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书评

魂不附体之夜

又睡过头。我先后把过错归咎于我的疲倦，我的错乱的作息，我的破手机，最后归咎于我的床。我的床太舒服了，它不豪华，但却是老老实实作为床本身而存在的，李熬说床是用来寻欢作乐的地方，而不是思考的地方，我没有用来寻欢作乐，也没有用它来思考——事实上他确实不适合寻欢作乐，因为它有时会晃，有时会响。不过用于睡觉本身，它倒一直表现得无可厚非。偶尔的时候，我也会在床上思考问题。思考的结果不是睡着就是走神——在床上还能想什么呢。不过更有趣的是我发现，人们往往只对床上的事情感兴趣，却对床本身知之甚少。想起我初三的时候，从我叔叔那里弄来一本叫做《床》的书。关于我叔叔，年轻时是个典型的花花公子，胸口上的毛很多，夏天里总是把衬衫的纽扣解开，露一点出来，他是我们所有未成年人的偶像；关于这本书，不是讲床的分类与构造，而是讲床上的事。没办法，因为它不是木匠鲁班写的，而是皙夫写的，关于这个人的信息网上很少，在书里他是一个那万恶的旧社会里一个没落大家庭的少爷。首先，这个人会告诉读者，床对你的一生至观重要：人的一生有一半都是在床上度过的，不管你是单独度过，还是共同度过。依稀记得，他把床比成子宫的隐秘之所，一个疗伤避难之地。围绕床本身，这个人用一本书的篇幅对自己丰富的性经历，而不是性生活本身——这一点至关重要——进行了颇具规模的叙述。最后，这个垂垂老矣的人，沾沾自喜而又回味无穷地，坐在一张老朽的大床上，对他生命中的女人们表示感谢和慰问。他说，感谢她们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里，在他颠沛流离的一生里，让他有一个十分愉快的床上生涯。我那时候还不能想象，若干年之后，这件事的成就与规模与陈冠希老师相比会是如此微不足道，但是当时我只是一个十六岁的乡村少年，它将何等壮观。用句流行话：我被雷到了。这本书造成了我内心大规模的骚动不安，我印象中的第一根胡子从那个冬天开始生长，到了春天我很惶恐，直接拔掉了它。更糟糕的是这本书很快流落到我表弟那里，他比我小四岁，但是发育早，也被雷得不轻，第二年春天，春风一吹，这厮也长了胡子。青春来了，原来我们都不清白，我们彼此保守秘密。更多细节我已忘记，也不愿再找来翻，只记得某一个魂不附体的月夜。写的是他无意间看见的了，他的不同父不同母的妹妹——？，莫非不是妹妹——总之是一枚天真烂漫之姑娘，在月光下舒展的裸体，于是魂不附体。紧接着，幼小的读者也和他一起魂不附体了。从那一刻起，小说主人公，我忘记了他的名字，这个男人被开发完毕，他之后人生中的每一次，都是为了回到那个月夜，那个魂不附体的瞬间。多年之后，在村上春树那里，当直子光着身子半夜走进一个一地月光的房间，这个久远的场景突然重返内心，我以为我也会魂不附体，可是没有，很怅然。我的记忆中，这不是一本性的说明书，也不是一本爱的操作指南，倒像是一本男人成长的心灵史，可能还会有人以为它折射了时代。这么多年过去了，鉴于它对我的启蒙意义，鉴于那个魂不附体的月圆之夜，这本书在我印象里一直比《废都》们要美得多，也是《挪威的森林》们的鼻祖，它甚至可以比过阿来的《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