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门》章节试读

出版社:华夏出版社
出版日期:1999-7
ISBN:9787508019031
作者:李佩甫
页数:432页

《羊的门》的笔记-第1000页 - 全部章节

小说《羊的门》(李佩甫)摘要
2012-09-01
  主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我就是羊的门。
  我就是门。凡从我进来的,必然得救,并且出入得草吃。盗贼来,无非要偷盗、杀害、毁坏。我来了,是要叫羊得生命,并且得的更丰盛。
  -- 摘自《圣经•新约全书》
  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版图上,有一块小小的、羊头状的地方,那就是豫中平原了。
   
  呼国庆笑笑说:" 你知道我什么? 我那都是些小把戏,上不得台面的。能干的人多了去了......" 小谢说:" 你也别给我来这一套。按你的能力,当个市长也绰绰有余。这你心里清楚。可你也有不足的地方,你知道你的最大缺陷是什么吗? 你太精明,小智慧太多,处处显示你的机智,显示你高人一筹,你把智慧用滥了。你缺的是大智慧,缺的是傻气。而古往今来,能干成大事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傻气。这是你的致命伤......"
  他慢慢地转过脸去,背对着那些叫人看了发怵的人脸,那些人脸叠在一起的时候实在是太可怕了,就像是一垛一垛的森森可怖的墙,那墙是一层一层的;那黑白混浊的眼仁重重叠叠地木着,看去就像是群狼咆哮前的沉默! 使你猜不透那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脸墙后边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念头...... 一背过身来,他就觉得好受些了,那静中的沉默就显得不是那么压人了。
,在这块土地上,人是很软弱的东西,在某些时候,人简直是不堪一击。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脸哪,就在一瞬之间,全都发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
呼天成的自信心陡然增强了。他觉得他倾刻间就越过了众人,脱颖而出。他的个子并不高,只能算是中等偏低的个头,人也并不虎势,但是,在此时此刻,他的身没长,可他的心长了,他在心理上已高出众人很多很多。他明白了,只要镇住了心,就镇住了人。心很小,人很大,可心是人的主。
呼天成的目光里就增添了更多的" 主" 的意识,他从那一排一排的脸墙上挨上看过去,越看自信心越强,越看胆气越足,那些目光几乎全是畏惧的,是一点一点往回缩的;也有强一些的,不往回缩的,就是那些不回缩的目光里,也藏有一些慌乱和迷茫,还有一些辩解的意味,仿佛在说,你看,我什么也没有偷,我真的没偷...... 纵是那气壮的,也是辩解中的气壮。
他想,他要" 日弄" 好一个村子,他就必须彻底地征服人心。要想彻底征服,他就得先摧毁一些东西,尔后才能够建立......
要想干出第一流的效果,就必须奠定他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而这一切,都是靠智慧来完成的。那就是说,他必须成为他们中间最优秀的一个。对于那些" 二不豆子" ,那些" 字儿、门儿" 不分的货,那些野驴一样的蛮汉,他必须成为他们的脑子,他们的心眼,他们的主心骨。
    应该说,是会议照亮了呼家堡的漫漫长夜。这是呼天成的一个创造。正是呼天成把" 会议" 这个群体集中的形态发挥到了极致。在当时的呼家堡,召开会议成了呼天成的一个法宝。他发现,只有会议才能把人的精神" 团" 起来,会议像是一根绳子,捆住了呼家堡的人心。会议使人收缩,会议也使人膨胀;会议就像翻牌一样,随时可以翻出一张脸,再翻出一张脸,只要你掌握了会议,你就掌握了主动权,需要的时候,你就可以把某一张脸" 亮" 出来...... 会议也成了呼家堡人的兴奋剂,会议可以产生各种不同的妙用:对呼家堡的女人们来说,会议成了她们的" 戏台" ;对呼家堡那些光棍汉们来说,会议成了他们的" 女人" ;对呼家堡的老人们来说,会议成了" 红日头" ,成了他们靠在南墙跟儿捉虱的日子...... 这是一个个让人激动又让人紧张的时刻,当民兵连长高喊:" 把人带上来!" 的时候,众多的人头都会齐唰唰地扬起来,望着台上......"
  在会议上,呼天成成了真正的主宰,成了一呼百应的核心。呼天成心里明白,对孙布袋这个" 饵" 的使用是有期限的,一个孙布袋并不能长期调动人的兴奋点,这个祭" 脸" 的仪式只是个开始,他必须往纵深处发展。开会得有议题,好在议题是可以制造的,因为人的" 错误" 是现成的,人是不可能不犯错的,人只要活着,就会有错,你只要有错,那议题也就是现成的了。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会议的名堂就多起来了。会议渐渐地开出层次来了,每一次会议的议题都会事先有一个新的" 饵" 。那" 饵" 在不断地转换着,会议的形态也在发生着变化。在会议上,他开始对人的脸面进行" 切割" 。他把人分成了一个一个的层面,每一次开会,头和尾都有了一些差别和区分。比如,在开会之前,他会先开上一个" 队委会" 或是" 扩大队委会" ,这样,就把一些人的" 脸" 提出来了,给这些" 脸" 一些光耀的机会,这些" 脸们" 立时就会容光焕发;比如,在会议之后,他又会开一个" 模范会" 或是" 骨干会" ,那么,又会有一些被点到名字的" 脸们" 为此而容光焕发;再比如,他会在会议中间突然再召集一个" 积极分子会" 或" 贫协会" ,立时就会让一些被点到名字的妇女激动不已,甚至热泪盈眶! 正是这种区分产生了差别,差别产生了臆想不到的效果。呼天成发现,就是这些极简单的形式,使人心有了颤簌感和等级感。人脸上是没有字的,是会议给他们一个个都刻上了" 字" ,那字是刻在精神上的。人的脸皮是多么薄呀! 那烙印打上去的时候,又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呀! 那些可怜的村人们,为了能被点到名字,常常鸡不叫就起来下地了...... 会议真好!
  尔后,呼天成对着河大喊了三声:" 神鬼们听着,你们来找我吧! 我是呼天成。我就是呼天成! 从明天开始,我在这里站三天,在这三天里,我天天候着你们!! 我不信邪,你们要有种,就让雷劈了我!" 说完,他撂下众人,把死了的" 魂灵" 往地上的摔,大步走去了。
   几个月来,呼天成给自己树立了一个敌人。他发现,像他这样的人,是需要敌人的。这个敌人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他不怕那个人,他甚至可以把那个人的灵魂捏碎! 可他却没有这样做,他把那个人当成了一口钟,时时在自己耳畔敲响的警钟。那人是在给他尽义务呢,那人就是他的义务监督,有了这样一个人,他就可以时时地提防另一个自己了。
  你们这里的人就老说,人活一口气。人活一口气。哼,那是一口什么样的气? 窝囊气!"
  呼国庆说:" 小谢,我一人不好,不要怪罪到我们这土地。地好地赖,也是养育过我们的。况且,自古就有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说法。至于说人活一口气,我看也没什么不好。这也是这块土地上流传了几千年的生存法则。气虽是软的,可它一旦聚集起来,也是了不得的。"
  谢丽娟两眼一瞪,说:" 什么气? 这算是什么气? 这股气养的是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它滋养的正是那种玩弄权术的小男人。它是专门养小的,它把人养得越来越小。它吞噬的是人格,滋养的是狗苟蝇营。在这块土地上,到处都生长着这样的男人。为了权力你们什么都可以牺牲。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呼国庆说:" 既然你说到了男人,我就给你说一说我们这里的男人。在我们这里,男人是什么? 男人就是一股气。女人是什么? 女人是水。我们这里最缺的就是水。因此,在我们这里,是把女人当水来养的,女人金贵就金贵在这里。而水呢,又是用来养气。因此,不客气地说,在中原,每一家每一户,都是活男人的。在这里,你是不可能理解男人二字的真实含意的。那其实就意味着一种承受,意味着一种奉献。他们举着一张脸的时候,是为了另一张脸。我从来没有给你说过我的家庭,我不愿说这些。我的祖辈,我的父辈,他们从来就没有过爱,他们也不知道什么叫爱。他们只知道一个字:活。我的爷爷,我的奶奶,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他们几乎都是打打闹闹的一生,他们从来就没有自己选择过什么,因为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力。他们是在' 将就' 中活的。你知道' 将就' 的含意么? 在这里,' 将就' 不是一般字面意义上的将就,那是一种长久的人生。是磨出来的人生。儿子是要生的,没有爱也要生。一个儿子是一个希望,两个儿子就是两个希望,有一个夭折了,就再生一个,他们生的是一种未来的希望。他们是在种植未来。在这块土地上,男人们背负着的是一条生命的长链,每一个扣都是一个大的' 活' 字。这个' 活" 是由无数个你所说的' 小' 聚集起来的。你可以轻看我,但决不要轻看这里的男人。至于权力,那是每一个地方的男人都向往的。权力是一种成功的体现。不错,在这里,生命辐射力的大小是靠权力来界定的。这对于男人来说,尤其如此。这里人不活钱,或者说不仅仅是活钱,这里生长着的是一种念想,或者说是精神。这是一棵精神之柱。气顶出去的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渴望权力是一种反奴役的状态。在平原,有句话叫做' 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里边体现的自然是一种奴性,是近乎无赖般的韧性和耐力。同时还有句话叫做' 杀人不过头点地' ,这就是一种切齿的反奴役心态。你说,这里的人怎么能不渴望权力哪......"
  他深刻地体会到,人情是欠不得的,无论跟你是多么亲近的人,只要你欠了,活一天你就得背一天,这个账是刻在灵魂上的。平原上有句俗话叫做" 挖到身上都是布鳞" 哪! 这" 布鳞" 二字,其实就是布料衣服印在身上的痕迹,这痕迹是肉眼看不到的,可你得永远背着。由此可以想见,在中原,给予和索取是不在一个层面上的。给予永远高高在上。那里边包含着一种施舍的意味,包含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而索取永远都是卑下的,是低人一等的,当你伸出手的时候,那就意味着你已经没有什么尊严了......"
  呼伯对他的关照和培养是以" 赏识" 为基点的。" 赏识" 说白了只是一种看法,就像是赏花一样,要你长得好才行,假如你枯了、萎了,那看法也是会变化的。在这块土地上,最牢固的是" 习惯" ,最靠不住的就是" 看法" 了。老头虽然眼光锐利,心胸博大,可他毕竟年岁大了,人一老就显得固执和多疑,保不定哪一天,他就不喜欢你了。有一堵墙是好事。墙是可以为你挡风遮雨的,可墙一坍,就难说了。国庆啊,从今往后,你必须把基点放在自己身上,你再不要期望呼伯的帮助了。任何帮助都是有代价的。不过,呼伯是有恩于他的,这一点,他必须牢牢记住。
  
  呼伯说:" 国庆,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是什么,最担心的又是什么?"
  呼国庆说:" 知道。我这人好耍点小聪明。没有大聪明。"
  呼伯摇了摇头,说:" 错了。你不是好耍小聪明,你是太聪明哇。你是一点就过,从不让人费二回事。要知道,人太灵性了,就显得过于敏锐。敏锐是好事,过于就不好了。这世上的事,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一旦十全十美就要出事情了。上次的事,我没有跟你敞开说,就是怕你一点就过,过得太快了,反而不好。人呢,要有余数。能挑一百斤的,你挑了八十斤,悠悠哒哒,还可以哼个小曲儿。挑了一百二,就喘了......"
  " 国庆哇,我送你一条经验。在这世上,什么都可以卖,就是不能卖大。你切记这一点。"
在这里,斗争变成了一种对平庸的宣泄,变成了对别人进行窥视的正当行为,变成了公开攀比的一个场所。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戏台呀,那演出又是多么贴近生活、贴近于眼前的实际。那贴近让人不由地兴奋! 张三就是张三,李四就是李四,当她们站出来亮相时,那许许多多个围着锅台转的日子在这里一并得到了化解。"
" 斗私批修" 会成了一条锁链,它几乎给全村人都套上了绳索! 它先是消解了人们的亲情,分化了族人之间的血脉关系,让彼此之间产生了嫌隙和仇恨。尔后又让人在激动中发疯! 就像是戏台上的演出一样,到了一定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已经没有一个好人了。
一个人认识自己是不容易的,这一回,她是认识自己了。她曾是一个多么" 强粮" 的女人哪! 可到现在她才发现,她所争的、占的那一点点、一点点的便宜,其实是极其有限的。可她竟然得罪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 换来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唾沫! 人是不是很悲哀哪?! 她是反省过自己的,她曾一次次地反省自己,可越反省,越觉得没脸活。
他要扒掉一家一户的旧宅,建新村。他一定要建新村。他是一个做大事的人,他要建的不仅仅是整齐划一的房舍,他要建造的,是一座有凝聚力的" 新村"! 那在全国,也将是独一无二的。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已经埋了很久了。现在,它越来越明晰了。他心里非常清楚,建排房并不是他的目的。首先,他要推掉呼、王、刘三姓赖以生存的基础,推掉那一直妨碍着他的" 辈份" 。宅子是人的基础啊,那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宅基,贯串了多少人的血脉故事? 又联络了多少亲情和纠葛? 在平原的乡村,盖房是联络情感的最好时机,那时候,不管谁家盖房,凡是沾亲带故的,都是要去帮忙的。你搭把手,我撺个忙,这么丝丝连连的,就一代代永远扯不清了。那墙头上垒的并不只是黄土,那是时光,那是" 辈份" ,那是一姓一姓的粘连。在乡村里,那" 辈份" ,那扯不尽的粘连,足可以消解任何权威! 那么,要真正树立起一种权威,就必须拆掉这些东西。宅基是藏人的,推掉一家一户的宅基,人就无处可藏了。到了那时候,房子是村里的,人赖以生活的基础就彻底发生变化了。
  当王麦升的指头挂在那里之后,麦升就觉得自己也被挂起来了。这像是一种精神的提升,麦升一下子就觉得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这显然是一种" 抬举" 。在平原," 抬举" 这个词是人们口头上经常使用的,乡人们最看重的就是是否受到了" 抬举" 。在这里," 抬举" 已不仅仅是看重,它是" 脸面" 的先导,是一种公认的" 份儿" 。是带有某种身份意义的崇高,也可以说是活人的最大愉悦。" 抬举" 不" 抬举" ,几乎成了乡人在精神上的最大追求。麦升自然没想到他会受到如此的" 抬举" ,开初他有点受宠若惊,甚至有点不知所措。然而,很快,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本来是个闷葫芦,突然就变得爱说话了,也爱串门走动了。在拆房的工地上,每当他出现在人们面前时,他总是举着那只缠了白纱布的手。他举着那只手说:" 才,你去东边吧。"
  
" 展览台" 可以说是呼天成的又一大发明。谁也没有料到,一个" 展览台" 的作用竟会如此之大!
在这里," 精神" 已被彻底地具象了,它就等于那些个" 指头" 。就是这些" 指头" 给人们指出了一个不容怀疑的方向。那时候,呼家堡每天都有很多举着手走路的人,这些人的指头都缠着白纱布( 当然有很多是砸伤的" 冒牌货") ,举着一只缠了白纱布的手,在呼家堡成了一种时尚和荣耀。
    以至于到了后来,当缺指头的人越来越多时,连呼天成也不得不重新解释说,还是要注意安全。
... 当一个悬念被提出来的时候,平原人的本性就显现出来了。在这里,疑问一旦确立,人们就把原有的悬念扔掉了。人们紧紧地抓住疑问,去" 顺藤摸瓜" 。顺藤摸瓜已成了平原人的思维方式。在平原,劳作是单一的、重复的,人们的思维方式也一日日单一化、线性化了。在这里,人们的思想被劳作磨成了一条绳子。所以," 因" 是很少有人说的,人们一再叙说的,都是" 果" 。比如说,一个汉子娶了一个女人,人们从来不问这个女人是怎么娶来的,人们只说,他娶了一个女人。这就是" 果" 了。再往下,人们又会说,这女人生了一个孩子,这还是" 果" 。在这里," 因" 是无关紧要的," 因" 反倒成了人们口头上的一种玩笑和幽默。在生育方面,人们的口头语言就成了" 干" 、" 弄" 、" 日" ,这就是平原人的生活语汇。当然,遇上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人们是看重,但人们看重的,仍然是" 果" 。人们最吃惊的,是" 劈两半" 。于是,疑问也就跟着出现了,这难道不是报复么?!
  
  秀丫木然地往外走了两步,却突然扭过身来,一只手搭在了衣襟处,默默地说:" 还脱么?" 此时此刻,呼天成突然怔住了。过了许久,他似乎才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心里一凉! 他发现,他身上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他整个人就像是空了一样。他、他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支空枪?! 他已等了那么多年,坚忍地等待了那么久,他一直期望着那一天的到来。可是,他身上积存已久的神力,那火焰般的感觉,却突然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呼天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有很长时间,他一句话也不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时候,他的脸凝成了一块黑铁!
,这个" 跑一跑" ,就是一种具有特指意义的专业术语。它的核心仍然是一个" 活" 字,这个" 活" 的前沿是动化的,是在运动之中求" 活" ,所以它才叫" 跑一跑" 。" 跑一跑" 是一种普遍性的社会行为,是具有积极意义的生存动词,也可以说是失去希望之后的再努力,它泛指遇到了什么难事和关卡,就去找熟人、拉关系、走门路,尔后打通一道道关节。这里边当然还包涵请客、送礼、行贿等内容,所以这个跑字是一个" 足" 字带上一个鼓鼓囊囊的" 包" 。人是要带着" 包" 跑的呀! 造字的人莫非也生在平原么? 怎么跑呢? 看来县里的关系是不行了,有一个呼国庆在那儿戳着,谁还敢替他们说话呢。要跑也只有往上边跑了。跑,当然是先找一些熟地方,找一些早年" 喂" 出来的" 窝" 。人情是什么? 人情就是存款。你得不断地把钱存进去,尔后到了万一需要的时候,才可以取。这就跟钓鱼一样,先得用饵喂,喂熟了,才能下杆。
八哥一下子惊呆了! 一村人,一村人哪,上千口人的弯店,有着那么多的能人,那么多的汉子,那么多的" 嘴" ,遇上事的时候,走出老东坡的,却只有这么三个弱女子?! 八哥不相信,八哥怎么也不会相信,会出现这样的事?!
人都到哪里去了?! 就在刚刚,还是喧嚷嚷的一群...... 顿时,八哥心里升起了一片悲凉! 那悲凉一层一层地挤压在了她的心头上,变成了一种深深的失望和鄙视! 就在这一刹那间,八哥的意识在无形之中升华了,她开始怀疑这块生她养她的土地,怀疑那些曾经大声说话的村人们?! 那怀疑就像是千疮百孔的大堤一样,一触即溃,一下子就冲向了事物的根本所在。此时,她的灵魂高高在上,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这块母性的土地,那思想像闪电一般照亮了她眼前的一切,村人的面相像蚂蚁一样,一个个从她的眼前爬过,这其中包括她的父亲母亲、她的哥哥嫂嫂...... 这就是人么?! 那成熟仿佛是在一瞬间完成的,那告别也是撕心裂肺的! 到了这时候,八哥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有往前走,前边无论是坑是井,她都将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这样做的目的,似乎已经不再为任何人了,而仅仅是为她自己! 不然的话,她就跟那些村人一模一样了,一模一样! 于是,八哥说:" 你们回去吧。我一个人去。"
  多么凄凉,上了公路,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女人一旦拿定了主意,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这时候,在她的心里,只有一个" 跑" 字了。怎么跑,往哪里" 跑" ,这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要" 跑" ,她必须" 跑"! " 跑" 在这里已经成了一种区别,成了八哥唯一的念想。不然,她就成了村人的同谋,成了她眼中所鄙视的那一群中的一个!
  
久而久之,在祭祀先人时,数字的记忆就渐渐地大于了血脉记忆。不知为什么,人们一说到死去的人,就不由地想起了" 地下新村" 里的碑号,那些数码字立时就在脑海里出现了。一提起来,就是" 几几、几几" ,其结果是,在呼家堡,辈份和姓氏的力量自然就淡了许多。
  
  在平原的乡村,大凡信" 主" 的,都是一些得了邪病的人。这些人不知怎么就患上了各种各样的怪病,久治不愈,尔后在寻找偏方治病的途中,你传我,我传你,就都信" 主" 了。" 主" 在这里是一种念想,是一种无奈之后的精神开脱,是求告无门之后的一道" 无形的门" 。它重在一个" 信" 字。所以,在平原," 主" 的教义大多是口传的,说起来,那都是一些很家常、很功利的白话。比如说,你信吧,信了病就好。比如说," 主" 是叫人向善的,多做好事,不做坏事。" 主" 说了,不偷不摸不抢,上孝顺公公婆婆,下善待乡邻妯娌,走了就可以进天堂。进了天堂下一辈子就不会再受苦了,到了那时候,就跟" 共产主义" 一样,想吃啥吃啥,想要啥要啥...... 每到礼拜时,她们聚集在一起,大声诵唱着一些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句子;或是在默念中一遍一遍地向" 主" 祷告、诉说。平时,她们都是一些沉默寡言的人,可在这里,她们却一个个毫不害羞地放声吟唱,在群体中把心里的淤积喊出来,把藏在脑海里的" 病" 一次次地吐给" 阿门"...... 尔后是相互之间交流一些感受,叙谈着各自的病情。" 病" 是她们的因," 信" 是她们的果。于是她们的聚会,就成了她们的一个个施放灵魂病魔的节日。
  
  呼天成是天将明时回家的。那时,娘已断气了。呼天成一步一步地跨进屋门,他在娘的灵前站了一会儿,硬硬地说:"...... 穿衣裳吧。按村里的规定,明天开追悼会。"
  可呼天成并没有参加娘的追悼会。他睡了,他一睡睡了三天。有人悄悄地说,呼伯确实睡着了,他听到了呼伯的呼噜声......"
  
呼天成又说:" 咱就是不干了,也得把第一张纸弄出来!" 于是,他当即派人赶往城里,说无论如何也要把造纸厂的技术员请来;同时,又吩咐人就地给老曹布置了一个灵堂。
  尔后,呼天成就去捂老曹的眼睛,可老曹的眼睛鼓得像气蛋似的,已经炸出了眼眶,捂了半天也没捂上。于是,呼天成就默默地站起身来,立老曹的灵前,一动不动站着......"
  待过了一天一夜之后,机器通过技术员的再三调试,终于把一张纸完整地生产出来了。到了这时,呼天成才转过身来,亲自把这张纸盖在老曹的身上,说:" 老曹,你瞑目吧。"
  接着,呼天成亲自主持了全村人参加的追悼会。在会上,呼天成流泪了,他流着泪说:" 毛主席说,人固有一死,有的人死了,重于泰山;有的人死了,轻于鸿毛。老曹是因公牺牲的。他为了呼家堡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最后倒在了机器旁。他的死重于泰山! 当然了,有人会说,老曹过去也干过一些不那个的事情,可人无完人嘛。看人要看大节,看主流嘛。无论怎么说,这一次,他是功臣! 是我们呼家堡的烈士! 他的家属,在我们呼家堡,应该享受烈士的待遇。有人会说' 烈士' 是要上头批的。可老曹这这样的烈士,不用上头批。老曹是我们呼家堡的光荣,我们自己定的烈士用不着上头批。今后,凡是因公牺牲的,都是呼家堡的烈士! 在这里,我号召全村人向老曹学习!......"
 
  当人们排着队来悼念老曹的时候,心里都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谁都觉得老曹似乎不应该享受如此隆重的葬礼,老曹算什么呢? 他只不过是一个外姓旁人罢了。是呀,老曹死得很惨,老曹一推电闸就过去了,也就是眨眼之间,老曹成了一张红颜色的肉纸。可这又怪谁呢? 一个劁猪的,这不是逞能么? 可谁也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人们只是走得很麻木,悼念得也很" 过程" 。谁也说不清呼天成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亲娘死的时候,他一滴泪都没掉,他甚至没有到墓地来。可对于老曹,他怎么会如此的看重呢? 到底为什么?! 谁也想不明白。可他硬是这样做了。人们就只有跟着走。
  
身后是死人,眼前是活物。两个" 新村" 。生与死,离得很近哪。死是活的说明,活也是死的寄托。看来,人是活念头的,一个念头,就可以产生一些活生生的物什,只要你敢想,只要你用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有时候,你必须超常办事,你必须出人意料,就像耕地的老牛一样,你要是冷不防甩上一鞭,它就会猛一激凌!
孙布袋趄着身子,突然从被子里伸出了两只手。那手像鸡爪一样佝偻着,已经伸不开了,他晃着两只手说:" 你看,我放了三十年羊,你放了三十' 我' ,人也是畜生。"
  
  孙布袋喘着气说:" 我恨你。"
  孙布袋又说:" 我给你娶了个女人......"
  呼天成背过身去,一声不吭。
  孙布袋恶狠狠地说:" 我把脸都卖了,结果是给你娶了个女人......"
  呼天成默默地说:" 其实你不该娶她。"
  孙布袋手一摔,一撑,硬是扬起了小半个身子,他呼呼哧哧地说:" 那是我用' 脸' 挣的!" 呼天成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终于说:" 我这一辈子,就办了这一件错事。"
  孙布袋突然咳嗽起来,他咳嗽了一阵,说:" 你不光害了我,你也害了她。你不知道吧? 我老是掐她,我一夜一夜掐她,夜里,我只掐那一个地方,让它紫了黑,黑了紫! 可她一声不吭......"
  呼天成的呼吸陡然变粗了。
  孙布袋说:" 你们都不把我当人,我也就不当人了。当个人老难。"
  孙布袋又说:" 那本书,是我撺掇八圈献给你的。你不知道吧?"
  呼天成怔了一下,说:" 啥书?"
  孙布袋说:" 就那本书,练的是' 童子功'......"
  呼天成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在经过深圳那长达两年半的漂泊之后,她成熟了。她觉得她应该紧紧地抓住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她最终的依靠,是她的码头,是她的栖息地。她的最大的变化是她的内心,女人的狡猾是藏在心底的。女人一旦拿定了主意,是最能做到义无反顾的。可女人又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女人所有的主意都是由爱和恨做衬底的。她是爱呼国庆的,她爱得如痴如醉,爱得发疯。然而爱情一旦进入工程的时候,她的爱里就注入了更多的冷静,更多的算计。她是在失败之后,又重新鼓足勇气,前来参加战斗的。在她眼里,这次重新见面,将是一场战争! 她是高举着爱的旗帜来战斗来了。于是,她的战斗姿态是分层次的。她是一边拒绝一边接纳,一边辣辣地反抗一边柔柔地吸引,一边如火如荼一边冰雪交加。她一时说,我得走了,我必须得走。一时又说,我真想死在你的怀里,你让我死吧! 有时候,她会给他扣上一个个扣子,把他从怀里推开;有时候,她又主动地去给他解开一个个扣子,像蛇一样缠在他的怀里。用爱做铺垫的表演是一种最真实的表演。
在咱这平原上,活人老难哪。说起来,你跟我这么多年了,我的经历,你还不知道吧? 我打小没了爹,是跟着娘再嫁到王家拐的,小时,人家都喊我" 带肚儿" ,整整喊了五年...... 你说我恨不恨? 十七岁时,我跟公社书记当通讯员。你知道那会儿我干啥? 天天晚上给书记提夜壶。晚上提进去,早上提出来。书记尿泡大,天天晚上尿得满当当的,我这破指头天天就在人家的尿里蘸着。那还不是一个人的尿,有时候,是两个人的尿,书记跟公社的女广播员尿一个壶里,弄不好就洒一身! 我就忍哪忍哪,咬着牙忍,不忍又有啥办法? 有时,提着尿壶我浑身的血乱蹦,你说我恨不恨? 后来我又在县法院干过一段,县法院的院长有个傻儿子,傻得不透气。院长不知从那弄了个偏方,说是吃活人脑子治这种病。你想想,活人脑子上哪儿弄呢? 那会儿,我为了巴结他,就到枪毙人的刑场上去给他挖活人的脑子! 那边枪一响,我就跑过去了,拿着一个碗,跑到头打烂的犯人那里去给他挖活人的脑浆...... 这样的事我都干过,你说恶心不恶心?! 后来我总算熬出来了,当了八年的公社书记。从麦岭到坟台,从坡张到西赵,没有我治不住的地方。可人家就是不提我,没有办法,我就去给人家送礼,你猜我送的啥? 送的是' 婴儿胎盘' 。我老婆在医院妇产科,有这点特权,就把' 婴儿胎盘" 焙干了给人家送去,那东西大补...... 我这个人没别的,就是一个胆,我胆大。在咱这个地界上,人是活胆的。没有胆量你啥也干不成。胆这东西,你知道是靠什么来滋养的? 靠恨。乡下娃子,能一步步地走出来,靠的都是恨。恨积得越多,胆就越大。在平原上,不是说人活一口气么。气是怎么来的? 气是生出来的。生气,生气,不就是这个意思么。人是靠恨来聚气的,仇恨就是气的源泉。
我这个人,一向不拘小节,说起来毛病很多。我承认我是整过人的。人不可能不整人,只要你在那个位置上站着,你就得看着上边,防着下边。但我拾掇人有一条原则,就是恩怨分明。没有伤害过我的人我决不弄他。就是伤害过我的人,假如他不是那么过分,假如他还能让我过得去,我也不去弄他。有人说我王华欣霸道,我是霸道,可我霸在' 道' 上,我有我的原则。
范骡子在树下站了很久了。他立在树下,仰头向上,看了一会儿,心里说,日他妈,再当一回叛徒? 叛徒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当叛徒也是需要勇气的,你得先逃过良心的谴责,尔后还得找一个足以说服自己的借口,先是自己不骂自己,往下才能顶得住别人的骂。
" 公事私办" 是在平原上广为流传的一句俗语。在平原,无论办什么事若是" 公事公办" 的话,那是什么事情也办不成的,就是勉强办成了,也要拖很长时间,要把你的耐心磨到极限之后,才有可能办出结果。所以,在这里,要讲效率的话,必须" 公事私办" 。" 公事私办" 含意是很明确的,那就是要把公家的事当成自己个人的事情来办,要跑关系、要动用大量的人情、要不辞辛劳一杆子插到底等等。
呼天成可以说是唯一的主宰。应该说,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块土地了,也没有人比他更热爱这块土地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在他的主持下" 生长" 的,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在他的旨意下兴建的,连那些埋在地下的死人,也是由呼天成重新给他们安置的-- 那就是" 地下新村" 。过去,几乎是每天早上,只要他在家,他都要沿着村界巡视一遍。他的脚步声很独特,那是一种坚实有力的、一强一弱的踢踏声( 早年,他的左腿受过伤) ,每当他的脚步从村街、从田野里响过时,连树上的麻雀都为之一震。尔后,他的声音就像雨露一样,渗进了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在呼家堡,他一日日地神秘化了。
,作为一个拥有亿万资产的" 主人" ,呼天成的个人生活其实是极简单的。
  呼天成还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他的口袋里从不装钱。这很大气呀! 不是么? 尤其是近年来,无论他走多远,无论外出还是在家,他从来都是两手空空,衣兜里从未装过一分钱。所以,他经常跟人们开玩笑说,他是玩泥蛋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 无产阶级" 。
  可他又是一个少有的" 无产阶级" 。在呼家堡,他只要咳嗽一声,来访者就可以受到上等的款待。在平原,他的承诺就是最好的信用凭证。在国内,他一句话就可以调动亿万资金。他甚至可以走遍全国而不用带一分钱( 因为呼家堡的经营网络已遍布全国各大、中城市,并且在省城、在北京都设有办事处。)! 这在当今中国,只怕独有他一人了。
 
。我再告诉你一点,在平原上,你知道人是活什么的? 人是活小的,你越' 小' ,就越容易。你要是硬撑出一个' 大' 的架式,那风就招来了......"
在这里,有一个最核心的秘密,是从不外传的。
  呼天成从不经营商场,他经营的是" 人场" 。
    呼天成的" 经营" 方略是长远的,他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他是几十年一贯如此。这是一种感情方面的长期种植,他甚至不要求回报。只要他看中了你,只要他认为你是" 朋友" ,是" 人才" ,那么,他在感情上的栽种就是长期的,始终如一。
  特别是对老秋。早在三十多年前,当老秋作为下派干部初来呼家堡时,呼天成就觉得老秋这人不简单。这是一种超常的眼光。那时候,当脖里围着一条围巾的老秋站在大碾盘上讲话时,他就认准老秋是个不可限量的" 人物" 。老秋口才漂亮,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正是这一点,使他认定老秋可交! 所以,半月后,当老秋背着铺盖离开呼家堡的时候,呼天成匆匆赶了上去,他追出八里地,追上了下派干部老秋,由此开始了他们长达半个世纪的友谊。他递过去的其实只是一个破手巾兜,手巾里包的是五个鸡蛋。这五个鸡蛋,是呼天成借遍了全村才凑到的。那正是饿死人的年月! 他追上老秋的时候,就说了一句话,他说:" 老秋,你别走,你的东西忘在这了。"
  说完,他就把那兜鸡蛋往老秋手里硬硬地一塞,扭头就走。那时候,这五个鸡蛋,对已经浮肿的老秋来说,相当于半条命!......"
  后来,在文革时期,当他偷偷地把老秋从省城背回来的时候,老秋也仅只剩下半条命。那时老秋的腰已经被人打断了,况且还是省里的" 二号走资派" ,是万人大会上被点名批判的人! 这次与往常不同的是,风险太大,万一有风声透出去,他呼天成也完了! 然而,在呼天成内心深处,仍觉得老秋不会就这么完了,他还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人有时候就得搏一搏。就这样,呼天成硬着心把老秋背了回来,在呼家堡藏了一年零四个月...... 果然,时间证明了这一点。后来,他发现他背回来的不仅仅是一个人,那是一笔巨大的" 财富" 。这笔" 财富" 首先是精神的,其次才是物质的。那是一个巨大的有放射力的" 磁场"! 他知道,人是活" 场" 的。一个人的磁力越强,场的放射力就越大。在这里,老秋可以说是代表着一个省的" 场" 啊!
  这还不仅仅是老秋一个人。四十年来,呼天成结交的老干部,说起来也是一大批呀! 老秋只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代表。对这些上层人士,无论是他们遇难的时候,还是官复原职的时候,甚至到他们后来退了二线," 呼家堡" 的礼数都是一样的周全。在这里,呼天成奉送的是一份回忆,一份念想,一种叫人忘不掉的情份。早些年,呼家堡并没有什么好东西,可在四季里,老秋们总能吃到呼家堡送去的" 思念" :那或是几穗刚下来的青玉米,或是几块岗地上的红薯,或是两斤小磨香油,或是一对小兔,一篮红柿...... 这对那些手握重权的领导们来说,并不算什么主贵东西。可是,在时光里,就不断地有一个信息传达给了老秋们,那是说,有人还念着你哪。在远离省城的乡村,有一个人始终记挂着你呢。要是万一谁出了什么事,这里就是你的家! 老秋们能不感动么? 后来在社会上广泛流传的" 呼家堡绳床" ,就是呼天成专门为那些" 老同志" 特意制作的......"
  在平原上,呼天成苦心" 经营" 的不仅仅是那些手握重权的老干部,对年轻人也是一样。长期以来,他培育了多少人才呀! 在平原,有一长串名字是足可以让呼天成引以自豪的。可以说,在省、市、县三级干部中,有一大批" 人才" 是他一手托出来的......"
  呼天成有一双" 慧眼" 是出了名的。
   ......"
  当然,还有许多故事是不便言传的。那几乎是呼天成穷其一生积累下的" 财富" ,也是平原人的生存精髓。在这里,给予是一种高超的技艺,也是人生的一种大智慧。在有的时候,那叫" 雪里送炭" ;在有的时候,那又叫" 锦上添花" 。这是一个人生的" 制高点,呼天成一直牢牢地掌握着这个" 制高点" 。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他种出了一个" 人场" 。
  尤其让人赞叹的是,呼天成的种植是没有时间性的,那是一种长期的效应。只要他活一天,这个巨大的人生磁场就会不停地发挥效应。那么,如果有谁胆敢反对呼天成的话,哪怕呼天成不吐一个字,也会有人站出来说话的!
  后来,当老秋成了京城元老之后,曾说过一句话。他说,我这一辈子,就服气一个人,就是人家老呼。他说,他比我强,是四十年不倒啊!
 
  后来,就是用这种普通的小钢磨改造后磨出来的细白面,有一袋送到了当时的省委副书记老秋的家里,当然还有一些其它,都是小小不然的。那时全国还都在吃85% 面,即使是省委书记,也还从没吃过这种像雪一样白的50% 粉( 虽然是土法上马) 。就在那年春节,老秋家包饺子用了呼家堡的小袋白面,那面的确白,也筋道。老秋吃了大加赞赏。过罢年,刚好省里进了两套大型的磨面设备,那时还是计划经济时期,机械设备是由省里统一调拨的。在分配指标的时候,老秋想到了呼家堡。于是,老秋大笔一挥,就把其中的一套批给了呼家堡。在那个时期,设备批给你或批给他,是没有分别的,只要是集体就行。那套设备价值百万,可呼家堡却一分钱也没有花......"
  
  那年冬天,呼天成做出了一个让人无法想象的决定,那是个大手笔! 就在快到年关的时候,呼天成让面粉厂赶制了一万包小袋( 五斤装) 精粉,再加上别的礼物,分别派出了七个小组,前去" 慰问" 那些与呼家堡有关联的" 方方面面" 。" 方方面面" 在这里成了一个个人的代名词,那是一个由呼天成开列的长长的名单。从县城到市里,从省城到北京,这是一次耗费巨资的" 慰问" 。呼天成把这次行动叫做" 千里送鹅毛" 。在整个呼家堡,除了老德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呼家堡收入的第一笔巨款-- 四十七万,有一大半" 千里送鹅毛" 了!
  
他看重的是" 人场" ,他要种植的是一个有放射性的声音。在那七年时间里,他几乎是年年如此的" 慰问"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无意之间,他做了一个天大的" 广告"! 在一些有" 身份" 的家庭里," 呼家面" 这个名称不胫而走!
  " 呼家面" 这个品牌,是从人们的口头走向市场的。它先是悄悄地在一些体面的人家流行之后,尔后才走向社会的。这种小袋装的面粉,在一个时期里,成了高贵和体面的象征。后来,当整个社会全面走向商品经济时,那种小袋食品的方便快捷,已成了所有食品行业争相模仿的一种包装。
  三年后,当呼天成决定更换面粉厂的设备时,他所培植的" 人场" 发挥了极大的效用。那时候,买进口设备是需要上头一层一层来批的,那些" 批文" 需要过一道道关卡,盖无数个公章。在城市里,有很多单位为了跑" 批文" 整年住在北京,一两年也不一定能跑下来。可呼家堡要的这套进口的面粉设备," 批文" 全部跑下来,却仅用了三十七天!
  应该说,一个人的大气是由时光和阅历来熏染的;而一个人的豪气却是由物质来铺垫的。当呼家堡的年收益超过千万时,呼天成那些像树棍一样的字迹就成了无往而不胜的" 金招牌" ,成了一道道万金难买的" 手谕" 。在这方面,呼天成是从不惜乎钱的。他说,钱算龟孙! 然而,呼天成最为高明的一点,是从来不搞" 个人行为" 。他是从不送礼的。在呼天成的字典里从没有" 送礼" 这两个字。在这一点上,呼天成可以说是独树一帜。在所有的场合,在所有的交往中,他嘴里从来都说:呼家堡不搞那一套! 可呼天成又是最看重情义的。在呼天成字典里装满了" 慰问" 、" 探望" 、" 支援" 、" 赞助" 、" 奖励" 等字眼。这些字眼使他日见大度,也使他的行动蒙上了一层高尚的外壳,成了一种有组织的正当行为。
 
  呼天成就马上说:" 那好,吴经理,咱就长话短说。这样吧。这些面,我们不要了,白送给你们行不行?" 吴经理一听,愣了,说:" 什么,什么,白送?" 呼天成说:" 这么远的路,我们既然拉来了,也没法再往回运了。这些面粉,算我们白送的,你们试试嘛,看看呼家堡的面粉到底咋样。"
  吴经理愣了一会儿,冷冷地说:" 这不是浪费么? 不合适吧? 再说,我们也很忙啊......" 呼天成说:" 我知道你忙......" 吴经理打断他说:"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嘛,这可是首都。你说你白送,我们就能要了?" 呼天成看着他,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说:" 是这样。我看公司里业务多,的确很忙。经理们连辆车都没有,每天骑车上下班,很辛苦啊。咱工农是一家,面我们不要了。另外,咱呼家堡再' 支援' 你们一辆车。这几天,来来往往的,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算是补偿吧。"
 
  三天后,当吴经理又捏起那个团成一蛋的" 条子" 给人当笑话讲的时候,一辆崭新的" 桑塔那" 轿车已开到公司的门口!
  后来," 呼家面" 就成了第一个打入北京市场的外省面粉。那位坐上了桑塔那轿车的吴经理,曾不止一次地对人说:" 老呼只要写个字,那就是手谕呀!"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当秋叶飘零的时候,这位董教授终于从试验室里走了出来。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才睁开双眼,看了看高高蓝蓝的天空。接着,他扶了扶眼镜,吐一口气,默默说:" 成了。我搞成了。我终于搞成了!"
  那天中午董教授异常兴奋,他又多喝一些酒,在宴席上,他的头又昂起来了,一时手舞足蹈,脸也喝得红腾腾,话也特别多。后来,借着酒力,他说:" 老呼哇,这个项目我总算给你搞成了。也算是对得起呼家堡了。这样行不行,现在好多地方不是都在试行股份制么,股份制你懂吧?...... 哦,哦。这个,这个嘛,我希望能跟呼家堡长期合作。我还有项目,我要跟呼家堡长期合作! 你看,我把这个项目作为技术股怎么样?"
  呼天成笑着说:" 吃菜,吃菜。"
  董教授十分激动地说:" 这个嘛,我知道呼家堡待我不薄。可这个,技术也是一种资本嘛,也是可以投资的嘛。"
  呼天成笑了,他笑着说:" 可以考虑。你拿个方案吧。"
 
  第二天早上,当董教授吃过早饭,兴冲冲地找呼天成谈技术入股的时候,却有人告诉他说,呼天成不在家,去县里开会了。
  然而,就在同一时刻,在那个茅屋里,呼天成却对根宝说:" 对这个人,呼家堡已做到了仁至义尽。可他这个人贪得无厌! 根宝,你记住,我再也不会见他了。"
  董教授在那个高级房间里傻等了三天,到了第四天,他才想起去拿他的记录本。当他匆匆赶到试验室,去找他的记录本时,却发现那个试验室已经搬空了,屋子里什么也没有了。那些数据,还有那两个由他培养的学生也不见了。他愣愣地站在那里,觉得好像不是这个地方,又四处去寻,可他再也找不到他的试验室了...... 当他又回头去找呼天成时,根宝告诉他,呼天成到北京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还是先回去吧。董教授不走,他就赖在那个高级房间里,整整等了十天,可呼天成却仍没有" 回来" 。最后,他很无奈地背着被褥走了。
  走时,没有一个人送他。
  后来,董教授百思不得其解,他想,我怎么会败在一个农民手里呢? •
 
  第二天早上,上晨操的时候,呼天成当着全村人的面,高声喊道:" 王炳灿来了没有?"
  这时,站在人群中的王炳灿赶忙说:" 来了。"
  只见呼天成黑着脸说:" 把手举起来,让大家看看!"
  王炳灿在众目睽睽之下,脸" 腾" 的就红了,他红着脸,慢慢地把手举了起来...... 此刻,全村人都回头望着他,谁也不说话。只听呼天成说:" 炳灿,你的手干净么?"
  王炳灿心里觉得屈,就诺诺地说:"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错在哪儿?"
  呼天成说:" 那好,回去想吧。"
  于是,在呼家堡的广场上,王炳灿独自一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身后是上千双眼睛。唯独他一人被剔了出来了。
  此后,一连三天,村里每次开会,呼天成就让王炳灿把手举起来,让大家看一看。接着就问他,炳灿,你的手干净么?!...... 这样一来,王炳灿在众人眼里就成了一个有罪的人。在呼家堡,一个人受到最大的惩罚就是孤立。当你走在村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理你,也没有一个人跟你说话。你所见到的都是一片冷漠的目光。
  忽然有一天,王炳灿很主动地站在了全村人的面前,举起他的手,他的手里拿着一条烟。他流着泪说:" 我知道我错在哪儿了。我的手不干净,我在去北京联系业务的时候,前前后后一共收过人家五条烟、四瓶酒。我手里拿的这条烟就是人家吴经理给的,我没有上交,我不是人,我有罪。现在我向全村的老少爷们做检查......"
  呼天成很严厉地看着他,说:" 炳灿,我一直等着你。头一天,如果你交待了,我会原谅你。第二天,如果你能交待,我还会原谅你。我等了你整整三天,可你一直不交待。"
  王炳灿赶忙说:" 我错了。我确实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的手不干净,我向全村老少爷们认罪。"
  呼天成很严肃地说:" 呼家堡是什么地方? 这是一块净地! 这块净地是不允许有污染的。呼家堡只能有一个字,那就是' 公' 字,呼家堡不允许有' 私' 字! 如果你想个人发财,那你就离开呼家堡! 我说过多少遍了? 呼家堡不是哪一个人的,呼家堡是个整体。今后呼家堡的摊子越来越大,要是你漏一点,我拿一点,那呼家堡不就成了老鼠窟窿了么? 集体还有什么号召力? 我看干脆散摊算了!"
  王炳灿就在会上检讨说:" 我的手不干净,我丢了集体的脸,我这是给集体抹黑......"
  呼天成说:" 炳灿,我问你,你住的房子是谁的?? 王炳灿低着头说:" 村里的。"
  呼天成说:" 屋里的沙发呢?"
  王炳灿说:" 村里配的。"
  呼天成说:" 挂钟呢?"
  王炳灿说:" 村里的。"
  呼天成又说:" 粮食呢? 水呢? 电呢? 八月十五吃的月饼呢? 说!"
  王炳灿说:" 都、都是村里发的。"
  呼天成说:" 噢,你还知道哇?!"
  王炳灿勾着头说:" 我错了。我错完了。"
  于是在王炳灿检讨之后,呼天成就问:" 王炳灿认识到他的错误了。大家说,过关不过关?!" 众人就齐声吼道:" 不过关!"
  就这样,呼家堡连续召开了一个月的" 洗手会" 。在" 洗手会" 上,王炳灿每一次都要端着一盆清水走上台去,当着全村人的面" 洗手" 。每当王炳灿当众洗手时,就有村人高声喊道:" 打打肥皂! 打打肥皂!" 于是,就有好事者跑去拿来肥皂送上去,让王炳灿当众一次一次地打肥皂净手。每次,洗过手之后,王炳灿还要把手当众举起,绕场一周,让大家都看一看...... 当" 洗手会" 开到第十次的时候,村中一个叫王木元的老汉,竟吓得尿了一裤子!
派出所长老崔是个问案的高手,他说,他最怕" 闷葫芦" ,只要对方开口,他就有办法了。他还说,他不怕犯人说假话。只要他敢说一句假话,这案子就八九不离十了。
呼国庆非常清楚,在被讯问的过程中,你不能说一句假话,你只要一句有假,就肯定会留下破绽,这样的话,你的心理就会受到这句假话的干扰,你的思维就没有逻辑了。往下,你就再也无法说真话了。你必须用一千一万句假话,来" 圆" 你先前说过的那一句假话,在" 圆" 的过程中,假话越说越多,你既没有记忆的信号,也没有思考的机会,无论是多机敏的人,你也不可能次次周延,这样" 圆" 来" 圆" 去,你就把自己套住了。
  在沉默中,呼国庆竟然有了些许顿悟。他开始分析自己,他心里说,呼国庆,你上过三年的电大,又在武大进修过两年,还当过七年的乡党委书记,三年半的县长,两年半县委书记,你学的东西都让狗吃了? 你的智慧呢? 你的精明呢? 你不是一直在学习对付人的能力么? 可结果呢? 结果是你坐在了这里。权力是什么,在某种意义上说,权力是一张纸。这张纸给了你,你就有了权力,这张纸一旦收回去,你就什么也不是了。这不仅仅是你在较量中的失败,也是你智力上的失败。你的精明都用在小处了,你是小处精明,大处愚钝。
 
  太荒唐了。他本来是打假的,是想给老百姓办好事的,可办着办着却办到自己头上来了。他知道,要认真起来,王华欣的问题比他大得多,也比他严重得多,可现在人家却成了查处你的人! 那么,就只有让他们查了,你还不能不让他们查。事情就是这样,你无话可说。
  
  呼国庆清楚,如果他们真是抓住了什么,那不管你说还是不说,后果都是一样的。小的时候,他喜欢爬树,总是把裤子挂烂,爹打他的时候,总是让他说干什么去了? 开始的时候,他就老老实实地说,可说的结果是爹打得更狠! 后来,他就不说了,说了打,不说也打,那就不说吧。再后,爹死了,娘也死了,他一下子成了孤儿...... 在平原上长大,如果是有灵性的,都会逐渐领悟一个字,那是一个" 忍" 字,这个" 忍" 字就是他们日后成事的基础。一个" 忍" 会衍生出一个" 韧" ,这都是从平原上生长出来的东西。这东西说起来很贱,一分钱也不值,但却是绵绵不绝的根本所在。就像是地里的草一样,你践踏它千次万次,它仍然生长着,而且生生不灭。
  呼国庆想,现在你唯一的策略就是等待。在等待中寻找希望。那么,挽回败局的可能不能说一点也没有。能救他的也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呼伯。可他已经求过呼伯一次了。他还能不能指望第二次呢? 每每想到呼伯的时候,他心里就生出了无限的感慨,老头可以说是他精神上的父亲。是他把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别看老人那么大岁数了,仍然是威风不减当年哪! 四十年不倒。他自始至终都能把握住自己。他已经活成了平原上的" 魂" 。相比之下,自己就显得狗〓*5 不是了!
  有时候,他会想,这口子是怎么撕开的呢? 说来说去,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范骡子,坏事的只可能是范骡子一个人。他叛变一次,就可能叛变无数次。这当然是他用人上的失误。这也是他目光短浅造成的恶果。他用他,仅仅是考虑到了眼前,从长远的角度看,这又是一大败笔! 当他把一切都想清楚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人是不能退却的,在关键时刻,一步都不能退。
  就在呼国庆接受" 讯问" 的这段时间里,他把自己重新过滤了一遍。他搜索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首先把自己烫了烫! 他一次又一次地剔除精神上的那结软弱的东西,包括爱情,他甚至都有了重新的理解。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纯粹的爱是没有的,人仅仅是相互之间的吸引,那吸引也是要一定的物质基础做铺垫的。如果说是纯精神上的吸引,那也是包含着物质因素的。物质是很刺激人的,在某种意义上说,肉体是物质,语言也是一种物质。在这方面,他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呼伯曾多次批评他,说他最大的缺点是人太精明,反应太快。当时他还不以为然,现在看来,呼伯是对的。如果你自己不出手,就没人能打倒你。接受教训吧。
  要钝,要钝哪!
 
  看他不坐,呼天成也不再招呼他坐了。在余下的时间里,呼天成一直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他。应该说,这孩子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对他的期望也最大。他特别喜欢他身上那股精明劲,喜欢他那一点就透的悟性。在他小的时候,呼天成就着意培养他,让他经受各种各样的锻炼。可是,他太精,太透,他总是举一返四。这就不能不招人嫉。你看,他站在那里,他不坐,那其实是一种表示,这不仅仅是对他呼天成的尊重,他是以此来表达忏悔的。他就是这么灵,他站在那里,用行动来说明他是对不起老人的,他辜负了他的期望。
  呼天成皱着眉头,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他。开始时,他的头是低着的。尔后,他的头慢慢地抬起来,也望着呼天成。当两人的目光对接时,呼国庆心里的委屈悔恨全从目光里倾吐出来了。他望着老人,虽然仍是一句话也不说,可他的目光像一条长链似的,紧抓着老人的心。呼国庆当然清楚,这是他他惟一的机会了。他必须紧抓住这次机会。老人如果存心救他,他还有希望,老人如果撇开他不管,那他就没有任何希望了。所以,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绷得紧紧的,期望着能用目光来打开老人的心锁。他知道,对老人,哀求是没有用的,老人最讨厌那种下跪救饶的人。他不能诉说,况且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也说不清楚。老人要是救他,那他自有办法了解到情况。现在,他最害怕的是老人开口,老人如果开口问他,那么,他说什么好哪? 呼天成的眉梢动了一下,忽然笑了。那笑是从眼角里透出来了。那笑意仿佛在说,这孩子,到什么时候了,你还给我玩心眼? 你的心眼就是太多了,你要是心眼少一点,你就不会出事了。笑过之后,呼天成微微地摇了摇头,那又仿佛在说,孩子呀,我说过多少次,你怎么就不听呢? 你本来是前途无量的呀! 可是,呼天成仍然喜欢他的这种精明,包括他的算计,他从内心说,都是喜欢的。那仿佛就像是你亲手栽的一棵树,他眼看着他一天天成长,看着树身上的一个个小疤痕,一个个长歪了的枝杈,那也是很有趣的,不是么? 可他的弹性很好,以至于到了这种地步,他仍旧是富有弹力的。从呼家堡走出来的人,能有这么好的弹力,可以说是屈指可数。这就好啊。
 
就在老人的身影将要在门口处消失时,蓦地,他的身子转过来了。他转过身来,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尔后,目光停在了呼国庆的脸上。他的目光定定地望着他,慢慢,他眼里有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他摇了摇头,长叹了口气,终于说:" 要是混不下去,你就回去吧。"
 
  李相义说:" 有来头吧?" 王华欣点了点头说:" 李书记,我看这是有预谋的......" 李相义说:" 牵一发动全身,来头不小啊。"
  接着,他又说:" 你知道什么叫阳谋嘛?" 王华欣赶忙说:" 李书记,那件事可是证据确凿,板上钉钉啊。"
  李相义接着说:" 这我清楚,你也清楚。说白了,都是阳谋。"
  王华欣立时不吭了。李相义说:" 人家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有些事情,看似简单,实际上是很复杂的。那是一棵大树,年数太多了,树大根深,轻易是动不得的。你戳了树上的马蜂,树晃一晃,就是满天风雨,弄得我很被动啊。许田的事情,不是我软,也不是我怕,我五十七了,怕什么? 可要一旦查起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了。政治,有时候是磨合,有时候就是妥协。当然,当然,我可以顶住,我也可以不干,这个市委班子也可以改组嘛......" 这话一说,王华欣吓坏了,忙说:" 李书记,我可没有这意思。我听市委的,你咋决定我咋执行。"
  李相义说:" 真听我的?"
  王华欣说:" 听你的。"
  李相义沉吟了片刻,说:" 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王华欣忍不住说:" 李书记,放虎归山可是遗患无穷。"
  李相义说:" 在平原,辩证法还是要学一学的。不光要一分为二,要会一分为三,一分为四,一分为五。要有耐心。谁占有时间,谁就是胜利者。"
  
  李相义说:" 此言差矣。你是平原首富。好大一方荫凉! 我早该来拜拜了!" 说着两人都笑起来。接着,两人握着手,呼天成问,李书记,是不是先参观一下? 李相义迟疑了一下说,那就看看吧。于是,干部们就陪着他看。先是看了村舍,房子是一排一排的,都是二层小楼,进了几家,见家家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李相义心里有些疑惑,嘴上却说,不错,不错。而后,来到广场上,见民兵们早已集合完毕,等着让他看民兵表演呢。只见广场上忽的就跑出一支人马:民兵全是挑出来的,大约有百人,一色的棒小伙儿,穿着一色的训练服,在口令下,一会儿走成块状,一会儿又绷成了一条条笔直的线;操的时候,无论纵队、横队,撒出去就像尺子量过一样;那操声也仿佛是从一个喉咙里发出来的,齐唰唰的,就一个音儿。尔后民兵们又给了表演了一套" 擒拿拳" ,一个个龙腾虎跃,身手不凡,到最后,突然之间,人人手里都有了一块砖,只听一声:" 嗨!" 那砖就同时劈头盖脑地砸在了头上,地上是一片碎了的砖头,人却完好如初...... 李相义再次点点头,连声说:好,好。再接下去,呼天成又领他看了车间里的" 呼家面" 生产线,车间很大,只见一块块方便面摇摇地从流水线上走下来,竟也是一模一样! 到了这时,李相义想,四十年不倒,树大根深,到底不一样啊。他摇了摇头,心里暗暗说,不过,这里只长了一个脑袋啊!
  呼国庆跪在了那座茅屋的门前。
  没人要他跪,是他自己要跪的。
  市里审查了他一个月有余。突然之间,审查取消了,他被放出来了。他当然知道,在关键时刻,是呼伯又一次救了他。
  在这件事上,应该说,呼天成与李相义是做了" 交易" 的,这是一笔无法言说的交易。就在李相义从呼家堡走后,呼天成就给省城打了电话。紧接着,省报不再发表批评许田的文章了,省行也不再紧着追查贷款的事了。还有,对许田的调查也就此打住...... 这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在许田,李相义说话是算数的。是他亲自找呼国庆谈了话,尔后又亲自派车,把呼国庆送到了呼家堡。一踏进呼家堡,呼国庆什么也没有说,就在那座茅屋前跪下了。
  当他跪下来时,他觉得他已无话可说...... 还说什么呢?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浑浊的咳嗽声。只见呼天成默默地站在了屋门口,看了他一眼,却又把身子扭过去了。
  呼国庆终于说:" 呼伯,我对不起你,我给你丢人了。"
  呼天成背着身子,默默地说:" 对不起我倒也罢也。你对不起这块土地。"
  呼国庆默然不语,他确实是无话可说。
  呼天成叹了一口气,说:" 国庆,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是两次。为一个女人,你一犯再犯,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呼国庆一声不吭,他想,就让老人骂一顿吧。
  呼天成又说:" 你知道你为啥会犯同样的错误?"
  呼国庆仍是不吭。
  只见呼天成厉声说:" 因为你没有信仰!"
  呼国庆一惊,忙叫道:" 呼伯......"
  呼天成一摆手说:" 你不用解释。我看,你还是回来吧,我得把信仰给你种上。"
  呼天成沉默了很久之后,又说:" 国庆哇,我本来是可以不管的。你知道为什么要把你弄出来么?"
  呼国庆心里一热,再次叫道:" 呼伯......"
  呼天成说:" 也是为了这块土地呀。"
  接着,他问," 国庆,接受教训了吧? 我要你记住,无论到什么时候,锅都是铁打的。"
  呼国庆默默地点了点头。
  接着,呼天成慢声细语地说:" 国庆哇,你是聪明人,可你的聪明没用到正经地方。你呀。真是可惜了!"
 
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说," 我考虑很久了。呼家堡缺个接班人哪......"
  呼国庆忙说:" 呼伯,在呼家堡,是没有人能取代你的。谁也取代不了你。"
  呼天成又摆了摆手说:" 我不是这意思。时间不饶人哪。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了。"
  呼国庆抬起头,茫然地望着老人......"
  呼天成却突然说:" 这就是我保你出来的根本原因。"
  呼国庆一愣,说:" 我?"
  呼天成说:" 大才小用了?"
  呼国庆忙说:" 不是,不是。"
  这时,呼天成说:" 孩子,你知道你的电话,是谁告诉小谢的么?"
  这次,呼国庆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他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老人。
  呼天成说:" 是我让根宝告诉她的。"
  呼国庆呆呆地、张口结舌地说:" 那、那......"
  呼天成说:" 我并不是有意要让你栽跟头。应该说,这是一次考验。我怕你再犯同样的错误,可你还是犯了。人年轻的时候,栽个一两个跟头,是好事。到了一定年龄,连犯错误的时间都没有了。"
  呼天成接着说:" 现在,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看看我的腿......" 说着,老人把裤腿掀起来,让呼国庆看了他那发黑发紫的双腿...... 接着说:" 孩子,我得了绝症了,活不了几天了。本来,我这腿四十多岁就要发作的,我一直坚持练功,可以说是多活了二十多年。现在,我的时间不多了......"
  听了这话,呼国庆更是吃惊地望着老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呼天成很严肃地说:" 这是一块净地。也是一份事业。是我花了四十多年心血种下的。现在到处都是腐烂。外边的腐烂我们管不了。我只要你保住这一块净地。实话对你说,用人的事,我一直不放心。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呼家堡的接班人。可考虑来考虑去,也只有你能撑起来。你是栽过跟头的。只要不再走邪,还是可用的。我带你一年,以后,呼家堡就靠你了。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也是我惟一的要求,我要你一生一世都植在这里,用你的身家性命保护好这块净地。当然,我也给你说清楚,也有这样的可能,我也许在最后一分钟改变主意,取消你接班的资格......"
  呼国庆迟疑了一下,说:" 呼伯,你能不能让我考虑一下?"
  呼天成说:" 可以,你考虑吧。我给你三天的时间。"
  不料,就在第二天,谢丽娟匆匆赶来了。她也是刚刚放出来的。放她的时候,还有一个条件,要她三天之内离开许田,走得越远越好。可她竟追到呼家堡来了。一身艳妆的谢丽娟一头闯进了呼天成的茅屋,当她看到呼国庆的时候,二话不说,拉上他就走。她说:" 国庆,咱走,你跟我走。"
  呼国庆看了看她默默地说:" 你走吧。"
  谢丽娟说:" 走啊。离开这里。这是一块腌人的土地,你不是不知道。"
  呼国庆仍重复说:" 你走吧。"
  谢丽娟气了,说:" 你是人么? 你还是不是人? 还有没有做人的骨气?!"
  呼国庆不吭。
  谢丽娟说:" 国庆,你再想想。这是个什么地方? 你不是说,世界很大么? 你不是说,这是一块无骨的平原么? 你不是说......"
  呼国庆仍然不吭。
  谢丽娟说:" 我再问你一遍,你走不走?"
  沉默。谢丽娟盯着呼国庆看了一会儿,突然勾下头去,贴近他的耳朵小声地说了一段话。谁也不知她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见呼国庆眼里先是露出了诧异的目光,继而,他抬起头来,慢慢地转过脸,惊讶地望着谢丽娟......"
  这时,天上突然响起了一个炸雷! 六月天打炸雷,是一个什么征兆哪? 呼国庆怔住了。
  谢丽娟也怔住了。
  茅屋里,晃动着一个巨大的背影......"
  当天晚上,呼天成突然发起了高烧!
  消息传出后,人们全都涌出来了,整个呼家堡的人们全都涌到了村街上,静静地等待着呼伯的消息。人们忧心忡忡地想,如果呼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怎么活呢?!
  后来,干部们急匆匆地从茅屋里跑出来,边跑边喊:" 狗! 哪里有狗?! 呼伯想听听狗叫。"
  于是,就有人飞蜂一样地开车找狗去了......"
  夜半,有人终于把狗牵来了。可狗只叫了两声,却又很快牵走了。因为那是一只从派出所借来的狼狗......"
  就在这时,村里惟一的老闺女徐三妮突然跪了下来,她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说:" 呼伯想听狗叫,我就给他老人家学狗叫!" 于是,她竟然趴在院门前,大声地学起狗叫来......"
  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尔后,全村的男女老少也都跟着徐三妮学起了狗叫! 在黑暗之中,呼家堡传出一片震耳欲聋的狗咬声!!

《羊的门》的笔记-第118页

不要怕问题,人活着,就是解决问题的。——呼伯语录应该整一个

《羊的门》的笔记-第164页

老秋说:“对女人一定要说假话,不要说真话,尤其是在小事上。女人一般是活在幻想之中的,女人最看重小事。女人不醒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要可爱。痴迷中的女人是最勇敢的女人,苦难中的女人是最坚定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女人唯一的锁链是孩子。”——李佩甫关于女人和权力看得挺透

《羊的门》的笔记-第9页

人们一生一世的终极目标,就是为了要建造一所房子,一个“屋”。这个“屋”的实质是内向的,是躲避型的,是精神大于物质的。可“屋”的外化却是以小见大的,以弱对强的,以有限对无限的。同时,在“屋”的意识里仍然含有阴性的、单一的,小私小我的情结,就像坡上的羊一样,看似一群一群,却是孤孤单单、一个一个的。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是有了一个“屋”。天很大,不是吗?可我有一个“屋”呀!——中国人对于房子的执着,是有更深的文化原因的。对属于自己的“屋”的渴望,已经成为一种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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