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言

章节摘录

　　那天，天气晴和，鸽哨响在半空，绿草地上点缀着点点鸽粪，我坐在一丛冬青下温书，太阳晒在身上，很暖，让人有点想入非非。虽然已经是暮春，然而花开得很好，姹紫嫣红，并且没有败兴的断壁颓垣。我忍不住想唱几句，于是清了清嗓子，却突然找不到调门儿了。　　这时候我看见母亲从小楼里出来，她不是一个人。那个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衣，风衣搭在手臂上，也是黑色，袖子卷得很高，露出长而密的汗毛，在太阳下闪着金色的光——那是个洋人。　　我突然作起呕来。　　不过是暮春，可我在瞬间已经枯萎。我的秋天提早到来，没有季节过渡。　　那天以后，我们家的早餐改成鹅肝酱伴面包片，奶沫咖啡。母亲打奶泡的姿势很漂亮，而且纯熟。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练就了这手功夫，难道在认识外国男人之前就已经煞费苦心？　　晚餐常常周旋于不同的异国情调的餐馆，餐后有舞会。母亲穿着低胸露背长摆细腰的黑裙子，在那洋人的掌中舞得像只黑蝴蝶。她的身子后仰，头发盘在颈后，是舞剧天鹅之死的表情。　　是谁说的，母亲不说话的时候，有一种哀艳的美。　　洋人常常用不同语种的语言赞美母亲，说她是天使，缪斯女神。　　后来她就有了一次赴法演出的机会。接着是欧洲巡演。接着全团回国的时候，母亲延期停留，直到签证期满的最后时限才终于返回。我去北京接机，她脸色憔悴，头发枯干分岔，手上布满针孔。　　她请了半年的长假，以休养为名四处旅游，避开流言飞语。　　流言有很多个版本，最畅销的一种是说母亲在国外滥交，吸毒，染了暗疾，治疗未果，回国来继续治疗。　　我在阳台上寂寞地打着旋子，左腿踢右腿，然后以一只脚为中心，就像一只陀螺那样随风旋转，乍一看，好像是风吹的。我其实和母亲的剧团并无往来，但是那些流言不知道是怎么吹到我耳中的，甚至吹到了我的学校。走在校园里，会有人在身后指指点点：“就是她妈……跟外国人……有病……”　　风声鹤唳。　　我恨透了母亲。　　暑假，我回到家里，终于和母亲面对面，避无可避地，我们爆发激烈的争吵。我骂她“不要脸”，这是我能说出来的对母亲最恶毒的话语，而她回报我的，则是劈头盖脸的谩骂和粗口，甚至让我羞于重复。她　　似乎把多年来积压的怨气，把寡母带大孤儿的委屈，把别人对她的白眼，把故作潇洒的表面下遮掩起来的难堪与愤懑，统统借着这次争吵发泄在我身上。　　羞痛之余，我也有些同情母亲。想想她其实也难，父亲去世得早，她一个人拉扯我　　长大，练功已经很辛苦，她又偏偏那么不甘平淡，仗着功底好扮相好，一心一意要超越前　　辈名伶。无奈她并没有生活在一个名伶叫板的时代，在这个电视取代舞台的旷野里，再不入流的跑调小歌星也比一个省剧团的头牌刀马旦有市场。她想出人头地，甚至漂洋过海，除了巴结洋人，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我犹豫着是否要原谅她。　　她却在筹划着如何降服我。家里贴满了她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的大幅剧照，还有她和异国情人的合影……我不知道那些是不是她的情人，但是只要对方是男人，我就产生不洁联想。　　我知道她在向我炫耀，于是趁她不在家的下午，用一把剪刀，把那些男人剪得粉碎。至于剧照，那上面她的妆容已经很艳，我则用毛笔蘸着红色墨水画得更加浓艳，仿佛血流披面，极其恐怖。　　她回到家来，见到一墙狼藉，尖叫，然后拉住我的长发往墙上撞，仿佛要用我的血去清洗那些红色的墨迹。她的指甲刮着我的头皮，如此锋利，而她的话语则更加锋芒毕露：“你吃我的穿我的，还要毁我！你嫌我丢你的脸是不是？你想去国外丢脸，还不知道丢不丢得出去呢！”　　是这番话刺激了我。我用力推开她，收拾起随身包裹，就此出走。她双手交抱胸前，默然冷笑，没有拦我。　　我下楼，离开家好远后回头，还可以看见她站在阳台上。只是一个剪影，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看我。　　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我都辗转于各个城市的酒吧与夜总会之间，以唱歌为业。大三辍学，不可能再进写字楼做白领，而且一个白领的工资未必胜得过酒吧歌手。　　歌唱余歇，我偶尔也会秀一段京剧，仅作助兴而已。观众也会有掌声，但须适可而止，时间不能长，一长就会有嘘声。最适宜的是在唱通俗歌曲时变一段调，行话叫“跨，界”，就是在两段歌中间唱几句京戏，荒腔走板都没关系，要的是个热闹。　　我为京剧悲哀，我为母亲悲哀。我有一点点理解她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母亲的海报。他们这一轮的巡演是在国内滨城，海报上斗大的字体写着母亲的名字，下边注明她曾在国外哪些辉煌的剧院里演出过，并获得怎么样的成功。　　我徘徊在海报牌前，用手指无意识地勾勒着母亲的脸，就像隔着时空在抚 摸自已，情形十分吊诡。然后，我听到团长的声音：“你也来了？太好了。正愁抓不到替身呢！”　　是在那时知道母亲脚踝受伤的消息，并且被团长抓了个正着，匆匆推上台去。说是推，其实有些半推半就，毕竟学了那么多年京戏，却始终没有机会在台上一展功夫，多少有点明珠投暗的不甘心。　　我有些怀疑，其实自己一直在下意识地等待这样一个机会。　　五十二个旋子成全了剧团，五十二个旋子结束了母亲的挂帅生涯，五十二个旋子扭转了我的一人路。　　以母亲的年龄与功力，注定了她永远不可能突破三十六个旋子的纪录，更上一层楼。庆功宴上，母亲喝得很醉，然后便哭起来。团长为难地看着我：“当然也可以找别人照顾她，不过你知道你母亲的个性……”　　我当然知道，她是那种头发掉光了都要高高昂头假装自己戴着王冠的人，酒醒之后，一定会对照顾自己的人恨之入骨，因为担心醉酒的不堪落在对方眼里。　　不会有人愿意守住醉醺醺的她，不会有人这样自讨苦吃，除了……她的亲生女儿。　　那晚，她整夜都在冷笑、吟唱、低语，倒在我的怀里，一边呕吐，还不忘一边指着我咒骂：“你以为你能比我做得更好？你做梦。你永远也超不过我，最多一模一样地抄袭我，多打几个旋子有什么了不起？顶的还是我的名头。你不过是个替身。”　　我在剧团留了下来。随着他们转战一个又一个城市，从母亲的替身，到打出自已的名号，只花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母亲肯放手让我走到台前来，条件只有一个，就是我的艺名要跟她一样，只是前面加个“小”字。她说这是传统，比如“小白玉霜”“六小龄童”“小香玉”等等。　　我起初执意不肯，然而团长再三再四地调停，说无缘无故把一个老演员从头牌位置上拉下来，总要给个说法，人家师傅带徒弟还要打上标签呢，况且她毕竟是我的母亲。再说这样也好平息团里其他人的议论，不知道多少人等着母亲让位出来呢，现在好容易等到了，又杀出我这个程咬金来，若是自立门户，岂不扫光所有二排、三排演员的面子？但是叫个“小”什么就顺理成章了，因为我代替的是母亲的位置，等于还是母亲霸在位子上，别人便不好说什么了。　　团长几乎声泪俱下，最后以哽咽的语气说道： “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也只求你这一件事。”　　一件事，定了终身。　　……

前言

　　“当世界还活着的时候，我们有什么理由去死呢？”那个男人总是微笑着眯起眼睛，在我的耳边低语。“你看到了吗？”看到了，我回答，我看到天空、草地、树，高高的楼房遮住了视线，我看到沉默地生活在鸽子笼里的灰暗的人们。“我说的不是那个，”他纠正我，“我说的是树，看。”　　于是我便去看那树。温热的阳光在我的皮肤上流连，深绿色的树叶上闪着金色浮光，微风吹过，树叶摇摆，生命的节奏。看，他说。于是我继续看面前的一切，世界变得微妙地不同，我看到一只蝴蝶飞过深绿树丛，我看到蓝天里洁白的云彩，我嗅到一丝淡淡的清香。他摊开手，折断的草叶躺在掌心，叶边的露珠仿佛一滴眼泪。这世界是活着的，他说，和其他的许许多多的世界一样，而你，就坐在这门扉之前。我看不到那门扉。我说，固执得像头驴。他神秘地微笑：那就听吧。　　在离开他的那些日子里，我经常会闭上眼睛，安静地倾听。我想象自已是一个沉默的女巫，拄着桃木削成的手杖，披散头发、赤着双足走过一片片陌生的土地，总会有人来，对我说，听…听我们，听一听我们的故事。于是我坐下来，聆听。　　我听到过一个关于真实的故事，在那个世界里有着无数虚假的人偶，他们像人一样说话，像人一样走路，像人一样生活，他们是为了真正的人而造的，但有那么一天，他们突然发现这世界上只有人偶了。于是他们出发去寻找那些真正的人，走过千山万水，走过乡村和城市，他们问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偶：你见过真正的人吗？答案都是否定的。他们寻找了太久太久，以至于连人偶的记忆都开始模糊。据说，真正的人，看起来是和他们一样的，但究竟有什么不同，竞没有谁记得了。　　我还听过一个关于巨人的故事，是某座山上的一块石头告诉我的。它说所有的山峦其实都是沉睡的巨人，他们发誓在人类灭亡之前绝不醒来。因为巨人天真而且容易受骗，在世界诞生之初，人类欺骗巨人去做了很多很多事情，巨人生气了，便约好了一起睡去，再也不帮人类的忙。而人类欢天喜地，他们剥去巨人绿色的衣杉，开采那岩石铸成的血肉，抽取血液与清泉的涌流，将宝石从巨人的心脏里搬运出来，放到市场上切块售卖。但我们仍会醒来，那石头说。我们睡在人类的每一栋房子里，每一座高楼里，每一间房屋里，我们睡在每一条道路之下，每一根管道之中，总有一天我们会醒来，而那时世界上将再无人类的踪迹。“你知道，”他说，‘上一次对恐龙我们也是这样干的。”　　我听过许许多多的故事，有些是关于人们的，有些是关于怪物的，有些是奇谈，有些是传说，有些是街头巷尾的流言，有些是鸡毛蒜皮的琐事。我聆听它们，再把它们讲给聆听我的故事的人们。　　在路上，我听到了一个关于世界的故事，关于一个男人和他的微笑，关于他走过的道路和我走过的道路。他们说他有世上最宝贵的眼睛和耳朵，可以听到每一个世界的故事，看到每一个世界的模样。他聆听那些故事，也讲述那些故事。把一个世界的传说带给另一个世界，把一个地方的温暖带给另一个地方。后来他离开了，他们说，但是你来了。我知道，我微笑着回答，沉默地聆听，认真地注视，阳光温热地流过我的皮肤，而我知道他必定还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悠然前行。“当世界还活着的时候，我们有什么理由去死呢？”他总是这样说。

书籍目录

坐在自己的心里聆听世界春酿·眠月之城刀马旦的选择墨点只想和你接近气场主题曲，荧屏合家欢夜叉租来的父亲小毕的故事送你一瓶晴天：绝对青春录折枝·蔷薇花路我的语文老师刘小平私奔，是一种格局很小的爱情张悦然趁着年轻去流浪——那些叛逆过的天才云海上的神屑少年两游路上，唐僧和妖精齐飞青春百恼汇馅饼公主的春天沉默一豆七蔻食物总动员放鸢·青空以南阿弟，你慢慢跑“白菜帮”与“传奇派”说客指南：Why are you unfriend？Hello Kitty的第637只风梨罐头舞台优雅梦制造师时光里的盛装舞步玻璃玫瑰兰舟·丰饶之海小兵物语在纸问周游世界——“一路晃荡”旅行书系指尖不小心听到了夏天声光影歌：许地球一个未来伪人算法融时代的惑与思以梦为马：穷富孩子们的玩具骑字飞行：漫游全球顶级书店筑风成形：网络世界的文学盛宴极客之光：仿生机械的人性温度

作者简介

《格言:亲爱的融时代》收录了《我的语文老师刘小平》、《私奔，是一种格局很小的爱情张悦然》、《趁着年轻去流浪——那些叛逆过的天才》、《云海上的神屑少年》、《两游路上，唐僧和妖精齐飞》、《馅饼公主的春天》、《沉默》、《食物总动员》、《阿弟，你慢慢跑》、《“白菜帮”与“传奇派”》等文章。

图书封面

---

 格言下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