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宇宙誌》书评

隱藏的邏輯

澀澤所談論的事，逸出於一般正統的歷史敘述之外，繁瑣而龐大，看得出他是在神學、哲學、思想史、藝術史、美學諸領域中，依著他自己的偏好，從文獻或者後人著述裡撿拾起這些對他有莫名吸引力的碎片，以一種稱得上是清爽而整潔的方式，羅列於此。在我看來，這些事情與正統的敘述並不是純然的背反關係，或僅是被壓制的聲音，倒不如說那是隱含在其中，一不注意就無法得見，但若想將那檯面上的事物推展到極限，就會出現一道參差的細縫，那些黑暗的、夢囈的、情色的、畸形的都會紛紛躡腳而出。先隨便摘一下各篇。〈關於玩具〉製造精巧機械裝置的技師，散發墮落的氣息，他們已經脫離了技術最根本的倫理學，即，這項器具，是為何目的而設計、製造的？這些機械裡面，最引人遐想的是模仿人類動作、言語的機械人偶，他們幾可亂真的外形與行為，讓設計者滿足彷彿上帝般的創造快感，也讓觀者享受了被驚嚇的樂趣。這些技師，與藝術家共享著從無形生出有形的原則，但古典主義的藝術原則是，任何與美無關的、可疑的因素都該剔除於藝術的自律王國之外。在矯飾主義的時代，根本的原理卻是「畸形」與「混沌」。他們的作品中充滿著官能式的情慾般的執著，表達了思想的悖論：對肉體之美最貪得無饜的精神主義。這些低俗、贗品式的樂趣，超出了藝術的界線，成為詭異的猥褻。然而，這卻也是藝術推展至極限的後果，「藝術自猥褻出發，終於猥褻」。〈關於荷姆克魯斯〉荷姆克魯斯意為小小人類，是煉金術師夢想以化學方式創造的人造人，發端於秉持猶太諾斯底主義的神祕思想及煉金術理論。〈關於怪物〉中世紀的動物誌，是類推而來的象徵科學，各式各樣詭奇的生物隱藏著不同的寓意，在危機的年代，更是盛產各種怪物記載的時候。〈關於天使〉天使是雄性或雌性？在舊約時代，天使的形象或許承繼自中東古文明中的怪獸，如長著翅膀的牛、人頭獸身的奇特生物，熾天使與智天使尤其有著類似的特徵。但那樣來自中東太過於抽象的形象，對於西歐基督教文明來說難以親近，於是經歷了形態學上的轉變。從怪物到人類形體，從威嚴到溫柔、可愛、精緻，天使成為童子般的形象。這正是解答，天使不男不女，祂是雌雄同體的存在。〈關於雌雄同體〉雌雄同體是「人類學的基本命題」，具陰陽兩性特質的神創造出天地，可以說是最典型的廣泛存在的神話的原型。在出現對立之處，必有含納相反力量的神祇出現。亞當最初也是雌雄同體的人，只是在被分割了肋骨之後，他才被賦予了性別。要成為真正的人，就必須雌雄同體。煉金術中採用了許多雌雄同體的象徵，他們相信，這世界所有的對立，所有的協調與不協調，都源自於兩性互補的原理。巴什拉稱煉金術是「巨大的性夢想」。太初時，宇宙至高的「一」，蘊含了所有造物發展的可能性。為了彰顯這些可能性，就得分離成二元的「否定／被動／女性原理」與「肯定／主動／男性原理」，兩者結合後，生出混沌，生出物質。賢者之石即為一，亦即兩性兼具，可以成為任何事物。佛洛伊德的《超越快樂原則》中，最關鍵的原理是，支配有機生命的衝動，就是還原為無機物的衝動。性行為雖是愛慾與死亡彼此抗衡的產物，但這暫時的均衡，必將在死亡的決定性均衡中消解。也就是說，所有本能最終的方向，就是死亡。佛洛伊德將「努力回復喪失的共有部分」及「分裂之物渴望再行結合」的性別概念，立基於「死的衝動」上。榮格認為，人的潛意識中包含著互補的特質，所以男性的潛意識裡出現的是稱為Anima的女性形象；在女性的潛意識中，則可以找到Animuss的男性形象。Anima及Animuss，是男性對女性／女性對男性的遠古性經驗的表徵，也是男女經年累月下來心性上對異性的適應性痕跡。榮格也認為人的內心有回復「男性及女性共存狀態」的傾向。性慾不是為了繁殖而存在的，牽引兩性接近的力量，是回歸完整生命的渴望。〈關於世界末日〉世界末日的預言，意味著什麼樣的人類心理？等待世界末日的精神，其實和期待新世界降臨的心情互為表裡。不滿、憎恨與希望是一體兩面的。啟示錄裡的世界末日，和正統基督教教義有扞格之處，對死亡、地獄的恐懼，其實也就是對現世的無限眷戀，這與宗教的出世精神相違背。世界末日是從歷史循環論的周期性概念發展而來。但是，超越了循環論的，也就是新世界的幸福是永恆的這樣的盼望。〈中世紀的情色〉基督教的禁慾主義，反而在極度的壓抑下，孕育了烈火式的情色主義。作為罪之導引的「誘惑」，原本就單方面來自女性，罪的概念，形成了一種肉慾之形上學。所有的女性，都成為「罪女」與「淫蕩之女」的醜惡肉體。這開啟了對女巫的迫害，女巫是淫蕩的與惡魔性交的瀆神者、破壞秩序者。巫術是正統宗教的反論，是從肉體否定的定論中誕生的反論。諾斯底派中的俄斐特派中的上帝是善妒、無知而傲慢的，不但把世界創造的不完美，還企圖與夏娃共謀，讓人類墮落。作為知識的蛇，教導人類實用知識之樹的果子，女人反而成為男人背叛上帝的共犯。純潔派是完全的禁慾主義，他們認為舊約的神是惡的，物質是惡的，性也是惡的。但卻引發了放蕩的倫理。純潔派排斥現實世界，只承認靈之世界，在世界末日之後，一切的二元都會消解，光明將解放黑暗。薩德身上有純潔派的思想。(為什麼?)讀得很吃力，摘要也摘得不是太好，只能留待過一陣子再讀一次了。裡面的細節，從看完時就已經遺忘大半了。但大概可以掌握到讓澀澤著迷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感官強烈，散發異端色彩，蘊含各種不同矛盾的因素，卻又同時是一種精神上的探索的那些繽紛的種種。先這樣，將來再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