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之火：全泰壹评传》书评

南韓抗爭青年之死 （文章標題及小題目均為編輯所擬，文章標題原題為「人啊，人」：《星星之火——全泰壹評傳》）

我對六、七十年度日本、南韓的歷史非常感興趣。冷戰結構令美國、日本、南韓的政府及商家在「自由」、「穩定」之名下對社會大眾大肆壓迫、剝削。那時爭取公民和勞動權益不止是「破壞社會安定和諧」，而是被視為與敵對的共產陣營勾結。所以示威遊行會被警察打得頭破血流動輒被關到監獄，而政治犯可以隨時不明不白死去——這一黑暗年代正是大島渚、若松孝二、李滄東部份電影中的原始創傷。但日韓兩地的人們拚了命要與這股巨大的力量拔河：越戰與反戰、鎮壓與社會運動……那段歷史的長夜，卻也是理想主義的高峰。《星星之火——全泰壹評傳》（下簡稱《星》）在香港的出版，因此也自然令我有所期待。從身邊的社運界、文化界朋友口中，早早就聽過他的名字：1970年，這位南韓工人為抗議政府和商家對勞動工人的勞役與剝削，自焚而死，年僅22歲。全泰壹讓我想到越戰時呼籲交戰雙方放下武器而自焚的僧侶。那是一個有人為了實現自己相信的信念可以赴死的年代，崇高得接近神話。這本書是七十年代中期，由南韓人權律師趙英來在被政府通緝之時寫下的，1983年才正式出版，距離我們至少有三十年。而距離感或多或少是神話發揮作用的先決條件。（全泰壹及趙英來寫作這本書的故事，被拍成電影《美麗青年全泰壹》。電影的編劇是李滄東，我相信也為此書增添了一些神話色彩。）巨大身影太遙遠？等到書到手了，在實際閱讀之後，我卻開始有一些不同的想到。讀到作者述說全泰壹的生平，他的痛苦和慘況，到他嘗試以各種方法抗議失敗而最後自焚時，我再重頭想，這樣的一個人對於我們到底意味著甚麼？如果不是和我一樣對那個火紅年代感興趣的讀者，會不會覺得，他那個巨大、崇高的身影距離我們太遠？再加上作者是在被政府通緝這個特別的語境中寫作此書，他選取的文體、修辭又的確加強了全泰壹這一形像。閱畢全書我仍然無法解答這一問題。但我很清楚通過這本書，特別是當中引述全泰壹寫下的文字讓我看到，這樣的一個人之所以崇高，不是因為他站在了一個高於所有人的位置，而是因為他一直讓自己通向更多的人。所以，很可能不是那個時代（或任何一個時代）有某些人特別偉大，而是那個時代的人們可以想像、相信人與人之間的連結。這種看待人的想法，特別體現在書中引述的全泰壹的書信及日記中：「難道你不認為，所有的人都團結成一個人那樣，是一件很棒的事情嗎？」在一封寫給友人的信中，全泰壹表達了這樣的想法。這裏所指的並不是我們抗拒、恐懼的那種強逼性，強行泯除成員差異的集體，因為在他的日記中，我們看到他寫下了這樣的句子——「一個人面臨的挑戰，應該被看成是所有人面臨的問題」。關注弱小者境況全泰壹這種從一個人想到更多的人，從自己馬上跳接到其他人的思路，也許會構成閱讀時的輕微障礙。比如說像「我將走在前頭，你們跟隨我」的召喚式語句，未必能讓我們認同，但若從另一角度，比如文學讀者的角度進入的話，又會發現他的這番說話連結著另一脈絡，另一位同樣由始至終都關注那被傷害和被侮辱的人們生存境況的人：杜斯妥也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記》中，敘事者曾坦承他有這種被召喚的欲望：「毁滅我的慾望，抹除我的理想，指示我更為美好的東西，我會跟隨你。」這個比較的用意，不在指出全泰壹的文字與杜斯妥也夫斯基可以一比，而是想指出，《星》這本書雖然不是文學作品，但因當中全泰壹一再強調人與人，自己與眾人的連結，讓它有著一種文學式的力量與美麗。美麗？選擇自焚這種激烈、自毀方式的全泰壹難道不是對世界感到極端絕望嗎？我是先看了電影《美麗青年全泰壹》再看《星》的，當時沒有特別留意電影名稱。但在書中，全泰壹的確直接提及過美麗：「我看到了一種美好事物嗎？是的，我看到美麗的象徵。莫泊桑在一篇小說中，描寫了一群普魯士士兵，為一位年老的婦女清洗衣物的場景，那位婦女孤單地居住在這些士兵入侵的地方。這幅場景讓人感到美麗。」我們不難想像，對全泰壹來說，這個場景的美麗，不也正是它超越了國仇家恨（法國和普魯士長期敵對的關係），人們在其中得以連結，在一起共同生活嗎？絕命書信動人處最後我想再次回到書信的問題。為何抗爭者、政治犯的書信（就算你不同意他們的政治主張）總是特別動人呢？全泰壹死前寫下的一封信，讓我想到日本漫畫《家》的角色矢野原純，同樣也在自殺前寫了一封信。（漫畫是以六十年代三里塚反對運動為背景，矢野原純的信也是引用自一封真實的遺書）兩人的信，首先都是對身邊的同伴們致歉，因為自己感到沒法再堅持下去，將要離開世界；然後，同樣也提到了一種對於人的普遍處境的想望——矢野原純寫下的，是「我一直在想……要怎麼樣才能活得像一個人？我想，應該是不必恐懼國家公權力的壓逼，能夠自由自在地當個農人吧！」全泰壹寫下的，是「我要到另一個世界裏去。我希望，在那裏沒有人會受到有錢人的權勢的威脅，或者，沒有人會受到強權力量的蹂躪。」我們可以看到，就算到了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們惦念的仍然是人們。書信這個代表連結人們的形式，更是格外突顯出這一點：因為它們都是寫給特定的一個人，但同時也是寫給所有的人。甚至，還包括那些尚來誕生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