲手创造而又不由得产生妒意的存在。“你是个百无聊赖的一介小才子,一个适合育英财团口味的优等生:只要对方出学费你就能顺利考上大学,理想的工作也会自动找上门来。因而你也是那些人道主义者们的宣传材料——只要充分提供物质条件,便可以大量发掘出被埋没的秀才——如此而已。本多先生待你好的过分了,你不过是他‘放错调料’的产物。假如调料放的正确,是可以将你拉回正路的。要是你给哪个俗不可耐的政治家当上秘书,说不定你会觉悟过来,迟早给你介绍就是。“我的话你牢牢记住好了。你自以为所见所之所洞察的东西仅仅限于三十倍望远镜那小小的圆圈而已,如果你以为那便是整个世界,你原本可以永远幸福的。”“不是你们从哪里把我拉出来的吗?”“说到底,是因为你自以为与众不同,自己从里边兴高采烈爬出来的,不是吗?”“松枝清显被恋情俘获,饭沼勋被使命俘获,金让被肉体俘获,你究竟被什么俘获了?被自以为与众不同的毫无根据的认识,对吧?”“如果说从外部被什么俘获并被狠命拖来拉去是所谓天命,那么清显也罢阿勋也罢金让也罢是有天命的。而从外部吧你俘获的是什么?是我们!”庆子恣意闪耀着胸口金色的孔雀屏笑道。“是我们两个对人生大多事情已经生厌的喜欢恶作剧的冷酷老人!你的自尊允许你把我们这样的存在成为天命吗——这么寡廉鲜耻的老头和老太婆,一个头看专家,一个同性恋者!“不错,你是以为自己看透了世界。但把这样的小毛孩引诱出来的则是以死作押的‘老透看手’。拉出自以为是的万事通的,只能是更为老奸巨猾的同行。其他人绝不可能敲你的门。所以,你原本可以一生都不至于被人敲门,但那样也是同一回事,因为你没有什么天命,你不可能有美丽的死。你不可能成为清显、阿勋或金让那样的人。你能成为的不外乎愁眉苦脸的财产继承人……今天请你来,就是为让你刻骨铭心地懂得这点。”

《天人五衰》的笔记-第38页

对于两人来说,年老成了类似不为第三者知晓的同病相怜的东西。既然任何人都不忍舍弃谈论自家疾患的乐趣,那么觅得一位知音便不失为明智之举。因为两人有别于世间一般男女交往,所以在本多面前庆子也绝对无须故弄玄虚或刻意显示年轻。
  不必要的精明、乖戾、对年轻的憎恶、对琐事不屈不挠的关注、对死的恐惧、置一切于不顾的不耐烦和对一切耿耿于怀造成的讨厌的执着--本多和庆子决不从自身发掘这些,而仅仅从对方身上搜寻。在顽固这点上,双方都充满毫不相让的自负。

《天人五衰》的笔记-第50页

何况,如若探访聪子,本多势必重新背负清显的回忆。而且至今仍作为清显的代理人登门这点也使他压力重重。“罪只是我和清显两人的”——回镰仓途中聪子在车内自言自语的这句话,在时隔五十六年的今日仍清晰回响在他的耳畔。如果相见,想必聪子也会对那段往事淡然一笑置之,随即同本多开怀畅谈。问题是本多很不情愿想到这一步。他觉得,自己已如此衰老不堪,日益惨不忍睹,日益罪孽深重,因此同聪子相见的程序也就日益难以逾越。
春秋递嬗,星转斗移。那年春天淡淡披裹白雪的月修寺本身,连同有关聪子的记忆渐渐在本多心目中淡远了。这里所谓淡远,并非心的疏离。恰如喜马拉雅雪山的寺院,思之愈切,求之愈急,月修寺愈好像端坐于白雪皑皑的峰顶,表情由妩媚而矜持,由柔和而威严。那虚无缥缈的寺院,那远在人世尽头的寂无声息的月之寺,浓缩式镌刻着越老越小越漂亮的聪子的紫色袈裟,寒光熠熠,俨然坐落在思考的极限认识的终端。本多知道,时下无论乘飞机还是坐新干线,转眼之间即可抵达。但那是常人所去常人所看的月修寺,并非本多心目中的。对他来说,那座寺
恰如从认识的暗夜从世界的终极的裂缝中泻出的一缕月光。
他似乎觉得,假如聪子确确实实就在那里,聪子必然在那里永生不死。倘若本多因认识而得以不死,那么从这地狱中仰面见到的聪子则在遥遥无极的天边。毫无疑问,刚一相见聪子就会一眼看破本多所处的地狱。他还觉得,自己栖身的这座充满失意与恐怖的认识地狱的不死,同聪子所居天上的不死,二者似乎总是在对视之间保持着平衡。故而,即使眼下不急于相见而推迟到三百年甚至千年之后,岂不也可随时了却心愿!
凡此种种,本多搜罗出许多自我辩护之辞,这人世的辩辞,不觉之间成了他不去月修寺的理由。他几乎下意识地拒绝前去,如同拒绝确将带来杀身之祸的美。并且,有时他还认为,自己所以坚决不肯去月修寺,并不仅仅因为时光的蹉跎,也还因为自知实际上无法实现,而这点恰恰可能是自己一生最大的不如意。如果勉为其难,届时说不定月修寺远离自己而一时消隐在光雾之中。
话虽这么说,本多还是觉得眼下访问月修寺的时机恐怕已经成熟。因为认识的不死姑且不论,肉体的衰竭之感却是日甚一日的。看来应在自己有生之年去月修寺见一次聪子。毕竟对清显来说聪子是拼死都必须见上一面的女子。而深知这一点的本多之所以没有决心冒死求见,必定是遥远的清显那向自己内部发出呼唤的年轻漂亮的魂灵予以禁止的缘故。若不惜一死,肯定得以相见。如此说来,或许聪子也在心照不宣地静等时机成熟。想到这里,一种无法形容的甘美快感滴人本多内心的深处。

《天人五衰》的笔记-第1页

我就是被这气势磅礴的描写吸引开始看丰饶之海系列的。
海湾雾霭迷潆,远方的船只影影绰绰。但终究比昨天晴朗,可以依稀见到半岛上山峦的剪影。五月的海面,波平浪静。阳光普照,云絮缥缈,长空碧透。
  即使再低俯的波浪,扑岸时仍落得个粉身碎骨。粉碎前一瞬间那莺黄色的波腹,包揽了类似一切海草所具有的那种猥琐和不快。
  这就是海的搅拌作用--日复一日单调而枯燥地重复着关于乳海搅拌的印度神话。大概存心不想让世界安分守己。安分守己想必会将自然界的魔性唤醒过来。
  不过,五月胀鼓鼓的海面,总是不断焦躁地变幻着光点,将精致的凸起无限排展开去。
  三只海鸟凌空翱翔,眼看急切切地快速接近,却又马上不规则地拉大距离。这种接近和远离含有某种神秘。在近得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翅膀掀动的气流之时,一方倏地飞离远去--这蔚蓝
的距离意味着什么呢?莫非我们心中时而泛起的三种意念也同三只鸟的表演相似不成?
  一只印有“*(上‘人’下‘三’)”标记的黑色小货轮,渐渐远离了海湾。船上那隆起的构筑物,赋予其背影以忽然巍峨起来的庄严。
  午后二时,太阳隐身于薄薄的云絮之后,如白亮亮的蚕茧。
  无限舒展开来的弧形水平线,恰似牢牢套住大海的深蓝色钢箍。
  刹那间,一座--只有一座--白色巨翼般的雪浪腾空而起,俄尔消失。这又意味什么呢?是高蹈脱俗的即兴,还是生死攸关的暗示?抑或二者皆非?而这又可能吗?
  潮水渐次汹涌,波浪渐次高扬。海岸则在这种配合默契的攻势面前渐次萎缩。云遮日暗,海水呈现出不无狰狞的黛绿。其间,一道白光由东而西绵绵延展,形如半开的长柄折扇。扇面部分起伏不平,而接近扇柄的缓冲部位,则以扇骨的浅墨,融入黛绿的平面。
  太阳重放光明。海面于是重新平展展地辉映着日光,在西南风的驱动下,将无数海驴脊背般的波光浪影,不断向东北方向迁移。海浪这种永无止境的大规模迁移,却丝毫不至于溢出海岸,而乖乖听命于遥远的月球。
  云片呈鱼鳞状,遮蔽了半空。太阳在云的上方,静静地撕洒着白灿灿的光。
  两只渔船早已远去,海湾里只蠕动着一艘货船。风已相当强劲。从西边出现的一艘渔船,带着仿佛预示某种仪式开始的马达声渐渐驶近。船很小,且其貌不扬。但由于船的行进无轮无足,因此看上去却如拽着拖地长裙膝行而来一般高雅脱俗。
  午后三时,鱼鳞云稀薄起来。南面天空一方如白山鸡尾部舒展开来的云,向海面抛下深重的阴影。
  海,本无名称。地中海也罢,日本海也罢,眼前的骏河湾也罢,虽被勉强一言蔽之以“海”,但它绝不屈服于这一名称。海是无名的,是不可抑勒的,是绝对的无政府主义。
  随着日光的阴晦,海面陡然变得无精打采,一副冥思苦索的神情。四下泛起细小的莺黄色棱角,浪头长满尖刺,如玫瑰的枝条。只是,尖刺本身带有圆滑的胎痕,整个海面倒也显得光洁平展。
  午后三时三十分。全无船影可寻。
  不可思议。如此广大的空间,竟这般遭受冷落。
  甚至海鸥的翅膀都成了黑色。
  于是,海湾推出虚幻的船影,向西驶去,不久了无踪迹。
  伊豆半岛早已烟笼雾罩,扑朔迷离。一些时候,它并非伊豆半岛,而是它的幽灵。继而幽灵也消失不见。
  既已消失,当然无迹可寻。即便在地图上存在,也还是不存在。半岛也罢,船只也罢,无不同归于“存在的不可信性”。
  出现,而又消失。半岛与船只,究竟区别何在?
  如若大凡眼中所见便是存在的一切,那么只要不被浓雾笼罩,眼前的大海便永远横亘于此,永远雄辩地证实着自身的存在。
  一艘船即可改变整个景观。
  船的亮相!它将使一切为之一变。存在的所有结构发生龟裂,从而将一只船从水平线迎入怀中。转让便在此时进行。船出现那一瞬间之前的全部世界,因此而面目全非。就船而言,则是为证明其不在的全部世界报废而出现在那里的。
  大海颜色的瞬息万变。云的流转不居。船的头角峥嵘。这每时每刻出现的是什么呢?发生的又是什么呢?
  这每一瞬间发生的一切,很可能比科拉卡托火山喷发还要非同小可,只不过人们无动于衷而已。我们对存在的不可信性过于习以为常。世界存在与否,无须认真计较。
  所谓发生,无非永无休止的再形成、再组合的前兆,一种从远处波及的钟声的前兆。船的出现,击响的便是这种存在的钟声。钟声顷刻间传播开来,涵盖一切。海面上没有发生的间休。存在之钟永远回荡不止。
  一种存在。
  未必一定是船。一只悄然出现的蜜桔也未尝不可。蜜桔便足以击响存在之钟。
  午后三时半。在骏河湾代表存在的,即是这样一只蜜桔。
  它在波涛间时隐时现,时起时伏。那宛如永不闭合的眸子般鲜亮的橙色,从离岸不远的海面急速东去。
  午时三时三十五分。从西边,从名古屋方面,闪入一艘轮船黑魃魃、沉闷闷的远影。
  太阳早已被云包拢,如一条熏鲑鱼。

《天人五衰》的笔记-第115页


  认为自我意识只同自我有关时本多还年纪正轻。那时候,自己这一透明的水槽中飘浮着浑身长满黑刺的海胆样的实质。他将仅仅与此相关的意识称为自我意识。“恒转如暴流”。他花了三十载光阴才得以在日常生活中体会到在印度得知的这一道理。
  到了老年,自我意识终于归结为时间意识。本多的耳朵已可以分辨出白蚁噬骨的齿音。人们是以何等淡薄的生存意识一分分一秒秒地挤过再不复来的时间隧道啊!年老之后才懂得那一滴滴所有的浓度,甚至所有的沉醉。美丽的时间水滴,浓郁得犹如一滴葡萄美酒……并且,时间像血液失去一样失去。所有老人都将滴血不剩地枯竭而死。这是一种报复。因为他没能在热血不知不觉地沸腾沉醉不知不觉地袭来阶段及时关住时间的闸门。
  是的,老人懂得时间含有沉醉。懂得之时已经失去了足以使人沉醉的酒浆。为什么没想到应及时关住时间的闸门呢?
  出于怠惰和怯懦,本多并不认为自己没有在应关住时关住时间,尽管他也自责。
  本多感觉眼睑终于沁入一缕微弱的曙光。他仍把脑袋放在枕上不动,心中自言白语:
  “不不,在止住时间上面,自己不曾有过‘此其时也’那样的时机。假如我身上多少有类似宿命的东西,那恰恰是所谓‘没有能够关住时间’。”
  自己未有过堪称青春顶峰的时代,也就不存在应该止住时间的时机。那本该在顶峰止住才是,可惜未能识别出来。奇怪的是他并不为此懊悔。
  不,即使青春稍过去一点也不为迟。倘若顶峰到来,是应当在那时止住的。可是,如果说识别顶峰的眼睛就是认识的眼睛,我是略有异议的。因为像我这样一刻不停地眨闪认识的眼睛像我这样不肯给意识以片刻睡眠的人世上找不出第二个。识别顶峰的眼睛仅凭识别的眼睛是免为其难的。这需要宿命的援助,但我被赋予的只是稀薄得不能再稀薄的宿命,这点我本身最为清楚。
  断言那是因为我坚强的意志阻碍了宿命当然很容易。但果真如此吗?所谓意志,难道不是宿命的残渣吗?自由意志与决定论之间不是存在类似印度种姓制度那种天生贵贱之分吗?当然低贱的乃是人的意志。
  年轻时我并不这样认为,而认为所有人的意志都是力图参与历史的意志。但历史--那个踉踉跄跄的讨饭老太婆--跑去哪里了呢?
  不过,有一种人则具有在生之顶峰止住时间的天赋。我已经目睹,只能相信。
  在登临绝顶看到皑皑白雪的一瞬间使时间戛然而止--这是何等伟大何等浪漫何等幸福啊!其实,顶峰那使其内心泛起微妙涟漪的倾斜、那高山植物的分布都已给他以预感,因而他可以清楚把握时间的分水岭。
  他知道,若再前行一步,时间就会停止上升而代之以急转直下。下降途中,很多人正在悠然自得地收获。但收获又有什么用呢?且看对而,水飞流直下,路一落千丈。
  啊,肉体的永恒之美!那才正是能够止住时间的人的特权。在即将止住时间的绝顶,肉体之美也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
  处于白雪峰顶正确预感中的人的肉体的玉洁冰清之美。不祥的纯粹。侮蔑的爽凉。其实人之美与羚羊之美的妙合无垠。高贵地扬起头角,透出超尘绝俗而柔润平和的眼神。略微抬起线条流畅的白斑点点的前肢,头戴峰顶眩目耀眼的白云,满怀诀别的豪迈与悲凉……
  即使向留在地面依旧置身于时间滚滚洪流中的人们挥手告别,我也根本无法响应。倘若我在街头突然扬手告别,招来的恐怕是出租车的停驶。
  或许我不可能止住时间,而一直在阻挠出租车的奔驰。我只是以毅然决然的意志命令出租车将自己拉往别的地点--明知时间同样涌流不息的其他场所,如此而已。没有浪漫,没有幸福。
  ……没有浪漫,没有幸福!这点至关重要。生存的秘诀非此莫有,我深知。
  止住时间也要等待轮回,这点我也早已知晓。
本多扭曲的培养,阿透确实没有浪漫也没有幸福。我认为他确实是清显转世,但本多打破了他的命运。阿透的精神是丑恶的,本多又刻意培养这种恶,命运的轨迹开始偏移。偏离了美,这一世老天才不收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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