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是个人》章节试读

出版日期:2016-3
ISBN:9787020112307
作者:[意] 普里莫·莱维
页数:200页

《这是不是个人》的笔记-第174页 - 十天的遭遇

偶尔听到时近时远大炮的轰鸣声,不时地听到有自动步枪的扫射声,在不时地被炭火的红光划破的黑暗中,夏尔、阿尔图尔和我围坐在炉子旁,抽着用从厨房拣拾来的香草自制的香烟,谈论着许多过去和将来的事情。在天寒地冻、战火纷飞的广阔的平原上,在像虫子般爬满人的漆黑的小屋里,我们觉得跟我们自己和跟世界和平相处着。我们是疲惫不堪,但是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我们觉得终于做了某些有用的事情,也许如同上帝创造世界之后的第一天似的。

《这是不是个人》的笔记-第29页

成年累月地生活在集中营里,活在当下是最为紧迫和实际的问题。今天能迟到多少食物,会不会下雪,是否有煤要卸,而遥远的将来的问题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没有任何迫切性。倘若我们有理智,就得忍受这种现状,我们的命运显然是完全不可认知的,任何的猜想都是武断的、绝对没有任何现实根据。然而,当人的命运危在旦夕时,很少有人有理智:他们无论如何更愿意采取极端的态度。

《这是不是个人》的笔记-第176页 - 十天的遭遇

下午,我去了以前的诊疗室,寻找某些有用的东西。有人赶在我前面了:所有的东西都被一些不专业的劫掠者搞得乱七八糟。没有一瓶完整的东西,地板上扔着一堆堆破布烂条、废棉和药品,一具赤裸、扭曲的尸体。不过,眼看有某些东西是被前面的劫掠者忽略了:卡车上的一排蓄电池。我用小刀碰了碰两极,闪出一颗小火星,蓄电池还有电。
晚上,我们的屋子里有了灯光。
……
夜里,在还未看见车辆之前,就听到履带发出的巨响。
夏尔问道:‘还在走吗?’
‘一直在走着。’
似乎永远走不完了。

《这是不是个人》的笔记-第188页 - 十天的遭遇

飞机的搏斗展现着复杂的奇迹。就在我们这些赤身裸体、无能为力、手无寸铁的人的上空……他们只要动动手指头,就能造成整个营地的毁灭,能消灭几千个人;而我们所有能量和意志力的总和都不足以延长我们之中哪怕一个人仅仅一分钟的生命。

《这是不是个人》的笔记-第143页 - 克劳斯

起初,双脚冻得挺疼,后来渐渐地暖和了,神经也舒缓了。今天也是如此,就是今天早晨也是如此,觉得似乎时间是那么不可征服的漫长,我们穿越了所有的分分秒秒的时光,现在那时光湮灭了,而且立刻被遗忘了,那不再是一天的时光,不会在任何人的记忆中留下痕迹。这我们知道,明天将会跟今天一样:也许雨会下得稍微大或者小点,或者也许不是去挖泥巴,而是去碳化厂卸砖头。或许明天也可能战争结束,或者我们所有人都将被杀害,抑或被遣送到其他的集中营去,或者会发生那种重大的变迁,因为集中营自它建成的那天起,就不厌其烦地被人们迫切又肯定地作过各种预测,但又有谁能够严肃认真地思考明天呢?
记忆是一种奇特的工具。自从我进入集中营之后,我很久以前的一位朋友所写的两句诗,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最终会有那么一天
已毫无意义说什么明天了。
这里就是如此。你们知道集中营里的俚语‘永不’是什么说的吗?我们得说‘明天早晨’。

《这是不是个人》的笔记-第35页 - 启示

为了活下去,就得努力维护文明的生活方式,至少得保住文明的结构和形式,这是很重要的。我们是奴隶,没有任何权利,得直面各种侮辱,而且几乎肯定要面对死亡,但是我们还剩下一种权力,我们得全力维护它,以因为它是我们最后的权力,那就是:我们不认同他们的兽性的权力。因此我们当然得把脸洗干净……为了活着,为了不让自己开始死去。
对抗的前提是力量,这是肉体的力量,也包括精神的力量。在极端压迫的环境下,当人直面生存的原始需求,对精神和文明的放弃实际上并不会节省肉体的消耗,反而会因为对环境的妥协让肉体本身也沦为加害者的帮凶,加重对自我的摧残。在这种情况下,以肉体的仪式性行为唤醒对文明的记忆(或者说求救),既是对加害者的对抗,更多的也是通过对肉体的拯救而达到对精神的拯救。
当然,有时候这种自我拯救会马上付出生命的代价。但如果不拯救,也不过是延长了苦难的时间而已。

《这是不是个人》的笔记-第136页 - 1944年10月

下午一点整后,工地上照常空无一人,长长的灰色队伍得花两个小时在两个检查站前面通过,每天都得在那儿清点人数,点了又点,在连续两个小时不停演奏的乐队面前走过,乐队每天演奏的都是进行曲,我们出入营地都得合着进行曲的拍子走。
似乎一切都跟每天一样,厨房像平时那样冒着烟,已经开始分发菜汤。然而这时听到钟声响了,于是人们明白是到时候了。From Maus, by Art Spiegelman
想到Art Spiegelman的Maus中的这一幕。

《这是不是个人》的笔记-第92页 - 被淹没和被拯救的

他们的生命是短暂的,但是他们的号码是无法灭绝的。他们是无名的普通群体,不断地被更新,又总是相同的非人的群体,他们默默地列队行走着,辛苦劳累着,他们身上神圣的生命火花熄灭了,他们的身体已经透支到无力真正忍受苦难了。很难称呼他们是活人,很难把他们的死称作是死。……如若沉默者没有故事,唯一宽阔的路就是沉沦之路,而得救的路子却很多,艰辛而又令人意想不到。

《这是不是个人》的笔记-第112页

P5 (死刑前)当时我们之间都说过很多话,做过很多事情;然而对于这些事情,最好别留下记忆。
“在这里我们第一次遭到殴打:事情是如此新鲜而毫无意思,以至无论从肉体上还是从心灵上,我们竟然都不觉得疼痛。唯有一种深深的愕然:怎么能不带愤怒地殴打一个人呢?”
P18 “此刻,我们头一次意识到,我们的语言缺乏能以用来表达所承受的这种侮辱的词语,它摧毁了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在一瞬间,凭借几乎未卜先知的直觉,现实本身向我们揭开了面纱:我们到了深渊之底。……没有任何东西是属于我们的:他们剥夺了我们的衣服和鞋子,连头发也给剃光了;如果我们说话,他们不会听;如果他们听我们说话,他们也不会明白。他们把我们的名字也剥夺了。……请每个人想想,往往有多少价值,有多少意义都蕴含在我们日常一些最细小的生活习惯之中,包含在我们连最最卑贱的乞丐都拥有的无数物件之中:一张手绢,一封旧信,一张至亲至爱的人的照片。这些东西是我们本身的一部分,几乎是我们身上的肢体。”
“现在请想象一下,一个人被剥夺了所有他爱的人,被剥夺了他的家,被剥夺了他的习惯,他的衣服,被剥夺了一切,最后被彻底剥夺了他拥有的一切:他将会是虚无的人,沦为只剩下痛苦和需要的人,忘却了尊严和判断能力,因为谁失去了一切,就往往容易失去自我。”
[忘记身份、忘记关系,人和动物的差别]
P30 “我们就这样到了深渊之底。人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是很快能学会一下子抹去过去和将来的。进入集中营十五天之后,我已经常饿着肚子,自由的人是不知道长期挨饿的滋味的,夜里会饿得做梦,人身体的全部肢体都会有反应;我已经学会不让别人偷自己的东西,倘若溜达时发现有一只汤勺、一根绳子、一颗纽扣可以据为己有而没有遭受惩罚的危险的话,我就会把它们放进衣兜里,我会觉得自己完全有权利拥有它们。我脚背上已经长了无法愈合的伤口。我推皮车,用铁铲子干活,在雨底下我精疲力竭,在疾风中我瑟瑟发抖。我的身躯已不是我自己的了:我的腹部肿胀,四肢感受,脸部在清晨是浮肿的,晚上会塌陷下去。我们之中有人肤色发黄,有人呈铁灰色;如若我们之间有三四天不见面,相互就难以辨认了。”
P33 “在这个地方,天天在肮脏不堪的洗漱间浑浊的水里涮洗,实际上是无助于达到清洁和健康的目的的;然而,至关重要的恰恰是残存的生命力的表现,如同表现精神残存的工具那样,是必不可少的。”
“正因为集中营是使人沦为畜生的一架大机器,我们不应该变成畜生;就是在这种地方人也能活下去,因此人应该有活下去的意志,为了日后能带着证据出去,能向世人讲述;而为了活下去,就得努力维持文明的生活方式,至少得保住文明的结构和形式,这是很重要的。我们是奴隶,没有任何权利,得直面各种侮辱,而且几乎肯定要面对死亡,但是我们还剩下一种权力,我们得权利维护它,因为它是我们最后的权力,那就是:我们不认同他们的兽性的权力。因此,我们当然得把脸洗干净,没有肥皂,用脏水洗,用上衣擦干身子。我们得把鞋子涂成黑色,并非因为条例上是这么规定的,而是出于尊严,为了体面。我们得挺起腰杆子走路,不能趿拉着鞋子,并未时为了遵守普鲁士人的纪律,而是为了活着,为了不让自己开始死去。”
P51 “医务室时排斥身体折磨的集中营。因此,谁如果还有良知的种子,他在那里会重拾良知……在呆在医务室的相对平静的间歇里,我们懂得了我们的人格是脆弱的,这是比我们的生命更加危险的东西。……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任何人不应该从这里出去,因为他会带着可在肉体上的印记,把这里的丑闻传递给世界,告诉人们,在奥斯威辛,人得有多大的勇气才足以把人糟蹋成这样啊。”
P64 “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如今我已经忘了,不过,那肯定是一个痛苦、残酷又动人的故事;因为我们的故事都是那样的,成千上万的故事,全都不一样,却全都充满一种惊人的可悲的必然性。”
“这是一个不招人麻烦的头头,因为他不是犹太人,他不怕丢掉工作。”
P89 “我们不相信想当然的轻易的推论:当一切文明的上层建筑被取消时,人从根本上来说是野蛮的、自私的、愚蠢的,因此就认为‘囚犯’只不过是无所顾忌的人。我们反倒认为,就这个问题,唯一的结论是,当人类面临身体的生理需要和痛苦的折磨,许多习俗和社会本性都无所适从” “我们觉得这样的事实反倒值得引起注意:人类十分明显地存在着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被拯救的和被淹没的。其他成对的类别(好人和坏人,聪明人和本人,卑微着喝勇敢者,不幸者和幸运者)之间的区别就不很清晰,似乎不太是先天性的,尤其允许有无数复杂的中坚阶层。”
P92 “屈从是最简单的事情:只要执行所接到的一切指令,只吃配给的份饭,遵守劳动和集中营的几率就足够了。经验表迷宫,以这种方式只有很少的人能生存超过三个月。”“如果我能把我们时代的一切痛苦和不幸都包含在一个形象之中,我就会选择这样的形象,它独具我来说是熟悉的: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子,耷拉着脑袋,弓着双肩,从他的脸上和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思想的痕迹。”
P93 “犹太人中的特殊人员构成了一种值得质疑的可悲的人类现象。现时的、过去的、隔代遗传的痛苦,敌视异族的传统和教育,都集中体现在他们身上,把它们变成为性情孤僻和麻木不仁的魔鬼。他们是德国集中营机制的典型产物:对一些沦为奴隶的个别人,赐予其一种特殊地位,一种相当舒适的条件让他得以存活下去的可能,而作为交换条件,要求其背叛与其难友们的天然的团结,当然会有人接受的。”
P97 “(阿尔弗雷德)他的计划是长远的,所以就更加可观,因为那是在一种充斥着临时观念的环境里酝酿出来的。”
P103 “亨利发现,因为怜悯是一种不必经过深思熟虑的原始的感情,如果巧妙地呗灌输到对我们发号施令的那些人面兽心者的心灵之中,那些无缘无故地肆意用拳头揍我们、一旦倒在地上就踩踏我们的那些人的原始心灵之中,怜悯和同情心就会生根开花。”
P112 “因为那种目光并非是人与人之间的目光,倒像是隔着鱼缸的玻璃壁看鱼时的目光,时两个不同世界的生物之间的目光,而要是我能够结实那种目光的本质所在,我也就能够解释德意志第三帝国更狂的实质了。”

《这是不是个人》的笔记-第32页

你旁边同伴手里拿着的面包似乎很大,可到了你的手里却小得可怜。这是天天发生的错觉,最后都习以为常了,然而在起初,是如此令人难以忍受,以至于我们之中许多人成对成对地长时间地进行争论,说自己明显总是倒霉,别人是厚颜无耻地走运,最后他们交换了分配的份额,这样错觉重又倒置转换,令所有的人都不满意,很失望。

《这是不是个人》的笔记-第189页

P130 “我认为,我今天仍能活在人世真的就得归功于洛佐伦。不光是因为得到他物质上的帮助,更因为他以他的存在,以他那种如此简单又淡定地做善人的方式,令我经常记住在我们当时那样的生活天地之外,还存在着一个正义的世界,还有某些东西和某些人是纯洁的,完整的,尚未被腐蚀的,并非是野蛮的,是与仇恨和惧怕无关的;还有着一种久违的善,虽然这是某种很难予以定义的东西,为此,我们值得保重自己。”
“被写进这些篇章里的人物并不都是人。他们的人性已被埋葬,或许是他们自己在遭受他人的凌辱和痛击之下,把它们埋葬掉了。歹毒又愚笨的党卫军士兵们,头头们,政治犯们,罪犯们,大大小小的管理人员们,直到无一不是奴隶的囚犯们,这就是德国人按照自己的意愿丧心病狂地建立起来的法西斯党魁的所有等级,荒谬地形成了内部铁板一块的可悲群体。”[作者好像认为囚犯是不配为人的(后面的作者自杀?)]
P140 “(老库恩在大声祈祷,感谢上帝他没有被淘汰)库恩难道不知道下一次也许会轮到他了吗?库恩难道不明白,今天发生的这种遗臭万年的事情是任何求神的祈祷,任何宽恕,任何罪人的赎罪,总之,是任何人能够做到的事情,都不再能予以补救的吗?如果我是上帝,我会把库恩的祈祷啐回人世间。”
P141 “幸好今天不刮风。奇怪,某种境遇,尽管是微不足道的境遇,却能使我们驻足停留在绝望的边缘上,让我们活下去,所以人总是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是幸运的。”
P144 “记忆是一种奇特的工具。自从我进入集中营之后,我很久以前的意味朋友所写的两句诗,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最终会有那么一天,已毫无意义说什么明天了。这里就是如此。你们知道集中营里的俚语‘永不’是怎么说的吗?我们得说‘明天早上’。”
P154 “就像世上所有实验室里的姑娘一样,这些姑娘也爱唱歌,而这是令我们感到极其难过的事情。它们总在一起聊天:议论定量配给,谈论她们的未婚夫和她们的家,谈论临近的节日……‘星期日你回家吗?我可不回去,路途那么不舒服!’ ‘我圣诞节回去。就两个礼拜了,又是圣诞节了:好像不是真的。今年过得真快啊!’”
“……今年过得真快。去年这个时候,我还是自由人,是不法的’土匪’,但是自由人。我有名有姓,有一个家,有求知欲,生性不安分,动作敏捷,身体健康。当初我想到很多遥远的事情:我的工作,战争结束,山岳,事物的本性,主宰人类行为的准则,还想到山脉,想到唱歌,爱情,音乐和诗歌。当时我对命运的仁慈有一种强烈的、根深蒂固的、愚蠢的信赖。杀人和死亡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写在书上的东西。我过的日子有快乐的,也有忧伤的,不过我都怀念它们,都是那么充实而有积极。未来就像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展现在我面前。我之前的生命剩下的东西,在今天只够我忍受饥饿和寒冷了;我都没有力气让自己自生自灭。”
“如果我的德语讲得更好些,我可以试着把这一切说给女秘书弗劳·迈尔听。不过她不会明白,或者如果她足够聪明善良,可以听懂,也不会容我接近她,她会躲开我,如同避免跟一个患有不治之症的病人和死刑犯接触一样。或者,也许她会送我一张奖券,能换得半升平民喝的菜汤。”
“今年过得真快。”
P162 “毁灭人是困难的,几乎跟创造人一样困难:那不是轻易能做到的,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但是德国人,你们做到了。我们驯服地在你们眼皮底下:你们没有什么可惧怕我们的,没有造反的举动,没有挑衅的言语,连一种审判的目光都没有。”
“阿尔贝托和我回到棚屋,我们无法面对彼此。那个被绞死的人应该是刚毅的人,应该是由一种不同于我们的特殊材料制成的人,连这样的处境都无法令他屈服,可我们却让这样的环境给毁了。”
“因为我们被毁了,被征服了:尽管我们学会了适应,尽管我们终于学会了寻找食物,学会如何承受劳累,抵御寒冷,尽管我们将返回家乡。”
“我们把大饭盒聚到铺位上,分发了菜汤,我们满足了每天疯狂的饥饿需求,可现在我们却感觉到愧疚不已。”

《这是不是个人》的笔记-第172页 - 十天的遭遇

我们看到的那番情景,是与任何人描述过的情景完全不同,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
刚刚死去的集中营,似乎已经解体了。没有水,也没有电。敞开的窗户随风拍打着,屋顶上零星的金属板铿锵作响,大火焚尽的尘埃飞向高处和远方。炸弹轰炸的灾难,加上人的不幸。那些还能行动的病号,衣衫褴褛,跌跌撞撞,瘦骨嶙峋,拖曳着脚步往四处行走,像是匍匐在冰冻坚硬的大地上的一群虫子。他们在所有撤空的棚屋里搜寻食物和柴火;他们闯入那可恨的寝室长布置得滑稽可笑的房间里,那儿直到撤离的头一天还不准普通囚犯入内;他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肠胃,把哪儿都弄脏了,还污染了宝贵的雪,那可是目前整个营地唯一的水源。
在被焚烧的棚屋冒烟的废墟上,好几队病人趴在地上,吮吸着最后的热气。另外有些病号在别处找到了几个土豆,在焚烧后的木炭上烧烤,以凶狠的目光环顾四周。少数人真的给自己点着了火,他们还有力气,在偶尔找到的容器里把雪融化了。

《这是不是个人》的笔记-第29页 - 在深渊之底

当人的命运危在旦夕时,很少有人有理智:他们无论如何更愿意采取极端的态度。……实际上抱悲观态度和乐观态度的两类人,并没有多明显的区别:并不是因为不表态的人很多,而是因为大部分的人记忆力差,想法也自相矛盾,他们根据说话的对象和时间来回变,徘徊在两种立场之间。

《这是不是个人》的笔记-第137页 - 1944年10月

突然传来一阵吆喝、谩骂和敲打声,表明检查小组已经来到,这时很多人已经打瞌睡了。寝室长和他的助手们挥动拳头,大声吼叫着,把这群受惊的赤裸着身子的囚犯从寝室的尽头驱赶到前面,让他们都挤进‘休息娱乐室’,那里也是行政办公室。那是一间长七米宽四米的小屋子。当他们把人都赶进去后,所有的人都被压缩成坚实、密集又暖和的一团,所有的角落里都塞满了人,把屋子木质的板壁挤压得吱嘎作响。

《这是不是个人》的笔记-第132页 - 1944年10月

正如我们挨饿的程度,并非像谁错过一顿饭那样的感觉,同样,我们挨冻的程度也得用一个特别的名词来形容。我们所说的“饥饿”、“劳累”、“惧怕”、“疼痛”,我们所说的“寒冬”,完全是另外一码事。这些是在自己家里享受着或痛苦地活着的自由人创造和使用的自由的语言。倘若集中营延续得更久一些,那么就会产生一种新的苦涩、辛辣的语言。人们会感到需要用那种新的语言来解释什么叫做困苦和劳累:整天在零度以下的刮风天里,身上只穿着衬衣、短裤、上衣和帆布长裤,拖着虚弱的躯体,挨着饿,深知自己的末日就将来临。

《这是不是个人》的笔记-第19页 - 在深渊之底

最后被彻底剥夺了他拥有的一切:……因为谁失去了一切,就往往容易失去自我;因此,没有和同类的亲密关系,他就会轻易地抉择自己的生死;最幸运的情况就是,出于一种纯粹功利来判定其生死。

《这是不是个人》的笔记-第19页

被彻底剥夺了他拥有的一切,他将会是个虚无的人,沦为只剩下痛苦和需要的人,忘却了尊严和判断能力,因为谁失去了一切,就往往容易失去自我;因此,没有和同类的亲密关系,他就会轻易地抉择自己的生死;最幸运的情况就是,出于一种纯粹功利来判定其生死。

《这是不是个人》的笔记-第16页 - 一个人要死去是多么艰难

P16
《见证的艺术》詹姆斯·伍德
索尔·贝娄曾经说过,所有伟大的现代作家都试图定义人性,以便证明还有延续生命与写作的必要。这句话用在普里莫·莱维身上尤为正确,即使我们不是会觉得这是命运强行赋予他的一项事业。从某些角度看,莱维是悲观的,因为他提醒我们“人与人之间生来就平等的神话是多么空洞”。在奥斯维辛,那些本身就是强者的人成功了——因为他们从身体或道德上都比其他人强硬;又或者只是因为他们不如别人那么敏感和贪婪,在生存意志上更为犬儒。(让·埃默里曾经在比利时遭到德国党卫军的拷打折磨,就曾断言:在痛苦面前,我们也不是平等的。)
P18
《见证的艺术》詹姆斯·伍德
1987年4年11日早晨,这个健全的高尚的人(莱维),在他67岁的这一天,走出了他位于四楼的公寓,跌到(或是将自己抛向)公寓楼梯的栏杆上。如果这是长自杀,那么这一行为就撕开了他生还的缝线。一些人很愤慨,另外的人则拒绝认为这是自杀。尽管从未言明,但这些姿态的意味几乎令人不安地近于某种沮丧,那就是纳粹最终获胜了。“普里莫·莱维在40年后死于奥斯维辛。”埃利·威赛尔写道。然而,莱维是一名选择自杀的幸存者,绝非无法幸存的自杀者。
让·埃默里在65岁那年自杀,说自己在集中营里花了很多时间考虑死亡;莱维相当尖锐地回应道,在集中营里他有太多其他事情要忙,没时间来体验这种内心的动荡。“生活的目标是对死亡最好的防御,这不仅适用于集中营的生活。”
很多当代的评论家们对莱维的抑郁症知之甚少或者一无所知。莱维和抑郁症抗争多年,直到最后病情变得极度严重。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他感觉自己无法写作、身体恶化,同时还担忧着母亲的健康。那年2月,他告诉自己的美国译者露丝·费尔德曼,在特定的层面上,自己的抑郁症“比奥斯维辛还要糟糕,因为我不再年轻,已经缺乏弹性了”。他的家人对此却未曾存疑。“不!他完成了他说一直想去做的事!”他的妻子在听到事故时这么哀号。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将莱维看作是个两度生还的人:第一次是从集中营生还,第二次是从抑郁症中幸存。他幸存了很长时间,然后选择不再幸存。这最后的行动也许并非和他的幸存相悖,而是这种幸存的延伸:他决定在自己选择的时间离开他自己的监狱。他的朋友伊迪斯·布鲁克同为奥斯维辛和达豪集中营的生还者,说:“莱维的写作中没有怒嚎——一切情绪都是克制的——但是莱维却通过自己的死发出了如此自由的怒吼。”这种描述必定让人动容,也许也是正确的。因此一个人只能自我安慰,且这种安慰是必要的:和很多自杀者一样,莱维的死只是一声沉默的怒吼,因为它吞噬了自身的回音。困惑是自然的,但重要的是不要道德化。因为,最重要的是,约伯存在过,不是一个寓言。
P3
你们认为
这是不是一个女人:
她剃光了头,没有名字
丧失了记忆能力,
呆滞的双眼,冰凉的怀抱
活像寒冬里的一只青蛙
P4
每个人都以自己命里注定该用的方式告别人生。有人祈祷,有人酗酒,有人纵情作乐。然而母亲们却熬夜悉心准备旅途的食物,她们给孩子们洗澡,整理好行装,黎明时分,铁丝网上都挂满了晾在那里的孩子们换洗的衣物;而且她们也不忘带上尿布、玩具和小枕头,还有她们知道孩子们随时要用的诸多小物件。要是你们,在这种时候不也会这样做吗?假如明天他们把你们和你们的孩子们一起处死,难道今天你们就不给他们吃东西了吗?
P5
在这里(在转移到奥斯维辛,押上火车时)我们第一次遭到殴打:事情是如此新鲜而毫无意思,以至无论从肉体上还是从心灵上,我们竟然都不觉得痛苦。惟有一种深深的愕然:怎么能不带愤怒地殴打一个人呢?
P7
车门很快就关上了,但火车到晚上才开动。我们颇感欣慰地得知我们的目的地——奥斯维辛。当时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名字,不过,它总该是这个地球上的某个地方吧。
P10
我们也知道,他们不总是采用这种尽管脆弱的选择原则——即按照是否有劳动力来区分的原则,后来他们经常是采用更为简单的方法,对于新来到的囚徒们不事先通知,也不加任何说明,只是简单地打开列车两边的车门,就把人给分开了。从列车一边下车的人进入集中营,从另一边下车的其他人就被送往瓦斯毒气室。
P12
这是地狱。如今,在我们的年代,地狱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一间空荡荡的大屋子,我们疲惫地站在那里,一只自来水龙头滴着水,而水却不能喝,我们等待着肯定是可怕的事情发生,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能怎么想呢? 不再能想什么了,就如同已经死了一般。有人坐在了地上。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
P19
现在请想象一下,一个人被剥夺了所有他爱的人,被剥夺了他的家,被剥夺了他的习惯,他的衣服,被剥夺了一切,最后被彻底剥夺了他拥有的一切:他将会是个虚无的人,沦为只剩下痛苦和需要的人,忘却了尊严和判断能力,因为谁失去了一切,就往往容易失去自我;因此,没有和同类的亲密关系,他就会轻易地抉择自己的生死;最幸运的情况就是,出于一种纯粹功利来判定其生死。
Haftling(囚犯):我学会了,我是个囚犯。我的序号是174517;我们被命名了,我们左臂上被刺上数字,致死将带着这个烙印。
在好些天里,当以往在自由的日子里养成的习惯驱使着我读取手表时间时,手臂上颇具讽刺意味地蓦然出现了我的新名字,就是刺在表皮下面的那个近似天蓝色的号码。
P26
我们明白了一切都可能被人偷走,而且一旦放松注意力,就会瞬间不见。而为了避免东西被偷,我们不得不学会睡觉的技巧,把脑袋枕在一个用上衣做成的包袱上,里面装着我们所有的一切,从饭盒到鞋子。
P27
别以为在集中营的生活里,鞋子是一种次等重要的因素。死亡往往是从鞋子开始的。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鞋子像是上刑的刑具,行走没几个小时后,就会磨出令人疼痛的创伤,一旦发炎就是致命的。谁脚上发炎,就不得不像脚下踩着一只球似的行走(这就是为什么那幽灵似的劳动大军晚上回营时,走路的模样那么奇怪);脚上疼痛,到哪儿都得是最后一个到,所以到哪儿都得挨揍;如若他们追赶他,就逃不了;他的脚肿了,而脚越肿就越会被鞋子的粗布和木头磨得疼痛,变得无法忍受。于是只能上医务室。但是进了医务室,医生的诊断就是“脚部肿大”,这是极端危险的,因为大家都知道,特别是党卫军他们知道,这种病在这里是无法治愈的。
P30
我的身躯已不是我自己的了:我的腹部肿胀,四肢干瘦,脸部在早晨是浮肿的,晚上会塌陷下去。我们之中有人肤色发黄,有人呈铁灰色;如若我们之间有三四天不见面,相互就难以辨认了。
我们在押的意大利人曾经决定每星期天晚上在营地的一个角落里集聚,但很快我们就停止这样做,因为每次我们再见面时,会发现我们的人数更少了,体态更走形了,脸色更苍白了,这太令人感到悲哀。而且,为了聚首,要迈出那样小小的几步竟然是如此艰辛。还有再度碰面时,往往会回忆往昔,勾起思念之情,所以还是别聚首为好。
P35
(曾在1914至1918年大战中效力于号称铁十字军的奥匈帝国的军士施泰因洛夫对我说的话:)正因为集中营是使人沦为畜生的一架大机器,我们不应该变成畜生;就是在这种地方人也能活下去,因此人应该有活下去的意志,为了日后能带着证据出去,能向世人讲述;为了活下去,就得努力维护文明的生活方式,至少得保住文明的结构和形式,这是很重要的。我们是奴隶,没有任何权利,得直面各种侮辱,而且几乎肯定要面对死亡,但是我们还剩下一种权力,我们得全力维护它,因为它是我们最后的权力,那就是:我们不认同他们的兽性的权力。因此我们当然得把脸洗干净……为了活着,为了不让自己开始死去。
P37
(努尔·阿克泽恩,号码最后三个数字是018)当他说话、看人时,给人的印象就是他内心是空的,光剩下一具躯壳,如同在池塘旁边发现的某些昆虫的蜕皮,靠一根细丝挂在石头上随风摇曳着。
努尔·阿克泽恩非常年轻,这构成了一种严重的危险。不仅是因为年轻人比成年人更难承受劳累和饥饿,尤其是为了生存,在这里个人得对抗所有的人,这需要一种长期的训练,而年轻人很少具备这种素质。
P46
P52
“Heimweh”,德语是这样称呼这种痛苦的;这是一个美丽的词语,意思是“乡愁”。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任何人不应该从这里出去,因为他会带着刻在肉体上的印记,把这里的丑闻传递给世界,告诉人们,在奥斯维辛,人得有多大的勇气才足以把人糟践成这样啊。
P64
(雷斯尼克)他三十岁,不过,你会以为他是十七到五十岁,我们大家都可以那样地被人以为。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如今我已经忘了,不过,那肯定是一个痛苦、残酷又动人的故事;因为我们的故事都是那样的,成千上万个故事,全都不一样,却全都充满一种惊人的可悲的必然性。
P66
我狠狠地咬住嘴唇;我们都清楚,一种小小的外部的疼痛,能够刺激我们调动出极大的储备能量。监工头也知道这一点:有些人纯粹是出于兽性和残暴殴打我们,另外一些人在我们抬着沉重的货物时,几近友好地鞭笞我们,伴随着鞭笞却是劝告和鼓励,就如同赶车人鞭笞驯良的马匹似的。
P70
深信生活得有一个目的,这种信念植根于人的每一根神经纤维中,这是人的本质属性。自由的人赋予这种目的很多名称,有关人生目的之实质含义有过很多思索和争议:可对于我们来说这个问题却比较简单。
今天,我们在这里的目的是能活到春天。至于别的,现在我们顾不上。
今天,太阳头一次这么鲜活和清晰地从泥泞的地平线上升起。那是波兰的一种惨淡的阳光,在远处泛着白光,仅仅能温暖人的表面皮肤。不过,当晨曦冲破最后的雾霭,把无色的热量喷洒在我们这群人之中,而透过衣衫我也感到阳光的温暖时,我懂得了人们应该怎么仰慕阳光。
P92
屈从是最简单的事情:只要执行所接到的一切指令,支持配给的份饭,遵守劳动和集中营的纪律就足够了。经验表明,以这种方式只有很少的人能生存超过三个月。
他们是无名的普通群体,不断地被更新,又总是相同的非人的群体,他们默默地列队行走着,辛苦劳累着,他们身上神圣的生命火花熄灭了,他们的身体已经透支到无力真正忍受苦难了。很难称呼他们是活人,很难把他们的死称作是死。面对死亡他们并不害怕,因为他们累得都无法懂得死亡是什么了。
他们那种没有面孔的存在充斥在我的记忆之中,而如果我能把我们时代的一切痛苦和不幸都包含在一个形象之中,我就会选择这样的形象,它对于我来说是熟悉的: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子,耸拉着脑袋,弓着双肩,从他的脸上和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思想的痕迹。
P109
人在等待的时候,时间会顺利地过去,无需强行驱赶时间向前,相反,人在干活的时候,每分钟都过得很艰辛,得奋力地驱赶时间。人们总是喜欢等待,像攀缘在旧蜘蛛网里的蜘蛛似的,能精明而慵懒地一动不动地待上好几个小时。
P112
因为那种目光并非是人与人之间的目光,倒像是人隔着鱼缸的玻璃壁看鱼时的目光,是两个不同世界的生物之间的目光,而要是我能够解释那种目光的本质所在,我也就能够解释德意志第三帝国更狂的实质了。
P127
(1944年8月盟军开始对斯来西亚北部的轰炸)我们被禁止进入有掩体的防空洞内。当大地开始颤动,我们就拖曳着脚步,麻木地一瘸一拐穿过烟幕弹具腐蚀性的烟雾,一直走到布纳工厂围墙里面的一片宽阔空地,那里既荒凉贫瘠,又肮脏空寂,我们有气无力地卧躺在那儿,像死人似的一群人堆叠在另一群人身上,不过能感觉到得以休息的肢体一时的温馨。我们以茫然的目光,看着冲我们周围喷射的烟柱和火龙。在轰炸的间歇时段,弥漫着那种轻轻的可怕的嗡嗡声,那是每个欧洲人都熟悉的,我们上百次地从被踩踏过的土地上挑选稀疏的雏菊和春花菊,默默无言地把它们放在嘴里久久咀嚼着。
P131
不管确定我的生命为何能在成千上万个相同的人当中能经得住考验有多少意义,我认为,我今天仍能活在人世真就得归功于洛伦佐(一个善良又简朴的意大利民工,在六个月里每天带给莱维一块面包和剩下的囚饭,送了莱维一件打满补丁的厚毛衣,替莱维往意大利写过一封信,并收到了回音,做这一切,他既不要求也不接受任何酬劳)。不光是因为得到他物质上的帮助,更因为他以他的存在,以他那种如此简单又淡定地做善人的方式,令我经常记住在我们当时那样的生活天地之外,还存在着一个正义的世界,还有某些东西和某些人是纯洁的,完整的,尚未被腐蚀的,并非是野蛮的,是与仇恨和惧怕无关的;还有着一种久违的善,虽然这是某种很难予以定义的东西,为此,我们值得保重自己。
多亏了洛伦佐,使我没有忘却我自己是个人。
P136
下午一点整后,工地上照常空无一人,长长的灰色队伍得花两个小时在两个检查站前面通过,每天都得在那儿清点人数,点了又点,在连续两个小时不停演奏的乐队面前走过,乐队每天演奏的都是进行曲,我们出入营地都得合着进行曲的拍子走。 似乎一切都跟每天一样,厨房像平时那样冒着烟,已经开始分发菜汤。然而这时听到钟声响了,于是人们明白是到时候了。
From Maus, by Art Spiegelman
P141
下雨时,人总是恨不得想哭。那是11月,已经下了十天雨了,大地如同沼泽地之底。一切木头制作的东西都散发出一股菌类的味道。
幸好今天不刮风。奇怪,某种境遇,尽管是微不足道的境遇,却能使我们驻足停留在绝望的边缘上,让我们活下去,所以人总是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是幸运的。下雨,但没刮风,或者,下雨又刮着风,然而你知道今晚轮到你会得到额外的一份饭菜,那么今天你也会找到熬到晚上的力量。或者仍然是下雨刮风,伴随着惯常的饥饿,于是你倘若你真的该当受此煎熬,倘若你心里仅仅只感到痛苦、烦恼,像有时候那样,好像自己真的躺在了深渊之底,好吧,那么,倘若我们愿意,我们会想到自己随时都可以去触碰通电的铁丝网,或者趴在运营的火车车轮底下,那时候雨也就会停止不下了。
P142
他(克劳斯)不知道干活太卖力是会活活累死的,还不如挨点儿揍,因为人一般是不会被揍死的,而且糟糕的是,当人发现自己快被累死时,就为时已晚。他还想……啊,不,可怜的克劳斯,他这并不是在思考,而仅仅是他作为一个小职员的愚蠢的诚实,他把这种诚实也带到这集中营里来了,他觉得自己跟在外面的时候一样,到哪儿干活都得诚实,这是无可非议的,而且是有好处的,因为正像大家所说的,谁干得越多,谁赚得就越多,吃得就越好。
P143
起初,双脚冻得挺疼,后来渐渐地暖和了,神经也舒缓了。今天也是如此,就是今天早晨也是如此,觉得似乎时间是那么不可征服的漫长,我们穿越了所有的分分秒秒的时光,现在那时光湮灭了,而且立刻被遗忘了,那不再是一天的时光,不会在任何人的记忆中留下痕迹。这我们知道,明天将会跟今天一样:也许雨会下得稍微大或者小点,或者也许不是去挖泥巴,而是去碳化厂卸砖头。或许明天也可能战争结束,或者我们所有人都将被杀害,抑或被遣送到其他的集中营去,或者会发生那种重大的变迁,因为集中营自它建成的那天起,就不厌其烦地被人们迫切又肯定地作过各种预测,但又有谁能够严肃认真地思考明天呢?
记忆是一种奇特的工具。自从我进入集中营之后,我很久以前的一位朋友所写的两句诗,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最终会有那么一天
已毫无意义说什么明天了。
这里就是如此。你们知道集中营里的俚语“永不”是怎么说的吗?我们得说“明天早晨”。
P151
我们得观察一番这里的监视有多严密:不过我在集中营已经一年了,而且我知道如果一个人想偷,并且下决心真干的话,就不存在什么监视,搜身与否也阻挡不了他行窃的。
因为俄国人要来了。我们家下的大地日夜在震颤,隆隆的炮声不断沉闷地响彻在空寂的布纳工厂内。人们感觉到空气里的紧张,一种变更的氛围、波兰人已不再干活了,法国人重又昂首阔步。英国人跟我们挤眉弄眼,悄悄地用食指和中指做出V字与我们打招呼,而且并不再偷着那样做了。
然而,德国人是瞎子,是聋子,他们固执地把自己封闭在狭小的甲壳里,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们又一次确定了开工生产橡胶的日子:将在1945年2月1日那一天。他们挖防空洞,修战壕,修复损毁的建筑物。他们仍在建造,战斗,指挥,组织,也还在杀人。要不然,他们能干什么呢?他们是德国人:他们的行为并非是经过谋划和决策的,而是出于他们的本性,出于为自己选定的命运。他们别无选择:如果一个濒死的人身体受了伤,尽管整个身躯一天之后就要死去,伤口却依然会开始结疤。
P155
……今年过得真快。去年这个时候,我还是自由人,是不法的“土匪”,但是自由人。我有名有姓,有一个家,有求知欲,生性不安分,动作敏捷,身体健康。当初我想到很多遥远的事情: 我的工作,战争结束,善与恶,事物的本性,主宰人类行为的准则,还想到山脉,想到歌唱,爱情,音乐和诗歌。当时我对命运的仁慈有一种强烈的、根深蒂固的、愚蠢的信赖,杀人和死亡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写在书上的东西。我过的日子有快乐的,也有忧伤的,不过,我都怀念它们,都是那么充实而又积极。未来就像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展现在我面前。我之前的生命剩下的东西,在今天只够我忍受饥饿和寒冷了;我都没有力气让自己自生自灭。
P161
今天要死在我们眼前的人以某种方式参加了起义。听说他与比克瑙的起义者(他们炸毁了比克瑙的一座焚尸炉)有联系,把武器带进了我们的集中营,他正密谋在我们中间也同时发动一次暴乱。今天他将在我们面前死去;可德国人也许不懂得,预先判决一个人去死,让他独自走向死亡,这给他带来的将是荣光,而不是耻辱。
德国人讲完谁也没有听懂的那番话以后,重又响起那嘶哑的声音:你们听明白了吗?
有谁回答说“是”吗?人人都回答,也就是没有人回答:仿佛我们该诅咒的那种忍耐自动变成了现实,形成了集体的声音萦绕在我们的上方。但是人人都听见了将要死的人的叫喊,那喊声穿越了那些由惰性和屈从组成的屏障,震撼着我们每个人鲜活的心。
“难友们,我是最后一名了!”
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告诉人们,在我们这些可怜的顺服者中间,当场发出了一种声音,一阵低语,一种赞许的表示。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弓着身子,一身灰色,耸拉着脑袋站在那里,德国人下了命令后我们才脱去帽子。绞刑架下的活板打开了,那人的身躯痛苦地扭动了一下。军乐团又演奏起来,我们重又列成纵队,从还在最后颤动着的死者跟前经过。
绞刑架下的党卫军以麻木不仁的目光望着我们通过:他们把事情办完了,办得相当好。俄国人现在可以来了:我们中间再没有强者了,最后一名强者现在就悬挂在我们的头顶上方,而对于其他人来说,只要有几根绞索就足矣。俄国人可以来了:他们发现的将只是已被制服的我们,已毫无生命力的我们,如今只配束手无策地等待死亡来临。
毁灭人是困难的,几乎跟创造人一样困难:那不是轻易能做到的,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但是德国人,你们做到了。我们驯服地在你们的眼皮底下:你们没有什么可惧怕我们的,没有造反的举动,没有挑衅的言语,连一种审判的目光都没有。
阿尔贝托和我回到棚屋,我们无法面对彼此。那个被绞死的人应该是刚毅的人,应该是由一种不同于我们的特殊材质制成的人,连这样的处境都无法令他屈服,了我们却让这样的环境给毁了。
因为我们被毁了,被征服了:尽管我们学会了适应,尽管我们终于学会了寻找食物,学会如何承受劳累,抵御寒冷,尽管我们将返回家乡。
P163
(1945年1月11日,我得了猩红热,再次住进了“医务室”。)多亏我对集中营的生活有长期的经验,我成功地带上了我个人所需要的用品:用电线编织的腰带;带刀子的汤勺;一根缝衣针和三根线;五颗纽扣;最后是十块打火石,那是我从实验室里偷来的。用小刀耐心地切割磨薄,一块打火石可以变成三颗直径适合用于普通打火机上的小打火石。它们的估值是六七份面包。
P167
深夜,医生又来了,肩上背着一直袋子和一顶登山帽。他往我的铺位上扔了一本法国小说:“意大利人,你拿去读吧。我们再次见面时你还给我。”至今我对他的这句话还耿耿于怀。当时他其实知道我们都是被判处死刑的人了。
(1945年1月18日夜里,来自不同集中营的两万多人,在撤离行军的途中,几乎全部都死了。)
P172
(1945年1月19日)我们看到的那番情景,是与任何人描述过的情景完全不同,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
刚刚死去的集中营,似乎已经解体了。没有水,也没有电。敞开的窗户随风拍打着,屋顶上零星的金属板铿锵作响,大火焚尽的尘埃飞向高处和远方。炸弹轰炸的灾难,加上人的不幸。那些还能行动的病号,衣衫褴褛,跌跌撞撞,瘦骨嶙峋,拖曳着脚步往四处行走,像是匍匐在冰冻坚硬的大地上的一群虫子。他们在所有撤空的棚屋里搜寻食物和柴火;他们闯入那可恨的寝室长布置得滑稽可笑的房间里,那儿直到撤离的头一天还不准普通囚犯入内;他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肠胃,把哪儿都弄脏了,还污染了宝贵的雪,那可是目前整个营地唯一的水源。
在被焚烧的棚屋冒烟的废墟上,好几队病人趴在地上,吮吸着最后的热气。另外有些病号在别处找到了几个土豆,在焚烧后的木炭上烧烤,以凶狠的目光环顾四周。少数人真的给自己点着了火,他们还有力气,在偶尔找到的容器里把雪融化了。
偶尔听到时近时远大炮的轰鸣声,不时地听到有自动步枪的扫射声,在不时地被炭火的红光划破的黑暗中,夏尔、阿尔图尔和我围坐在炉子旁,抽着用从厨房拣拾来的香草自制的香烟,谈论着许多过去和将来的事情。在天寒地冻、战火纷飞的广阔的平原上,在像虫子般爬满人的漆黑的小屋里,我们觉得跟我们自己和跟世界和平相处着。我们是疲惫不堪,但是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我们觉得终于做了某些有用的事情,也许如同上帝创造世界之后的第一天似的。
P176
(1945年1月20日)下午,我去了以前的诊疗室,寻找某些有用的东西。有人赶在我前面了:所有的东西都被一些不专业的劫掠者搞得乱七八糟。没有一瓶完整的东西,地板上扔着一堆堆破布烂条、废棉和药品,一具赤裸、扭曲的尸体。不过,眼看有某些东西是被前面的劫掠者忽略了:卡车上的一排蓄电池。我用小刀碰了碰两极,闪出一颗小火星,蓄电池还有电。
晚上,我们的屋子里有了灯光。
夜里,在还未看见车辆之前,就听到履带发出的巨响。
夏尔问道:“还在走吗?”
“一直在走着。”
似乎永远走不完了。
P183
(土豆炸糕)用煮熟的土豆泥抹在刮擦好的生土豆片上,或者在烧红的一块铁板上烤,吃起来有烟尘的味道。
P186
(1945年1月25日)轮到索莫吉了,他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匈牙利化学家,瘦高个子,沉默寡言。跟荷兰人一样,也是伤寒和猩红热患者,但发生了某些新情况。他发起高烧。五天来都没说过话,那天他张开嘴,用坚定的声音说:“我在草褥底下有一份面包,你们三个人分着吃了吧。我不再吃什么东西了。”
我们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当时我们没碰他的面包。他半个脸都肿了。一直到他还保持着有意识为止,他始终在自己忍受,保持绝对的沉默。
然而一到晚上,整整一宿以及后来连续两天,他不再沉默不语,而是不断地在昏迷说胡话。接着是最后的没完没了的噩梦,屈辱和受奴役的噩梦,他开始喃喃自语,每呼吸一次就吭一声“Jawoh!”(德语。“对很多事我都内行……”)。他那可怜的肋骨每瘪下去一次,他就吭一声“Jawoh!”像一部机器那样有规律,持续不断,重复了上千次,令人不禁想摇醒他,堵住他的嘴,不让他呼吸,或者至少说一句别的话。
我从未像当时那样明白,一个人要死去是多么艰难。
外面依然万籁俱静。乌鸦的数目剧增,大家都知道为什么。只是在长时间的间隔中,重新听到大炮的轰鸣声。
人们奔走相告,说俄国人很快就要来到。人人都这么传播,大家都对此很有把握,但没有人能够平静地信以为真,因为在集中营里,人们失去了希望的习惯,也失去了对自己理智的信心。在集中营里思考是徒然的,因为事件多半是以难以预料的方式发展的;而且也是有害的,因为对事物太过敏感,会成为痛苦的源泉,而且当痛苦超越了某种极限时,某些符合自然法则的天赋会变得迟钝。
就像对于快乐、惧怕和痛苦会感到厌倦一样,人们对于期待也同样会感到厌倦。到了1月25日,我们同那个残忍的世界之间的关系中断了八天了,尽管那也是一种世界。我们之中更多的人实在是精疲力竭,甚至都等待不了了。
P187
杀人者是人,施加或承受不公正的人是人。毫无顾忌地与尸体同睡一个铺位者不是人。等着邻近的人最后死去、以便能夺走他四分之一份面包的人,尽管没有他的过错,却是最没有思想的人,是最粗鲁的卑鄙小人和最残忍的施虐的人。
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存在于最接近我们的人的心灵之中;这就是为什么在人被当作一样物品的岁月里生活过的经历是非人的。 我们三个人很大程度上未被感染,我们应该互相感恩。所以,我跟夏尔的友情将会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然而,在我们头顶上几千米的高处,穿梭子灰色云彩的空隙处,飞机的搏斗展现着复杂的奇迹。就在我们这些赤身裸体、无能为力、手无寸铁的人的上空,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正在竭力用最精美的武器相互厮杀。他们只要动动手指头,就能造成整个营地的毁灭,能消灭几千个人;而我们所有能量和意志力的总和都不足以延长我们之中哪怕一个人仅仅一分钟的生命。
夜空中的混乱和喧嚣停止了,屋子里重又充斥着索莫吉的个人独白。
在漆黑一片中,我发现自己突然惊醒了。可怜的老人不出声了,他已结束了生命。在生命的最后一次搏动中,他从铺位摔落到地上。我听到了膝盖、胯骨、肩膀和脑袋碰撞地面的声响。
“死神把他从床上撵下来了。“阿尔图尔断言说。 我们当然不能把他连夜抬出去。我们只好再次入睡。
黎明。地板上索莫吉一堆干瘦的肢体狼狈不堪。
俄国人来到时,夏尔和我正把索莫吉抬到不远的地方去。他的躯体很轻。我们把担架翻转在雪地上。
夏尔脱去了帽子。很遗憾,我没有帽子。
P193
“物质的匮乏,劳累,饥寒交迫,令我们体力上疲惫不堪,不过,却从精神上分散了我们对自身遭受的不幸而感到的极大的痛苦。人不可能是完全不幸的。在集中营里很少有人自杀的事实表明了这一点。自杀是一种哲学的现象,是取决于思想的一种职能。紧张的日常劳动分散了我们的思想:我们可以向往死,但我们不能考虑赋予自己死亡。在抵达集中营的前后,我曾几近自杀,有过几近自杀的念头,但从来不是在集中营里面。”
“应该说,奥斯维辛的经历对于我来说,是涤荡了我所接受过的任何宗教上的教育和修养……有奥斯维辛,就不能有上帝的存在。我找不到一种解决此困境的良方。我寻找过,但我找不到。”
其他
1944年的奥斯威辛,编号小于150000的,活下来的不过几百人。除了有特殊专长的医生、裁缝、鞋匠、厨师、乐师外,还有讨人喜欢的年轻有魅力的同性恋者,其他的就是盘踞在队长职位上的“特别残忍、凶狠又没有人性”的人。执行指令、只吃配给的份饭、遵守纪律的人常常活不过三个月。

《这是不是个人》的笔记-第155页 - “那三个人去实验室”

我之前的生命剩下的东西,在今天只够我忍受饥饿和寒冷了;我都没有力气让自己自生自灭。

《这是不是个人》的笔记-第154页 - “那三个人去实验室”

今年过得真快。去年这个时候,我还是自由人,是不法的“土匪”,但是自由人。我有名有姓,有一个家,有求知欲,生性不安分,动作敏捷,身体健康。当初我想到很多遥远的事情: 我的工作,战争结束,善与恶,事物的本性,主宰人类行为的准则,还想到山脉,想到歌唱,爱情,音乐和诗歌。当时我对命运的仁慈有一种强烈的、根深蒂固的、愚蠢的信赖,杀人和死亡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写在书上的东西。我过的日子有快乐的,也有忧伤的,不过,我都怀念它们,都是那么充实而又积极。未来就像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展现在我面前。我之前的生命剩下的东西,在今天只够我忍受饥饿和寒冷了;我都没有力气让自己自生自灭。

《这是不是个人》的笔记-第31页

语言的混乱是集中营生活方式的一种基本要素;人们被一种永恒的巴别塔所包围,在那里大家都用从未听到过的语言大声喊着各种命令和威胁,谁一下子不明白其含义,就会倒霉。这里人人都没有闲工夫,人人都没有耐心,没有人听你的。

《这是不是个人》的笔记-第151页 - “那三个人去实验室”

然而,德国人是瞎子,是聋子,他们固执地把自己封闭在狭小的甲壳里,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们又一次确定了开工生产橡胶的日子:将在1945年2月1日那一天。他们挖防空洞,修战壕,修复损毁的建筑物。他们仍在建造,战斗,指挥,组织,也还在杀人。要不然,他们能干什么呢?他们是德国人:他们的行为并非是经过谋划和决策的,而是出于他们的本性,出于为自己选定的命运。他们别无选择:如果一个濒死的人身体受了伤,尽管整个身躯一天之后就要死去,伤口却依然会开始结疤。

《这是不是个人》的笔记-第187页 - 十天的遭遇

杀人者是人,施加或承受不公正的人是人。毫无顾忌地与尸体同睡一个铺位者不是人。等着邻近的人最后死去、以便能夺走他四分之一份面包的人,尽管没有他的过错,却是最没有思想的人,是最粗鲁的卑鄙小人和最残忍的施虐的人。
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存在于最接近我们的人的心灵之中;这就是为什么在人被当作一样物品的岁月里生活过的经历是非人的。
……
然而,在我们头顶上几千米的高处,穿梭子灰色云彩的空隙处,飞机的搏斗展现着复杂的奇迹。就在我们这些赤身裸体、无能为力、手无寸铁的人的上空,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正在竭力用最精美的武器相互厮杀。他们只要动动手指头,就能造成整个营地的毁灭,能消灭几千个人;而我们所有能量和意志力的总和都不足以延长我们之中哪怕一个人仅仅一分钟的生命。
夜空中的混乱和喧嚣停止了,屋子里重又充斥着索莫吉的个人独白。
在漆黑一片中,我发现自己突然惊醒了。可怜的老人不出声了,他已结束了生命。在生命的最后一次搏动中,他从铺位摔落到地上。我听到了膝盖、胯骨、肩膀和脑袋碰撞地面的声响。
‘死神把他从床上撵下来了。’阿尔图尔断言说。
我们当然不能把他连夜抬出去。我们只好再次入睡。
*
黎明。地板上索莫吉一堆干瘦的肢体狼狈不堪。
……
俄国人来到时,夏尔和我正把索莫吉抬到不远的地方去。他的躯体很轻。我们把担架翻转在雪地上。
夏尔脱去了帽子。很遗憾,我没有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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