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城传奇

章节摘录

第一章    猫蛋缩在城墙角下，仰着瓜瓢一样的脸望着西边天空那轮红彤彤的太阳，它拥在一片彩霞中，透着亮亮的黄，软得就像一张摊开的煎饼，风一吹，那没煎熟的蛋黄向外流溢得四处都是，他咂吧咂吧嘴，用粗黑的手抱紧膝盖，把再次泛上来的酸水狠狠地咽进肚子里，此时，饥饿就像一只不甘寂寞的手，一遍又一遍揉搓着他的胃，他觉得整个腹腔都在燃烧，这热量一直向上传递，使他的头发也乱蓬蓬地竖起来。    如果说此时的猫蛋是只蔫鹰，那么蹲在他旁边的彪蛮娃就是一头饿狼，他竖着墨黑的眉，眼睛绿汪汪的，用手不断摩挲着手里的枣木杆子，仿佛那根光滑的杆子随时都会和他一跃而起，变成一只手一把刀，嚓嚓嚓闪着寒光扑向行人的衣袋或手里的食物。    一条没精打采的麻狗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它皮毛干挖着，眼角有两行污浊的泪痕，看见猫蛋手里的棍，它斜睨着眼，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其实这光景儿，无论是动物还是人，只要有口气在都是拼命的架势，谁怕谁啊！它走过去了又慢腾腾地返了回来，扑通一声卧倒在猫蛋脚下，伸长脖子耷拉着耳朵枕着前爪眯起眼来，好像猫蛋就是他的主人。    啪——啪啪——几声枪响撕破了暮色伪装出的一片宁静，天空忽然血染了一样殷红。    跑贼了！快跑啊！    不知道一下子从哪里涌出来许多人，跑得就像滚坡了的石头，大大小小，跌跌撞撞。    彪蛮娃兔子般蹦起来，猛踢猫蛋一脚，快跑！土匪来了！    土匪，土匪能抢我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猫蛋懵懵懂懂地想，刚站直，就有东西紧贴着他的头皮嗖嗖嗖地飞过去撞到墙上进出几朵青花来。他抱头一滚，进出的石头渣打得脊背刀割一般痛，耳旁似乎又有东西呼啸而来……    但是比子弹更快击中他的是眼前刹那间冒出的金星，它们铺天盖地一起向他奔来，迅速连成一片无边的漩涡，那漩涡犹如一个巨大的黑洞，把他头朝下深深地吸了进去……    猫蛋这个名字，是爹给他起的。    爹说，叫猫蛋好，不像我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爹的脖子上有道血红发亮的疤，小时候他曾被狼叼走过，被追回来后人人都叫他“狼剩饭”。    娘扑哧一下笑起来，她放下手里正纳的鞋底说，哪有给正经的男孩起这名字的？不行！    爹坐在炕沿上说，那小名叫猫蛋，官名就叫陈六子吧，我要生六个儿子。    娘说，呸呸，还想得美，生六个儿子？也不看看这啥年景！    娘说得没错，年景似乎从猫蛋出生就没好过。    猫蛋家在凤城的三十里铺，家里三亩坡地，山大沟深，水少土多，收获的粮食年年接不上茬，爹娘经常是借的吃，打的还，跟上镰把子才能过个年。    八岁的猫蛋剃着光葫芦头，天灵盖上留着个木梳背儿，没有上衣和鞋，一立夏就光屁股，晒得鼻梁子裂了皮，两道眉毛只剩下淡淡的痕影，全身上下就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的，连眼珠子都比立夏之前乌黑。    猫蛋蹦蹦跳跳去找爹回家吃饭，他知道爹一定在隔壁的土庄子里。    听娘说，自从有了他，爹就请风水先生选了挖崖庄院的方位，用罗盘坐了字，请匠人看了土质，然后一有空闲就去打窑。    猫蛋果然在土庄子里找到了爹，他像只黑瘦的蜘蛛一样正吊在崖面子上挥着锃亮的镢头划斜杠……    这年秋天，天空没有落半星子雨，乳白色的轻雾弥漫在空气里，笼罩着远处的山坡，爹勉勉强强把一把种子撒到了地里，一天又一天等待着一场细雨的来临，但是，没有。直到来年春天，天上依然还是没有一片云，红彤彤的太阳赤裸裸地挂在天空，面无表情，即使偶尔有云，也是许多灰暗的、轮廓朦胧的云片，它们无所事事地浮在苍蓝的天上，在人们企盼、混浊的眼珠里又缓缓地爬了过去……强劲的黄风不断吹拂着，空气里散发着燃烧似的气息，田野里的庄稼渐渐失去了青色，它们一点一点变得枯萎，抓在手里就干成了粉末，路上厚厚的黄土浮起了几尺高，风一吹就满天罩起来，长了脚似的飞尘走土，极力灌满黄土高原上每一孔破烂的窑洞，到处都是一片昏黄黄的。    全家人吃饭的粗瓷碗里，面糊越来越稀，渐渐能照出人影了。娘把爹挖回来的树皮草根晒干磨成粉，再和了麸皮做成饭团，那饭团透不出一丝丝的香味来，硬得就像一块乌溜溜的石头。    娘抚摸着猫蛋的脑袋说，吃吧，娃！    猫蛋看着那饭团不吭声，他说，娘，天天吃这个黑疙瘩我肚子疼。    娘半晌不吭声，她眼睛红巴巴地瞅着猫蛋说，爹娘没本事，只有吃了它你才会安稳。    不，不吃。猫蛋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他去找姐姐，他知道他家窑背后的沟洼里有棵皂角树，高高的树杈上还有一只大鸟窝。    走，我们掏鸟窝去，他一把拉起正在昏睡的二丫。    二丫醒了，睁着惺忪的眼，软得像没有骨头似的，无论猫蛋怎么用力她都起不来，她说，猫蛋，娘的饭团蒸好了没？猫蛋狠狠地点点头。    给姐拿个饭团来，二丫闭着眼睛说，她稀薄的头发贴在鬓角，脸黄得就像一枚干否于。    她说，你想掏鸟窝？    猫蛋说，我再不想吃那个黑石头了，我想吃鸟蛋，煮熟的鸟蛋多香啊！猫蛋嗅起鼻子，好像空气中就有他想闻的鸟蛋味。    那棵树在土崖尖尖上顶着，村里哪个人敢靠近它？二丫抓起饭团啃起来，她说，你不吃它，肚子就会一直叫，一直叫，直到嘴里的酸水不停地泛上来……    猫蛋不甘心，他冲到家外面的沟洼地里，远远地望着那棵树。树上是有只黑乌乌的大鸟窝，可是没有一条路能通向那里。    娘慢慢腾腾地来了，她站在他身后说，娃，那鸟窝里恐怕早就没有鸟了，这年景鸟都要逃命去了！    娘，我也要去逃命！    逃，往哪逃？哪里都一样。    猫蛋噙着眼泪啃了饭团，他每次把它咽下去，而它每次又挣扎着泛了上来，他每啃一口都仿佛有石头渣子卡在了喉咙里，用水冲都冲不下去。    吃这种饭的日子也没持续多久，猫蛋娘就早出晚归去邻村邻乡讨饭了。    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有时候能讨回来一点点吃的东西，有时候讨不回来。讨不回来的时候，猫蛋娘就不敢叫醒昏睡中的两个孩子，他们互相靠着，睡得很沉，他们的呼吸就像泉水在春天的阳光里冒起的泡泡，渐渐地升起，又缓缓地降落。在梦中他们嚅动着嘴巴，她知道他们又在做吃饭的梦了，她想，孩子如果能一直睡着该多好啊，那么无忧无虑！她轻手轻脚地干活，唯恐惊醒他们，孩子醒了饿了没有一点东西可以给他们吃，是当娘的感到最内疚的一件事。    二丫和猫蛋两个去刨田鼠洞，还没遭年馑那会儿，他俩有次曾经刨到过几十粒玉米，黄澄澄的，娘放在锅里炒熟了，不知道有多香。姐姐把她的那份拨拉给猫蛋，自己只吃了几小颗，猫蛋不明白，二丫说，我大你小，谁让你是我弟弟呢！    可是遭了年馑，田鼠窝早被人扒了无数回了，哪里还有一粒玉米！    姐弟两个摇摇晃晃地走回来，在猫蛋眼里，天空是金黄的，还带着一圈一圈绿莹莹的光环。    他去给娘说，娘摸着他扁平的额头，忽然有颗冰凉的东西落在猫蛋仰起的脸上，原来是娘的眼泪。    娘说，蛋，你的眼睛饿花了。    昏睡中的猫蛋闻到了一股味，好久好久都没闻到过的味，似乎空气中也喷着一股甜腻。他立即醒了，喉咙里迅速就长出了几百条舌头，喷涌的口水在他嘴里旋转。    娘居然端着一碗金黄的玉米面来了，他接过来就只管往嘴里刨，吃得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个鸡蛋，嘴角直往下掉渣儿。    吃饱肚子的感觉真好啊，连往日看上去阴森森的天空也变得湛蓝湛蓝的，猫蛋从心里欢喜，但是马上有个问题从脑子里涌了出来。    二丫呢？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没有见到她？他赤脚溜下炕去找二丫。    二丫不但没有吃饭，连人都找不着了。    二丫去了那里？猫蛋撒开脚丫跑去问娘。P2-8

内容概要

张香琳，女，生于20世纪70年代，90年代毕业于西北帅范大学，甘肃庆阳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短篇小说集《千万别出声》，现在某机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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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香琳编著的《凤城传奇》内容介绍：陇山之东，“北控羌胡，南辖关陕”，这里有着厚积的黄土，广袤的沃野，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无不透露出一片苍凉，悠远，雄健的风韵与灵气……20世纪20年代，在这块古老而神奇的土地上，一个纷乱的时代刚刚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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