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书评

残缺者的救赎

这本小说让我感到深深的摇撼的是这句话：“无论如何如果明天，沙罗没有选我的话，我大概真的会死，他想。现实上的死，或比喻性的死，无论哪边都没什么两样。”村上以往的小说中的人物，虽然多是孤独的，但在理性的意义上自有着一层坚强的堡垒，比如《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的男主角，其内心有一种结构性的东西，足以使他们矗立在荒原上，面对世界的荒诞性而仍能维持着自身的完整，乃至以自身的力量去拯救他人（如《奇鸟行状录》中的冈田）。这样的人物接近于萨特的存在主义式的人物，存在无关目的，人只是对自身所拥有的自由禀赋怀有清醒的认识，并“乐于相信自己”，而且清楚地知道自由与责任是同一枚硬币的正反面，以一种悲剧的色彩“孤独地行动”。他们所做的事，并不是为了某个外在强加的目的。这也是我过去喜欢阅读村上的原因，村上笔下的人物像荒原上的行者，无论世界是如何的荒芜、乱离和喧嚣，但他们以他们自有的步调行走着，以他们自己的节奏来应对着世间的纷乱。我从村上的小说中感受到力量感和信心，得到平静的安慰。多崎作却是这种模式的一个反叛。以往的人物们，都是I am who I am 式的人物，他们自身拥有一种完整的结构，但多崎作却是一个五边形的一部分，他内心的结构与青红白黑四人的结构紧密地共生着。多崎作在一方面，继承村上笔下以往人物的特征：在自我认知上，“没有色彩”，表现出一种纯粹性的存在，他在多彩的世界上，有一种本质上的疏离感，这种孤独的特质，给他的朋友们一种强大的、自由的印象；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不完整的个体，他的生命与其他四人的生命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这种紧密结合的结构，被一个带有神秘色彩的事件所终结。在村上的世界里，第一次地，主人公不是以自身完整的结构，去与未知的黑暗相抗衡，而是被黑暗的力量从温暖的、共生的结构中撕裂，以一个残缺的结构去面对未知和死亡。他是被黑暗所选中的那一个，然而这种选择并不是在某一个时间点发生的，而是存在于“昔在，今在，永在”之中。他的本质，他从村上笔下以往主人公中那里继承到的特质，决定了他是被放逐的那一个，决定了他是被牺牲的那一个。而这一点，他只有在以后才认识到，在那之前，他必须独自面对残缺，必须独自面对黑暗。面对残缺，他几乎放弃，要踏入死亡。读惯了村上的作品，自然会有着潜在的期望，希望作从死亡的门扉前走开时，已经拥有了完整的结构，希望打击不是一种毁灭，而是新生的引子。但当多崎作从自我毁灭的倾向中脱离时，非常遗憾地，他并没有成为一个以往那样，具有完整结构的人。他从自我毁灭的倾向中脱离的关键性事件是什么？是一个奇异的梦，一个纯粹意义上的情人出现在他的梦中（如同盖茨比脑海中幻想的戴茜那样，一个理念上的，完美的情人），并且对他说，我的身体和灵魂，你只能得到一个。一个启示性的信息通过这个梦传达给他，他感到的，与其说是嫉妒，不如说是终于看见了，存在于他的本质中的那种残缺性。如果是嫉妒，那么这不是嫉妒某一个人，而是嫉妒不可能达到的完美。这也许就是村上想在这本书里表达的意思。残缺者唯有正视残缺，才能免于自我毁灭。而开头引的那句话，更是一个果断的宣言，多崎作将他内心的残缺埋藏了十六年，在十六年之后，才能果决地宣布自己的残缺性，宣布自己的生命是与他人的生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宣布如果没有沙罗的接受，自己也将死去。从这本书开始，村上的世界中，人不再是存在主义式的、完整的、绝对自由的人，他们不再拥有那种自有永有的内在结构，救赎不再来自于人内部的力量，而是来自于另一个人。荒芜的世界上，残缺的人要得到拯救，必须先承认和接受自己的残缺。一个人愿意接受另一个人，一个人愿意拯救另一个人，个体的意义就是通过这样的救赎来实现。也许是一种绝望，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得到拯救；但也是一种希望，所有的人都有可能得到拯救，而不止是那些内心完整强大的人。

东京大学教授给村上新作《多崎つくる》的书评

勇往直前的身姿 宇野重规（政治学者・东京大学教授） “已经再也回不去了。”这是小说中登场角色的台词，也是这本小说的结尾处主人公多崎造再次坦露的心声。 其实，曾经的多崎造是有地方可以返回的。“现在的自己在正确的地方，交往着正确的朋友。”——过往他曾如此深信不疑。但是最终这样的地方丧失了，连同那被认为是“完美的共同体”般的友谊也变得支离破碎。 最后，三十六岁的主人公在恋人的鼓励下，毅然勇敢地面对那一段被尘封的历史。但是，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后，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残酷的事实。原来那些拥有着丰富多彩的性格的伙伴们，此时此刻是如此的黯淡无光。 很重要的人突然毫无理由地在主人公面前消失。这样的主题，对于村上春树的读者而言，恐怕并不陌生吧。这样的感情丧失，既凸现着荒谬无稽，又充斥着凶残暴戾。但是，在这部小说中，主人公通过“巡礼”之旅，虽然没有完全理解和接受过去的种种不快，可是却达成了一定的宽容和谅解。 幸存下来的人们有责任继续存活下去。即便人生误入歧途，每一个人也只能在不同的境遇里，在不同的道路上继续前行。主人公的年龄与作者孩子的年龄相仿，村上先生呵护他们的目光真是温暖慈祥啊。 读者们应该很想从这部小说中，读出村上先生对东日本地震、海啸以及核泄漏的独到见解吧。我想读者们不是不可能从这部作品中找到蛛丝马迹的线索。 但是，我们会很明晰地发现，作者其实采取了一种极为克制的态度。作者将更多的笔墨用于刻画一个背负着巨大的痛苦，却毅然通过“制造有形的东西”，勇往直前的人物形象。我想并不仅仅是评论者一个人感受到作者的这份浓浓的诚意吧。 人拥有自己的“颜色”或失去自己的“颜色”到底隐藏着何种深意呢？主人公最终能够拥有自己的“颜色”吗？或者，是不是他刻意通过放弃自己“颜色”的这种方式，去接纳他人呢？这些问题值得各位读者认真玩味、深入思考。宇野重规简介： 宇野重规（うの しげき、1967年 - ）为日本的政治学者。专业为法国政治思想史・政治学史。东京大学社会科学研究所教授、东京大学博士 (法学)。 ps：最近我在百度贴吧之村上春树吧，连载翻译这本小说，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网址是：http://tieba.baidu.com/p/2398593124 附：日文原文 前に進もうとする姿 　「もう後戻りはできない」。この小説の登場人物のセリフであり、最後になって主人公の多崎つくるが再び口にする言葉である。 　かつてのつくるには、戻るべき場所があった。「自分は今、正しい場所にいて、正しい仲間と結びついている」、そう信じることができた。しかし、そのような場所は失われ、「完璧な共同体」と思われた親友たちとの関係は損なわれてしまうことになる。 　やがて３６歳になった主人公は、恋人となった女性に励まされて、封印されていた歴史と向き合おうとする。明らかになっていくのは残酷な事実であった。そして、かつてあれほど色彩豊かな個性をもっていた友人たちの、輝きを失った姿を見る。 　大切な人が突然、理由もなく主人公の前から姿を消すというのは、村上春樹の読者にとっては、なじみの主題であろう。喪失は理不尽であり、暴力的である。しかしながら、この小説においては、「巡礼」の旅を経ることで、主人公は納得はできないとしても、一定の理解へと到達することになる。 　生き残った人間には、生き残り続ける責務がある。たとえ道を違えてしまったとしても、一人ひとりがそれぞれの場所で、それぞれの道を前に進むしかない。自分の子供の世代にあたる主人公たちを見守る著者のまなざしは温かい。 　読者はこの小説の中に、東日本大震災と津波、そして原発事故についての村上の考えを読みたいと思うはずだ。そして読者がこの作品の中から、何らかのメッセージを受け取ることも不可能ではない。 　とはいえ、著者はあえて抑制的な態度をとっているように見える。そしてむしろ、痛みを抱えつつも、「かたちあるものをつくる」ことで、前に進んでいこうとする人間の姿を描き出そうとしている。そこに著者の誠実さを感じるのは評者だけではないはずだ。 　人が自らの「色」を持ち、あるいは失うとはどういうことか。主人公ははたして「色」を持つことができるのか、それともあえて自分の「色」を持たないことで人を受け入れていこうとするのか。考えさせられる小説である。（宇野重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