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学诚的知识论

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6年12月
ISBN:9787532545421
作者:山口久和
页数:344页页

作者简介

章学诚的知识论》在"道问学"中"尊德性"
高瑞泉
2006年09月20日14:43 【字号 大 中 小】【留言】【论坛】【打印】【关闭】
山口久和教授的《章学诚的知识论——以考证学批评为中心》,原是八年前日本创文社“东方学丛书”之一种,这本精湛之作现在由山口教授的高足王标博士译成中文出版,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对于中国学术界,章学诚是一个并不太生疏的名字。1920年,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把章学诚看作被清代汉学正统派掩盖了的异端,因而强调其思想解放的意义:“学诚不屑屑于考证之学,与正统派异……书中创见类此者不可悉数,实为晚清学者开拓心胸,非直史家之杰而已。”数年后则称之为“清代唯一之史学大师”。不过,系统的研究则当从胡适开始,那是受了日本学者内藤湖南1920年出版的《章实斋先生年谱》的刺激,两年以后出版了一本《章实斋年谱》,他如此表白自己的心境:“最可使我们惭愧的,是第一次作《章学诚年谱》的乃是一位外国学者。”当时的胡适也只是把章看成是“专讲史学的人”,而且其研究的深度似乎尚不能与内藤湖南比肩。
从此以后,以“六经皆史”为中心来理解章学诚成为主流,或者视之为“主张‘六经皆史’的历史学家”,或者以历史主义为内核来解释其历史哲学,认为受黄宗羲的历史主义的影响,章学诚充分发挥了王阳明的命题,强调“六经皆史”:理在事中,道不离器,“六经皆史”即“六经皆器”。六经是在一定条件下的政教典籍,其中所记载的是器,说明了当其“时会”应采取的措施,这就是“当然”。学者不但应知其“当然”,还应知其“所以然”,这就要求在“器”、“史”中来认识“道”。后来龚自珍则将其发展为“诸子百家皆史”。他们的理论之核心乃在于:道展开为历史。所以只有对对象作历史的考察,才能把握道。
另一些学者比较注意从与乾嘉学派的关系、特别是与戴震的关系来研究章学诚的思想与学术。乾嘉学派代表的清代朴学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意义,是二十世纪学者们关心的问题之一。当初胡适就曾经将清代汉学的精神称之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并进一步将之比于自然科学的实证精神。后来更有了余英时先生的名著《论戴震与章学诚》,那本书的主旨似乎是论证清代考证学的思想史意义,乃在于儒学由“尊德性”转向“道问学”,表明了“儒家智识主义(Confucian intellectualism)的兴起”。余氏认为,章学诚与戴震一样是这一过程的中心人物:“然东原斥程朱即所以发挥程朱,实斋宗陆王即所以叛离陆王,取径虽异,旨则归一,则两家之貌异终不能掩其心同。”
余氏此书之作,自然有批评以研究儒学形上学为其专长的现代新儒家忽略“道问学”的意思。他直接点名道姓地批评的是冯友兰,但是,我们仔细一查,不仅冯友兰1934年出齐的两卷本《中国哲学史》、后来的《中国哲学史新编》都没有提及章学诚。牟宗三的《中国哲学十九讲》、《中国哲学的特质》、《中西哲学之会通十四讲》、《历史哲学》等书也没有怎么论及章学诚。
概而言之,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汉语著述界对章学诚思想的研究多少显得寥落,尤其是对章学诚哲学的研究,似乎竟可以说是有些沉闷。
读完山口久和教授的《章学诚的知识论——以考证学批评为中心》,随着他那如层层剥笋、如蚕茧抽丝一样绵密的论证,在那些已经近乎老生常谈的话头后面,一个新的章学诚豁然呈现。
毋庸赘言,山口教授对于有关章学诚研究的各种文献,包括中国、美国和日本学者的研究成果,都有透彻的了解,因而在自己与章学诚的文本以及上述二手研究三者之间,构成了紧密的对话。作为一个曾在京都大学接受中国哲学史专业博士课程训练的日本学者,他对资料的占有之详实、考辩之精审,相信可以经得住最挑剔的审视。不过,作者的宗旨并不在于对章学诚思想进行历史的客观的整理和分析,而在于对章学诚的哲学做创造性的诠释。换言之,用我们在日本中国学研究中通常见到的长于实证研究、短于理论创造来看待山口教授的这一著作,是完全的错置。借用章学诚的范畴,毋宁说,这部著述的特点是:在沉潜功力中透出高明性灵。
中国读者将不难发现,与通常集中在以“六经皆史”来把握章学诚的著作不同,山口教授的这本书“试图在实斋复杂多样的主张背后解读出对知识主观契机的恢复,从中对他的思想进行整体把握”。这里有一个在全书中反复出现的关键词:知识活动的主观性契机。
日本的中国研究对历史分期有一个基本的判断,“根据内藤湖南博士的观点,中国近代(宋、元、明、清)的成立,具有平民的发展和政治重要性的衰退这两个根本特征(参照《东洋文化史研究》所收《近代支那的文化生活》)。在思想学术领域中,这两个根本特征以自由研究、自由批判的形式表现出来。”文化形式的细分化出现了,传统的“学问”发生了知识和智能的分离。在其末期,因为种种因缘,知识的主体即知识分子本身也发生了从“儒者”(Confucian)向“学者”(Scholar)的转变。所谓“学者”,山口教授“将它作为一个有别于生活感情、信仰伦理、或者政治意识形态的智识活动从事者,在这个意义上进行使用。大概比较接近西欧的humanist这个词汇所持的含义。”从事此类多少有些价值中立意味的知识活动、或者说是中性的知识活动,本身成为一种职业。于是出现了类似后来马克斯·韦伯在《以学术为业》中描述的那样:“作为‘职业’的科学,不是派发神圣价值和神启的通灵者或先知送来的神赐之物,而是通过专业化学科的操作,服务于有关自我和事实间关系的知识思考。”这样一种对待知识的态度及其生存方式,在阎若璩、章学诚等“学者”身上,有了最初的体现。这与德川时代(1600——1876)的日本发生的情况有某些相似,甚至很可能是近代化来临前的普世化现象。
正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基本的时代判据上面,才有所谓“知识活动的主观性契机”。因为韦伯式的学术“知识”,它表现出一种自律倾向,即以知识自身为目的,故而有所谓“为学术而学术”、“为艺术而艺术”等等;同时,知识生产也表现出随着历史的发展而不断增长的趋势,它的进步同时还由于既有的知识在时间流中存在着被修正和超越的可能性。——这使它区别于神圣性的知或经学家所追求的永恒的“道”。那么,这样的知识生产和增长的动力何在?在这样的追问下,我们已经可以看到“知识活动的主观性契机”的端倪:知识以自身为目的,目的因转变为动力因,“学者”的存在或学术活动的主体性自身即是动因。借用章学诚的范畴,就是在“尊德性”的导引下从事“道问学”的活动。
山口教授在细密的行文中不断揭示,通过对占据主流地位的考据学的批判,章学诚如何在“道问学”的土壤之中滋养“尊德性”的精神。山口教授说:“向‘尊德性’的倾斜,在‘专家’(此处的‘专家’是指章学诚所说的能‘成一家之言’的人——引者注)那里是头等重要的。余英时借用柯灵乌的用语,把知识所拥有的这种契机称为‘先验的想象’,我则想强调它更接近德国解释学派的‘前见’(Vorurteil)——学术活动中的预先判断——这个概念。”章学诚高度推崇的“神解精识”、“别识心裁”,其最初的动因正是主体与对象之间的微妙的契合:“宇宙名物有切己者,虽缁铢不遗;不切己者,虽泰山不顾。”是否“切己”,才是引起主体关注的关键。
对于人们说的章学诚“发现有我”和“发见自我”,山口教授以为这就是“主观性的自觉”。与西方哲学知识论传统中主体性概念——纯粹理性的认识主体——不同,这里的“自我”、“主观”应该在解释学的框架中展开。它不再只是干燥的理性之光,而指向了完整的人,因而是一个比较复杂的具体概念,不仅包含了认识活动中的“前见”,而且有所谓“性情”,更进而达到“人格”。章学诚尝曰:“夫学有天性焉,读书服古之中,有入识最初而终身不可变异者是也。学又有至情焉,读书服古之中,有欣慨会心而忽焉不知歌泣何从者是也。功力有余而性情不足,未可谓学问也。性情自有而不以功力深之,所谓有美质而未学者也。”(《博约》)即使是考证学这样貌视客观的学术活动,其真正的动力,也只来源于天生的资质和真诚的感动。而它们最终指向着“性灵”。如果在康德认识论中,“我”作为统觉,是知识经验的首要条件的话,“性灵”是文史之学中的“我”,它使知识经验统合化;这种知识活动本身又反过来培养着人的性灵。换言之,章学诚的认识活动从“我”出发,又指向着“我”。也许正是在这一层意义上,山口教授断言:“可以说实斋的‘性灵’观念是最能表现其全面推出认识主体主观性的特异学术论的概念。”
所有这些,都是通过诠释章学诚之清代考据学批判而展开的。这一批判,从“知识活动的主观性契机”的不同意识,进而扩展到一般的方法论和语言哲学领域。与实证主义的考据学强调归纳与演绎的逻辑不同,章学诚重视对对象的整体把握和直觉;与考据学强调从局部推向全体的认识路径不同,章学诚以为首要的也是最重要的恰恰是对“宗旨”的把握,它比对细部的认识有无可争议的优先性。这种方法论上的分歧,与对传统的言意之辩的不同解答有密切的关联。以追求圣人之意为中心的考据学,有一个毋庸置疑的前提,就是经学的文本可以表达神圣的知识;而将“性灵”置于知识活动中心的章学诚却更倾向于“言不尽意”的传统,“其真知者,以谓中有神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者也。”
不难发现,章学诚对清代考证学的批判,正可以映照出山口教授对当今日本中国学主流的质疑。此书掌握资料之周详、对相关论点的考辩之精审,在我读过的中国哲学家专论中,实在是罕见的。这表明作者是真有资格采取如下的态度:本书自序中,作者毫不讳言他对拘守实证方法这种保守性的批评。而其内里,是来自对所谓“人文科学”或“精神科学”解释学方法的自信。狄尔泰曾经说,在精神科学中,精神的联系,作为一种本源上给定的联系,是理解的基础。正是基于这样一种精神上的联系,我们通过自身内在的体验进入他人的内心,进入人文世界。现在我们经常见到一些人,拿着西方哲学的某些理论作为工具,生硬地肢解中国古代文献,或者像蜘蛛吐丝般演绎出似乎大有新意的老生常谈。《章学诚的认识论》与它们全然不同,统篇给你的感觉,就是著者与章学诚之间那种深刻的“精神的联系”,通过理解章学诚,著者也敞开了自己的性灵。这在学术越来越被现代学院体制所“规范”,人文学科的研究和著述活动越来越服从商品交换法则的今天,实在是弥足珍贵的。
山口教授在将此书稿交出版社的同时,嘱我为其做序。章学诚自己说过,“书之有序,所以明作书之旨也,非以为观美也。”(《文史通义·匡谬》)我对章学诚并无专门研究,本非作序文的合适人选。只是此书中译本的出版与我的怂恿推荐有关,所以自觉有向读者推荐之责。但是,写下这些文字,决不敢说我已经明了“作书之旨”,而只能借这篇急就的读后感来表达我内心的羡慕之情:尽管我像本书作者一样希望看到读者、特别是章学诚研究的专家们的批评——在此一定存有开放的空间。但是我确信,这本书的出版不仅将成为章学诚研究的新界碑,而且也给整个中国哲学史研究吹来了一股清新的风。
来源:《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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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日本学人眼中的章学诚——评山口久和的《章学诚的知识论》在海外中国学研究中,日本是最中坚的力量。这个点缀在中国大陆臃肿躯体之外的狭长岛国,是在现代学术范畴中研究中国文化的先驱者之一。虽然它的历史是长期在中国文化熏陶影响下才成长起来的,但它却是在插上了西方现代文明的翅膀之后才实现了腾飞,并从此远远地把中国抛在了身后。整个20世纪,中国的知识分子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跟随着日本的步伐在前进,这个问题颇可深入探讨一番。即便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日本学界深厚的学问功底、独立严谨的学术素养、一以贯之的坚持不懈,以及国际化的视野,也同样可以令中国的同行黯然失色。但日本学者长久以来的研究成果并未被中国本土的学术界正视。国学的大师们依然在狭隘封闭的小天地里沾沾自喜地裁剪拼贴着传统文化的图腾。他们对外来者满怀敌意和嘲讽,肆无忌惮地宣称只有他们的阐释才是传统的唯一正解。幸而还是有《章学诚的知识论》这样的书籍突破鸵鸟们的封锁,向中国的读者敞开了一个不同的学术视域,让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山口久和的叙写是与众不同的,它深入到了章学诚的体内,揭示出了更复杂更深层的价值所在。章学诚是传统时代最后的一位思想大师,却被考证学的时代阴云所笼罩,长期未能得到学术界的认同。学者们认为,在一个考据训诂空前强盛的时代,是没有可能诞生出天马行空的思想来的。在这样的语境下,章学诚也更多地被认为是一个史学思想家或者经学批评家。直到余英时,方开始站在现代的角度来理解章学诚,把章氏说成是一个具有现代知识分子特征的学者。可惜,余英时的兴趣只是在中国学术的“内在理路”上,对章氏思想的真正价值深入得不够。在章学诚研究的狭窄范围内,山口久和像是一个突然到来的闯入者,他从一开始便跳出了章学诚研究的惯常逻辑,让人耳目一新地构建起了全新的章学诚的知识体系。山口久和笔下的章学诚不仅仅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产物,更是符合了现代学术语境的知识分子的形象。在全书的第五章中山口久和用了最长的篇幅把章学诚描述成了一个现代学者的先驱。传统的儒者是古代的知识分子,他们和现代学者的区别在于,儒者的学问知识是有一个伦理观或道德实践指向的;而现代学者作为独专一门的“专家”,目标不再是做大众的行为示范,而是要做某一方面知识的独立权威。山口久和尤其强调章学诚思想中的“主观契机”。所谓主观契机,就是一切知识活动背后那个引导的驱动力。知识活动归根结底不是一门技术,而是一种以技术为手段的主观追求。主体的主观动力成为考量知识活动价值意义的关键。考据学的文献中心主义和迂远繁琐的经院主义是章学诚所反对的。在强调“知”的主观契机上,章学诚和宋儒是一致的。但山口久和强调指出,章学诚和宋儒的区别则在于他的主观性发挥是始终局限在学术知识的领域内进行的,而不具有伦理宣教的意义。这正是章学诚能够被称为“学者”(scholor)的原因。毫无疑问,山口久和从现代性的视域理解章学诚的企图是富有启发性的。长期以来,宋汉学术的分野一直是中国思想史的批评窠臼,论者不是指责宋学的义理空疏而强调经典的权威,就是指责汉学的繁琐迂腐而强调对经典的改造。章学诚超越了汉宋差异的自我定位,是他作为思想家最闪光的地方。而山口久和对这种超越性的“现代主义”理解,更是把章学诚推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这种富有现代性的解释,是对中国本土传统文化研究固步自封的有力打击。21世纪的中国学术如果真的怀抱着确立世界话语权的雄心壮志,那么它所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就是要使自己的传统让文化的他者们能够理解和接受。对文化的现代化和世界化的改造是唯一的出路。在这方面,日本学者的角度已经给了我们很好的启示。
  •     一个更精彩的章学诚——评山口久和《章学诚的知识论》(原载古籍新书报)我们实际上拥有一个更精彩的思想史。思想史研究有个困境,我们只能在我们自己的层次上理解那些天才思想家们的观点。在天才们面前,我们都明白自己智力的有限——承认了这一点,就得会承认,“真实的思想史”应该比“我们所能理解的思想史”更丰富。就像这个世界实际上比色盲者看来更色彩斑斓、更绚丽多彩一样,在那些学术上的伟人面前,我们都是如同色盲,我们这些庸人,确实会把思想巨人们的成就以及失误,想得太过简单了。我们都知道思想史研究的诠释工作有两种做法。一种是秉承客观主义的理想,希望能如实的呈现研究对象的真实想法,不折不扣;另外一种做法则是从自己的理解出发,将研究对象做有意无意的引申。前一种做法预设一个客观终点的存在,然而易无达占、诗无达诂,这种做法反而容易裹足于所谓的客观,可能太过保守,不足以阐发对象的余蕴;而后一种做法由于以我为主,难免会从“我注六经”滑入“六经注我”,失去思想史研究的本意,走火入魔而陷入过度诠释的妄言妄语。无我之境不可爱,有我之境不可信。对于思想史研究的诠释工作会碰到的这两种情况:未及的诠释与过度诠释,如果联系上文那个理解,至少在我看来,很多情况下我们宁可取看似过度的、“肆意”的诠释,这不是研究者过于自信,相反出于是谦逊:知道我们和研究对象差的比较远,那么还是想得远一点好。进一步说,即使是误读了,创造性的误读永远比刻板的复述更有学术价值。特别是存在以下两种情况时:一、如果所谓客观主义的研究法,已经沦落为将研究者思想与当前最平庸的主流观念进行形式主义的对堪,罗列甲乙丙丁,把“客观”研究降低为机械照搬的“概说”;二、如果我们的研究对象属于哈耶克所说的“思想模糊型学者”而非“思想清楚型学者”,诠释空间特别大,特别适合我们去延伸解释的。显然,章学诚的研究就该是这样。因此,山口久和在《章学诚的知识论》的开篇这样描绘自己的方法:“以文本为媒介和古人对话,以此为职业的我们这些文献学者,也有一种缘份的存在。当与古人的波长不合的时候,对文本的理解就会遇到障碍,陷入荒唐的误读和无效的深读。但是,当遇上好运,能够与古人的思维波长恰好对上的时候,就宛若在确认自己的思路那样,可以原原委委地追踪古人的思索过程”。一本思想史研究的著作,如此坦率的说出“以己度人”,而干干脆脆地把客观主义的理想抛之脑后(倪德卫对章学诚研究的方法,也发表过类似的说法),是需要一点勇气的。山口的这本书,就是在和古人波长合拍的那种共振感带来的兴奋中铺陈开来的。就笔者本人而言,自大学开始醉心章学诚这位吾乡先贤以来,山口这本书,是所见章学诚研究中最具有思维刺激性的,我不禁自问,他何以能这么厉害?答案大概在于,山口这本书,突破章学诚研究的两个习惯性预设:一就是上述那种“历史科学”的观念,即把章学诚研究置于“历史科学”观念主导下科学主义、绝对客观主义的审视的预设,还有一个就是“历史学科”的观念,即把章学诚研究纳入“历史学科”的那种学科分立的预设。 章学诚的形象,历来被定位为“主张‘六经皆史’的历史学理论家”这一形象上。这一方面使得“六经皆史”这话本身的被附会、理论意义被放大(汪荣祖先生曾说破这个“皇帝新装”:章学诚“六经皆史”的许多现代含义,大多是现代人的诠释。“六经皆史”这个命题的意义,是“层累地”造成的);另一方面,使得章学诚研究自限于历史研究领域,即使章其他方面思想受到关注,也是处于一种“横通”(用章本人的说法)状态。“章学诚研究”被切分为“章学诚的史学思想”、“文学思想”、“社会政治思想”、“教育学思想”、“方志学思想”等等,“史学思想”又分成“历史哲学思想”、“历史编纂学思想”、“史家修养论”等,完全处于一种平面化的叙述中。其实正如《文史通义》这一书名本身揭示的一样(这么好的书名,竟然到清代才被人用掉,奇怪),该书只有中国传统文史学打通的大背景下才能很好地理解。正如山口说的:“他的思想精髓中隐藏着可以把他者理解的方法论、文本论、语言哲学、存在论等人文科学的整体纳入理论射程之内的可能性”。章学诚被余英时判断为“刺猬”一族(引柏林的说法),“刺猬”惯以一个中心识见通连各种知识。那么,这个中心识见是什么呢?山口把章学诚学说最具有统合性的命题归结为:知的主观契机。围绕这个中心层层展开,山口为我们呈现了章学诚学说最幽微的地方,而这样一个命题,发端于知识论这一根本,自然将一切现代的分科观念抛掷脑后了。在笔者看来,揭示了“知的主观契机”这一点,章学诚研究中的很多问题,如“语言观”、“史德”“史意”“圆神方智”“圆通”等命题的再解释,都可以有进一步的推进。纵是你不同意山口对章学诚的解释,你也不得不承认山口的启发性。《文史通义•文理》中一段很有意思的话,章学诚讲到,读书的时候有“一己之见,不事穿凿过求,而偶然浏览,有会於心,笔而志之,以自省识,未尝不可资修辞之助也”,但是,如果过于固执自己的想法,“而谓天下之人,皆当范我之心手焉,后人或我从矣,起古人而问之,乃曰:‘余之所命,不在是矣!’毋乃冤欤?”,起章学诚于地下而问之,不知道他会对山口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呢?但在我看来,章学诚对那些号称客观释章的学者,说这个话的可能更大。关键在于山口解释中的通脱态度,有资料功夫的娴熟扎实(这在日本学者中很常见),没有非此即彼、往而不返的固执。章学诚还说过“书有作者甚浅、而观者甚深”(《书教下》),此间的情形有可能是后人穿凿过深了?但是纵是深了,那么那样的解释也有独立的价值。更可能的情况是倒过来:章学诚甚深,而我们的理解甚浅了?正如“天与人参,其端甚微”之间一样,诠释与过度诠释之间,界限在哪里呢?这既是章学诚本人讨论过的问题,也是章学诚研究及任何经典诠释都面临的问题。我们知道,章学诚生前饱受世态炎凉,身后著作亦历经市价涨落。其为近代研究者广泛注意(虽然此前论及章学诚的学者也不下二十人),开始于日本的学者内藤虎次郎撰写的《章实斋先生年谱》,1920年胡适看了这本书,觉得第一个为章学诚做年谱的竟然是个日本人,令人惭愧,于是以作了一本干脆连书名都一样的年谱(后经姚名达补订),至此,章学诚声誉日隆。可以说中日学者的竞争,合谋成就了章学诚研究的第一次高潮。坦率的说,这一次,山口书中揭示的章学诚思想的若干面相,也是中国学界以往未曾注意到的,以至山口疑惑地说:“为什么中国的学者们没有对这位蕴含着知性之丰富可能性的特异思想家进行热切的关注呢?我对此甚感不可思议。”说者或许无心,但当使吾辈惭愧。学术天下公器,分国界作意气之争纯属无聊,但对吾辈而言,汉语毕竟是母语(当然,很多日本学者的古汉语水准令人吃惊。如山口书中便能指出叶瑛等中国学者对《习固》篇的断句失误),思想研究完全依靠语言理解,我们和章学诚之间,终是少隔了几层。日本学者是第二次“扔下挑战的手套”了!中方能做出胡适之于内藤般水准的回应吗?希望山口久和的《章学诚的知识论》中文版的面世,能将中国学界的章学诚研究引向深入。
  •     在第三章,这个日本学者把标题拟为“围绕‘六经皆史’的诸问题”。章学诚在晚近学术史中的名声因这四字而起,专辟一章并不过分。 然而,这个问题却也是极没必要专门进行讨论的,毕竟这句话之所以引起晚近学术界讨论的原因,不过是因为胡适和顾颉刚等人刻意支离地抽离出这四个字为自己的实证主义史学撑腰而已。因此,与其挑章学诚一个概念专章讨论,我认为“治教官师合一”或者“实学求是”等口号对于他本人,乃至对于如今重建经史传统更有意义。但当作者决意将此单辟一章,也可见直至今日,章学诚身上仍有着太多被附加的名头,以致大多数读者,甚至部分学界中人,至今未能领会实斋的深意,这也就难怪作者要梳理这个问题了。 不过,在理解此书之前,如果硬要找一句话定义一下“六经皆史”告诉给小白们,我觉得不妨还是引用章学诚的那句名言,即: “夫道备于六经,义蕴之匿于前者,章句训诂足以发明之。事变之出于后者,六经不能言,故贵约六经之旨而随时撰述以究大道也。” 换言之,我们发现章学诚之所以对六经下这么个判语,他一开始就不是在讨论方法论问题,而是在关注“事变”,哪些“事变”呢?当然乾隆时期我们无法找到一个明显的具有标志性的类似“七七事变”的代表事件,但我们不妨猜测,在章学诚眼中,他的时代已经与经典的时代发生了明显的颠覆,古今之间已经出现了根本的离隙,而经学的训诂研究并不能满足具体的问题,所以他急于抽离出意指再重新进行“撰述”。如果说隋王通拟六经的“撰述”行为是“非法”的,那么在清代,如何合法的进行“撰述”呢?我想如果说孔子修春秋是“施于有政”为后世立法的儒者参政方式的话,那么对章学诚而言,修改地方志无疑是学者合法地进行地方政制建构的手段之一,而他要做的也就是借此把学者从经文训诂中重新拉回他们集体“失语”的政治之中。因此,“六经皆史”不如说是要“赋经义而撰新史”。 在我们大致清楚这点后,还是让我们回到一开始的问题,即作者为什么非要书写这一章?或者说,还有哪些因素障碍着我们去认识一个“古今之争”视域中的章学诚。 在这本书里,作者显然没有把那些将章学诚视为“方志学家”“校雠学家”的庸众们放在讨论环节,我猜想,这些人尚不成为作者眼中章学诚研究领域的主要的障碍,因为他们虽然没注意到章学诚的根蒂,但也不至于损毁章学诚的大道,相反,有些人则成为痼疾。具体而言,是有些研究手法必须加以辨析。 这里只举一个小例子 在此书的第119页,作者引出了何炳松的一段话,这段话语句古朴逼格很高,归结而言,就是说章学诚的史学是有传承的,传承是谁呢,就是“程颐——刘宗周——黄宗羲”这个系谱。对此,作者显然非常气愤,大加驳斥,认为何炳松之说“不晓得其意义何在”、“说法近乎强辨”、“如果没有确凿的文献证据对此进行强化的话,就连合乎逻辑的说明也是困难的”。 作者还列出了几条理由驳斥这种说法,比如何炳松把程颐归为浙东学派的祖先,其理由是程颐有“无妄和怀疑”的精神且提出“多识前言以往”,作者认这跟章学诚的史学丝毫没有瓜葛,前一句是臆想,后一句则不过是儒家的老生常谈,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如果说伊川有历史学精神,那他的嫡系洛中学派为何丝毫没有这种风气。其次,刘宗周和黄宗羲这段,两人也截然没有关系,前者不像后者有强烈的变革之际历史意识,况且还能找到一些他对于史学冷淡的言论。总而言之,生硬却费劲地给章学诚安排几个名头显赫的“好祖先”,不仅本身就是那种无意义的学术史堆砌。更湮灭了章学诚本身的古今之争史学宗旨。 相反作者认为通过《鮚埼亭集》等本可以清晰发现,黄宗羲做史学是因为他父亲与宦官斗争入狱而使得黄宗羲对明代历史进行关心,且受到朝代鼎革等事件的刺激。而章学诚时代已承平百年,完全没必要牵扯到满汉之争与明清更替的问题上来,而是别有问题意识,由此作者阐述了真正的“六经皆史”的意涵。 换言之,在作者看来,正是哲学那种研究范式使得我们未能认清章学诚的宗旨。在哲学看来,思想史就是观念史,只需梳理出观念变迁的系谱,或者最好是能梳理出来“传灯”和“道统”的系谱,你就掌握了学者的核心精神,尽管中哲也会加以对哲思进行思辨,不过根子里的归宿便是一旦梳理出传灯法脉,那么最终的思想产生也就解决了。而史学方法则相反,史学家理解思想的最终归宿不在于给思想家找出“祖先”,至少在斯金纳的思想史领域看来,某一思想文本作者的个人学术圈子、针砭、论敌、时政、书信、信札、年谱、家谱这些材料才是关键,思想史不是做观念的变迁史,不是“思想领域的发展史”而是在“历史语境下分析具体思想的背景与意图”。 事实上,尽管作者仅在文中一处提及Skinner的思想史方法,但我认为即使他没能看过Vision of Politics中收录的那些论文,至少也默契领悟了这一思想史法则,比如在该书186页他分析郑樵与章学诚的区别,却能从南宋知识与权威的关系着手分析并解释章学诚的“权威主义”思想。又比如在284页,作者讨论到章学诚的文本论顺便秀了一段对于屈原的分析,提到屈原文本“意图”与写作的关系,并认为屈原志在于“三代之英”而非浅显的忠君爱国、憎恶谗言等传统说法。这都表明作者娴熟地运用思想史的研究方法。而事实上,这恰恰也是章学诚本身的治史手段所在。在《韩柳二先生书序》中,章学诚提到: “考次前人撰著,因而谱其生平时事,与其人之出处进退,而知其所以为言,是亦论世知人之学也。” 我们可以说,章学诚的手法与他的政治意见是极其的一致,也就是官师治教合一。可以说在他眼中,这一概念不仅是一种理想的“学术与政治”的关系表达,也是一种研究前代哲人的方法论,即一定要在学者的政治处境与历史语境中理解思想,而非耽空在文本中开脑洞寻找一些模棱两可的学术延承。换言之,从单纯地研究方法到政治理念这个跨度,正是了解章学诚的关键,而作者能将此点出,大概也算完成了基本的任务。 当然这本书还有更多的章节论述值得注意,比如最后一章不受我们关注的“文本论”的讨论,我认为恰恰也体现着章学诚的核心理念,作为一个日本学者,能做章学诚本身就已可贵,关键在于其视角尚在某些国内学者之上,这就值得我们反思了。 作者:王晨光 武漢大學博士生研究方向:中國思想史

精彩短评 (总计7条)

  •     直入塔中,层层剥笋。
  •     日本学者的细腻活,高瑞泉为此书开了研讨会,作者译者师徒到场
  •     2011
  •     余英时“智识主义”思路的延续。全面总结了前人的研究。
  •     的确是章学诚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但感觉还是不如余英时的书;一言以蔽之,章学诚是用一套宋学的moralistic discouse包裹一个能动的知性主体。
  •     在澳大看过
  •     哲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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