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兩次的男人

出版社:先覺
出版日期:2000-7-27
ISBN:9789576075001
作者:皮兰德娄

作者简介

封面文字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最受矚目的小說,義大利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文學作品賴聲川、陳玲玲推薦

作者簡介 路易奇•皮藍德婁(Luigi Pirandello)義大利小說家和劇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一八六七年,他生於義大利西西里島。一八九七至一九二二年在羅馬教授文學,《死了兩次的男人》就是在這段期間完成的作品。

一九二五年,他和友人創立羅馬藝術劇團。前後三年間,他親自導演並率團到世界各國演出自己撰寫的劇本,進一步樹立了他的國際聲譽。

他堅持不輟地從事寫作。一九二九年他成為義大利皇家學院院士,一九三四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兩年後死於羅馬。

皮藍德婁是當代戲劇和劇場的重要創始人,曾被譽為「羅馬的蕭伯納」。他擅長以新奇而富想像力的手法,檢視現實和人格的定義,對現代戲劇和文學極具貢獻。他的著作等身,有小說《死了兩次的男人》《一個,誰都不是,十萬個》,劇本《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亨利四世》,以及評論集《藝術和科學》《論幽默》等等。

《死了兩次的男人》是他第一部贏得國際聲譽的作品。自一九○四年出版之後,已被視為義大利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小說之一。

[媒體評論]


這部小說讀來非常滑稽,滑稽之中充滿了歡鬧。此外,它既感人又擾人,而且充滿悲劇性。這是因為皮藍德婁看出喜劇性存在於「人類野心和人類弱點之間的……根本矛盾中」,而這種矛盾引發「一種令人哭笑不得的困惑」。《紐約時報》

玩笑之外,這部小說隱約有些弦外之音。它觸及了皮藍德婁所有作品裡的相同的主題:虛幻與真實、身分之謎、藝術與生命。《出版人週刊》

[譯者簡介] 吳美真,政治大學西洋語文學系畢業,美國紐約大學英美文學博士班肄業。曾任教師,目前專事翻譯。譯作有《學童紀事》《美德書》《麥迪遜之橋》《微物之神》《沙郡年紀》等。
「有人過著我的生活,我卻對他一無所知。」皮藍德婁曾在日記中寫道。這句話正是本書主角馬第亞•帕斯卡,以及他創造的阿德利安諾•梅斯的寫照。對馬第亞而言,生活是人間煉獄。他的家族曾經富有,但是被一個惡棍騙光財產。為了生活,他變成圖書館管理員,過著苦悶的日子,厭倦於黯淡的婚姻生活,飽受可憎的岳母叼擾,以及債主苦苦相逼。


因此他逃到蒙地卡羅賭博,結果大交好運。在他離家期間,家鄉有人自殺,自殺者被誤認為是他。這個意外促使他改名換姓,創造一個新的過去,開始一種新的生活。

他告訴自己:「每一個羈絆都解除了,每一個義務都除去了……自己可以完全作主,沒有過去的負擔,而未來展現在我面前,我可以隨意塑造它。」但是兩年後,他發現自己無法忍受這種在別人眼中,無拘無束、絕對自由的新生活…… 這次他如何面對自己的存在呢?他究竟想過什麼樣的生活?
[書摘]


前言

我可以確知的少數幾件事之一──或者也許是我唯一可以確知的事──是我的名字叫馬第亞.帕斯卡。以前這對我是一種方便。偶爾會有一位朋友或熟人愚蠢地跑來向我請益,而我會微微閉起眼睛,聳聳肩,然後回答:

「我叫馬第亞•帕斯卡。」

「是的,是的,這一點我知道。」

「但是似乎對你沒有多大意義?」

老實告訴你,這個名字對我同樣沒有多大意義。然而當時,我不知道不明白這一點意謂著什麼,而我所說的「不明白這一點」是指在必要時無法回答:「我叫馬第亞•帕斯卡。」

現在,或許有些人會同情我(同情的代價極低),他們會想像一個突然發現自己……一無所有、沒有父母、沒有過去或現在的可憐蟲,經歷了何等難熬的苦難。或許也有些人對於當前的腐化、邪惡、我們這個可怕的時代,以及這一切對於一向無辜的可憐傢伙所造成的傷害等等,覺得十分憤慨(而憤慨的代價更低)。好吧!你們去同情和憤慨吧!但是我覺得有責任警告你們,我的情況並非如此。事實上,我可以畫張我們整個家譜圖給你們,畫出我們家族的起源和支脈,讓你們明白我不只知道我父母是誰,也可以說出我祖先的名字,並且細數過去漫長時間裡各個祖先的事蹟──雖然並非所有的事蹟都值得嘉許。我究竟在說些什麼?是這樣的,我的情況較不尋常且不一樣,事實上,我的情況太過不尋常且不一樣了,以致我想要做一番敘述。大約有兩年的時間,我是個捕鼠人,或者是一位圖書館管理員(也許你比較喜歡這種說法)。這間圖書館是波卡馬沙大人於一八○三年過世時,留給我們這個城市的。顯然這位大人並不熟悉他的市民同胞的個性和習慣,或者他希望只要有時間,只要可以借到書,那麼他的遺贈會激發他們的閱讀愛好。
目前為止,我可以作證,這種愛好並沒有被激發出來,我這樣說是稱許我的市民同胞。首先,市政府當局並沒有向波卡馬沙大人表示感激。他們不願為他立一座紀念碑,甚至立一尊半身塑像。許多年來,他們任由那些書堆積在一間巨大而潮濕的地下室。然後,把那些書從那裡搬到因為某種原因,而改做俗用的自由聖瑪莉亞這間偏僻的小教室(你可以想像它們的情況),且一直存放在那裡。在教堂裡,書被不加區別地交給某個遊手好閒者,那人因為結交了具有影響力的朋友,而得到這份差事,做為一種俸祿或閒職。


為了一日兩里拉的收入,他會坐在那裡,看著那些書。事實上,他甚至不必看著那些書;他只需一天忍受數小時的霉味和陳腐味。這種命運也降臨到我身上。從第一天起,我就極瞧不起書,不管是印刷書或手稿(例如我們圖書館裡的古籍),因此,一般而言,我不會下決心從事寫作這一行。然而,如我先前所說,我認為我的故事確實不尋常,如果有一兩位好奇的讀者能夠證明,波卡馬沙大人不切實際的期望並非沒有根據,那麼我的故事或許可以給讀者一個教訓。

這就是說,如果有一天,哪位讀者來到這座圖書館,讀了我所遺留的手稿。我這樣說是因為我要將手稿交給這座圖書館,並且附帶一個條件──惟有等到我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確切死亡後五十年,才可以將手稿打開。

目前,我已死了兩次(上帝知道這件事讓我多麼痛苦)。但是,第一次的死亡是個錯誤,而第二次的死亡……唉,你自己讀下去便知曉。
第十五章


我和我的影子

不只一次,當我在黑夜中醒來,想起我在之前的光天化日下,所做過但沒有去注意的事情時,我在寂靜和黑暗中,感覺到一種不可思議的訝異和困窘。那時,我會問自己,我們的行動是否也被周圍事物的顏色和外觀,被生命的各種喧嚷所決定。自然而然地,這是無庸置疑的;而誰知道,還有多少其他事物也促成了這個過程?難道我們的生活不是和這個宇宙息息相關,如帕里阿利先生所說?現在,這個該死的宇宙顯然讓我們不斷地做傻事,為此,我們可憐的良心不斷地自責,雖然它是被外在的力量,被一盞它自身以外的燈所驅使。在此同時,我們在黑暗中所做的許多決定、所訂的計畫,以及所想出的權宜之計等等,難道沒有在白日之中顯得徒然且崩解,然後消失無蹤?就如白日異於黑暗一樣,白日的我們 或許也異於黑夜的我們;雖然在任何時刻,我們都是可憐兮兮的東西。

四十天後打開我房間的窗戶時,我知道重見光明沒有為我帶來任何喜悅。想起那些日子裡我在黑暗中所做的事,我就十分煩惱。現在,那些在黑暗中具有分量和價值的藉口、理由及信念,都變得一無是處,因為窗子已經打開了,或者因為它們的分量和價值是相反的東西。之前,可憐的我在窗子緊閉的情況下生活了許久,且儘可能去解除被囚禁時難熬的沈悶;然而現在,我卻羞怯如一隻被鞭打的狗,跟隨著新的我,後者已打開窗,嚴肅而急躁地皺著眉頭在日光中醒來。

第一個我徒然地嘗試驅逐那些猙獰的思緒,邀請第二個我到鏡前,恭喜他手術成功,鬍子重新長出來,而臉上甚至出現那改善外觀的蒼白。「傻瓜!你做了些什麼?你做了些什麼?」我做了些什麼?老實說,我沒做什麼!我向一個女孩示愛了。在黑暗中──那是我的錯嗎?──我看不見任何阻撓,因而失去了先前我強加在自己身上的自制力。帕皮安諾想將阿德莉安娜從我身邊搶走;卡波拉兒小姐卻把她送給我,將她安置在我身邊,因而在嘴上挨了一拳,可憐的東西。我受苦著,而且和每個不幸的人(男人)一樣,我自然認為我配得補償。因此,當補償就在我身邊時,我接受了。他們在房間裡進行死亡實驗,而我身旁的阿德莉安娜是生命,一個等待著一吻讓它向喜悅敞開的生命。伯納迪茲在黑暗中吻了他的佩琵塔,所以我也……。

我倒在椅子上,將臉埋在手裡。想到那一吻,我便覺得嘴唇在顫抖。阿德莉安娜!阿德莉安娜!我用那一吻在她心裡激起什麼希望?成為我的新娘?當窗子打開時,每個人都應該慶賀,是不是?我不知道自己坐在椅子上想了多久?有時我眼睛張開,有時我眼睛緊閉,憤怒地將身體縮在一起,彷彿是在保護自己免於內心的陣痛。我終於可以看見了,我可以看見我的幻覺的殘酷騙局──我以為那是我獲得解放的最初幸福中,我那好運的最佳部分。

我已看出,我那最初似乎沒有界限的自由,首先如何受制於錢的不足。然後我明白,與其說那是自由,不如說那是孤獨和厭煩,使我注定承受可怕的懲罰──孑然一身。接著,我試著去責怪其他人,但是我那避免將割斷的線綁在一起(不管多麼輕微)的決心得到什麼結局?啊,結局就是,那些線又自個兒綁在一起,而儘管我提防著,反對著,但是生命已經以它無法抵擋的力量將我捲走了。生命,不再只為自己而活的生命!現在,我多麼清楚地看出這一點!因為現在,虛榮的藉口、幼稚的虛構及薄弱、可悲的拖辭等等,都無法制止我自覺地承認我對阿德莉安娜的感情,都無法減弱我意圖、言語及行動裡的含意。雖然我沒有說話,但是當我握著她的手,讓她的手指和我的手指纏繞在一起時,我對她訴說了許多事情。而我吻了她,最後那確定我們相愛的一吻!現在,我如何以行動實現那允許?我能夠讓阿德莉安娜成為我的人嗎?但是在磨坊那裡,雖然蘿米達和佩斯卡托爾寡婦這兩個了不得的女人已經將我扔入水裡,但是她們自己卻沒有跳入水裡。因此,自由自在的人是我的妻子,不是我這個假裝是一具屍體,誤以為可以變成另一個人,過另一種生活的人。是的,我變成另一個人,但是是在不做任何事情的條件下,我才能變成另一個人。那麼,我是什麼樣的人?一個人的影子?而我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只要我滿足於被囚禁在自己的世界裡,並且觀看其他人的生活,那麼,是的,我可以延長我正在過新生活的錯覺。但是,我已如此接近生活,以致從兩片親愛的嘴唇偷得一個吻;而現在,我必須驚恐地退縮,彷彿我以一個死人的嘴唇,一個無法為她復活的死人的嘴唇親吻她!買來的嘴唇,是的,我可以親吻買來的嘴唇;但是這些吻裡可有生命的情趣?啊!如果阿德莉安娜明白我不尋常的處境……她?不,不,這是無法想像的!她,如此純潔、如此怯懦……即使她的愛勝過一切,勝過任何社會方面的顧慮……但是,可憐的阿德莉安娜,我可以勝過任何社會方面的顧慮……但是,可憐的阿德莉安娜,我可以將她囚禁在我空虛的命運裡,讓她陪伴一個無法堅稱或證明自己活著的男人嗎?我該怎麼辦?


兩下敲門聲使我從椅子上跳起。是她,阿德莉安娜。我極力讓自己激動的情緒平靜下來,但是在她看來,我仍然有些心煩意亂,而她也是如此。因為她的羞怯,以致她在白天看到我終於痊癒,而且顯得很快樂時,無法如願地表達她的快樂。我不是很快樂嗎?為什麼不是?……她迅速瞥了我一眼,臉漲紅了,然後遞給我一個信封,說道:「給你的。」

「一封信?」

「我想不是。很可能是安布洛西尼醫生的帳單。他的僕人想知道你是否可以立即付帳。」

她的聲音斷斷續續,臉上露出微笑。

「我立刻付,」我說,但是一股溫柔的情感突然攫住我,因為我明白,她以那張帳單做為過來找我的藉口,要看看我是否會說一些話,證實她的希望。一種深切、痛苦的憐憫將我擊垮;這種對她和對我自己的憐憫,是一種殘酷的憐憫,驅使我無望地愛撫她,也愛撫我自己的憂傷──一種只能在她(我憂傷的起因)身上找到安慰的憂傷。雖然我知道我只是在進一步地妥協,但是我向她伸出雙手。她慢慢信任地舉起手,放在我的手上,她的臉彷彿在燃燒。然後,我將那留著金髮的小小的頭拉到我的胸前,並撫摸她的頭髮。

「可憐的阿德莉安娜!」

「為什麼?」她問,而我溫柔地撫摸她:「我們不是很快樂嗎?」

「是的……。」

在那一刻,我感到一股反抗的衝動,一種向她吐露一切的誘惑。我想對她說:「為什麼?我告訴妳為什麼。聽著,我愛妳,但我不能這麼做,我不能愛妳!但是,如果妳想……。」不,不。這個溫柔的人兒會想要什麼?她將頭貼在我的胸前,我感覺如果我將她從感覺愛情的無上喜悅中,推入我絕望的深淵,那麼我將更殘酷。

「因為,」我說,且放開她:「因為我知道許多會使妳不快樂的事……。」

當她看見自己突然離開我的懷抱,她似乎憂傷而困惑。在那愛撫之後,她是否期望我稱她tu?她注視我,看見我的激動,於是她吞吞吐吐地問:「你所知道的這些事……它們和你有關……或者和我這裡的家人有關?」我以一個手勢回答她:這裡,這裡。我藉此抗拒一個逐漸征服我的誘惑──向她傾吐祕密。但願我這樣做了!如果我立即給她這個意外的打擊,那麼我可以使她不必承受其他打擊,而且也不會迫使自己陷入新而更惡劣的困境。但是當時,我剛剛發現這個可悲的事實,我仍然必須考慮,而愛和憐憫使我沒有勇氣一舉粉碎她的希望和我的生活,或者粉碎只要我保持沈默就能維持的生活幻覺。我也認為對她而言,我必須向她宣告的事──我仍然有一個妻子,會是多麼可恨。是的,如果我告訴她我不是阿德利安諾,那麼我又變成馬第亞,死去但仍然是有婦之夫的馬第亞!我怎能這樣說?這是一個妻子對丈夫的最大迫害──為了得到解脫,她把一個溺死的可憐傢伙的屍體當做是他,然而在他死後,她仍然纏擾著他,像這般成為他的負擔。我知道原本我可以反抗,說我仍然活著,但是話又說回來……如果是我,誰不會這樣做?在那一刻,任何陷入我的處境者,都會認為自己十分幸運,能夠以那種突然、始料所未及、不可思議的方式,擺脫他的妻子、岳母、債務,以及那種悲慘、日益無望的生活。當時我是否會想到,即使在死後,我也無法擺脫我的妻子?我是否會想到,她可以擺脫我,但我無法擺脫她?

我是否會想到,那似乎在我面前展開的無拘無束的生活,只是一種海市蜃樓,除了表面之外,絕對無法變成事實,而我比以往更不自由,受制於我被迫憎惡地使用的虛構和謊言,受制於被發現的恐懼,雖然我並沒犯罪?

阿德莉安娜同意她家裡的狀況並不愉快,但是現在……她以眼睛和憂傷的微笑問我,讓她難過的事物是不是我的阻撓?可能嗎?那雙眼睛和那憂傷的微笑問我。

「嗯,讓我付錢給安布洛西尼醫生吧!」我大聲說,假裝突然想起帳單和在另一個房間等待的僕人。我撕開信封,立即勉強地以開玩笑的語氣說道:「六百里拉!妳知道嗎?阿德莉安娜,像往常那樣,自然又在捉弄人了。許多年來,她強迫我帶著一隻……不聽話的眼睛。為了糾正自然的錯誤,我受了罪,被關在房裡,而且必須付錢。妳認為這公平嗎?」阿德莉安娜憂傷地微笑。她說道:「如果你叫安布洛西尼醫生去向自然討債,也許安布洛西尼醫生會不高興。我想他甚至期望你感謝他,因為眼睛……。」「妳認為它看起來很妥當?」她強迫自己注視我,然後又迅速低下頭,溫柔地說道:「是的…… 看起來像另一個人……。」「只是眼睛?還是我?」
「你……。」「也許是因為這可怕的鬍子……。」「不,為什麼?看起來很適合你……。」
我可以用手指挖出這隻眼睛!現在,我哪裡在乎它看起來對勁了?
「但是,」我說道:「也許這隻眼睛並不比以前快樂。
現在,它讓我覺得有點煩惱……沒什麼大不了,會過去的!」
我走到牆上我放錢的小櫥櫃前面。阿德莉安娜表示她想走了,而我傻呼呼地要她留下來。但是,我怎能預知未來的事?如同現在所知,在我遭遇大大小小的困難時,命運總是過來幫助我,而這就是當時她在我絕望時,過來幫助我的方式。打開櫥櫃時,我注意到鑰匙無法在鎖裡轉動。我輕輕推門,門開了,它沒有上鎖!
「什麼?」我大叫:「我可能沒有上鎖嗎?」阿德莉安娜注意到我突來的焦慮,變得非常蒼白。
我看著她,說道:「但是,看……這裡,小姐,有人來過這裡!」
小櫥櫃裡亂七八糟。我的鈔票被人從皮包裡拿出來,散置在架子上。阿德莉安娜把臉埋在手裡,顯得很驚恐。我發狂般地把錢收好,然後開始數。
「不可能!」數完後我大叫,且以顫抖的手摸我出冷汗的前額。阿德莉安娜幾乎要暈倒,但是她抓住一張小桌子,以一種似乎不再屬於她自己的聲音問道:「被偷了嗎?」「等一下……等一下……怎麼可能?」我說。
我開始再數一遍,憤怒地以手指撥鈔票,彷彿我可以藉著搓弄它們,迫使遺失的錢重新出現。
「多少?」我一數完,她就問我,她幾乎要被恐懼和驚慌擊倒。「一萬兩千……一萬兩千里拉,」我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有六萬五千里拉……現在只有五萬三千里拉!妳自己數……。」如果我沒有及時抓住可憐的阿德莉安娜,她可能會倒在地板上,彷彿被棍子擊昏。然而,她盡最大努力恢復過來,當我想扶她坐在椅子上的時候,她帶著痙攣性的啜泣,試圖掙脫我的臂膀。
她開始衝向門口:「我要叫爸爸來!我要叫爸爸來!」
「不!」我對她大叫,將她拉回來,強迫她坐下,並說道:「看在老天的份上,別這樣慌。妳更讓我擔心……我不要這樣。妳和這件事無關!請冷靜。
首先,讓我確定……是的,櫥櫃沒有上鎖,但是我無法,我不會相信有人會偷這麼大的一筆錢……拜託,做個好女孩!」為了百分之百確定,我又把錢數了一次,雖然我很清楚,我所有的錢都放在櫥櫃裡,但是我開始搜索每個地方。除非我發瘋,否則我根本不可能把那麼大的一筆錢放在我搜索的一些地方。我愈來愈覺得這種搜索是愚蠢的、徒然的。
為了替它找藉口,我強迫自己相信,小偷的大膽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但是,幾乎精神錯亂的阿德莉安娜用手蓋住臉,呻吟著,以一種啜泣的聲音說道:「沒有希望了!沒有希望了!……一個小偷……一個小偷……一切都預先計畫好了……我覺得在黑暗中……我懷疑……但是我拒絕相信他會墮落到這個地步……。」帕皮安諾。是的,只有他會偷東西;他藉著他弟弟的幫助,在降靈會期間偷東西。
「但是,為什麼?」她痛苦地呻吟著:「為什麼你把這麼多錢放在這兒,放在這間屋子裡?」我轉身傻呼呼地注視她。我該如何回答?我可以告訴她,為什麼我的處境使我不得不把錢帶在身邊嗎?我可以告訴她,為什麼我不能以某種方式投資,或者把錢交由其他人保管嗎?我可以告訴她,為什麼我甚至不能把錢存在銀行嗎?我是否可以告訴她,如果問題發生了,使我無法把錢從銀行領出來,那時,我將無法證明錢是我的?我不是顯得愚蠢,而是殘忍,因為我說道:「我怎麼會想到……?」阿德莉安娜再度用手遮住臉,傷心地呻吟著:「噢,上帝!上帝!」現在,想到會發生什麼事的時候,我感覺到小偷在行竊時所感覺到的恐懼。帕皮安諾當然不認為我會認定小偷是那位西班牙畫家、帕里阿利先生、卡波拉兒小姐、女傭,或者馬克斯的鬼魂。他必然相信我會認定是他,他和他弟弟,然而,他仍然照偷無誤,彷彿是在藐視我。而我呢?我該怎麼辦?告發他?如何告發?不行,我不能做什麼!我覺得沮喪,覺得徹底被擊垮!這是我那天第二個可怕的發現!我知道小偷是他,但是我無法公然指責他。我有什麼權利得到法律的保護?我在法律之外,我是誰?我誰也不是!就法律而言,我不存在。現在,任何人都可以偷我的東西,而我必須保持沈默!但是,帕皮安諾不可能知道這一切。那麼,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怎麼可以這樣做?」我彷彿自言自語:「他為什麼如此自信?」阿德莉安娜自手裡抬起頭,訝異地注視著我,彷彿是在說:你真的不知道嗎?「啊,當然,」我說。我突然明白了。「但是你必須告發他!」她哭著說,並站起來:「我去叫爸爸來……請讓我去叫爸爸來。他會立刻去告發他!」我再度及時制止她。現在,我所需要的就是讓阿德莉安娜強迫我告發竊賊!他們偷了我一萬兩千里拉,而且若無其事,這還不夠糟嗎?難道我也必須擔心竊賊的身分曝光?難道我必須懇求阿德莉安娜看在老天的份上,不要大聲叫嚷,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哈!現在我很清楚,阿德莉安娜絕不容許我保持沈默,並強迫她也保持沈默。有許多理由││她對我的愛、她家庭的榮譽,以及我和她對她姊夫的憎惡,使她無法接受我這種看似慷慨的行為。但是在那一刻,她那正當的反抗顯得太過火、太憤怒了,因此,我對她大叫:「妳要保持安靜,我堅持這一點。妳不可以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明白嗎?妳想製造醜聞嗎?」「不!不!」可憐的阿德莉安娜立刻哭泣著抗議:「我要掃除那人帶給我家的恥辱。」「但是他會否認!」我繼續說道:「然後,妳和妳的家人會被拖到法官面前……妳不明白嗎?」「是的,我明白,我完全明白,」阿德莉安娜以激烈的語氣回答,她對那位竊賊的蔑視令她顫抖:「讓他否認吧!但是我們要為其他的事──我們自己的事──告發他。去控告他吧,別為我們擔心……你會幫我們忙,相信我,那是個大忙!你會為我可憐的姊姊報仇……你會明白,梅斯先生,如果你沒有告發他,我會生氣。我要你告發他。如果你不這樣做,我會這樣做。你怎能期望我和我父親在這種恥辱中過日子……不不不!除此之外……。」我擁抱她,再也不去想被偷的錢。看到她在受苦,看到她迷失而絕望,我答應只要她冷靜下來,我就照她的意思去做。但是……恥辱?不,這不是她或她父親的恥辱。我知道錢是誰偷的。帕皮安諾判定我對阿德莉安娜的愛值得一萬兩千里拉,而我必須向他證明這一點,不是嗎?告發他?很好,我會這樣做,但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把這個畜牲趕出她家,但是有一個條件──首先,她必須冷靜下來,不要再那樣哭泣……是的,然後,她必須憑著她所愛的一切向我發誓,她不可以向任何人提及這件竊盜行為,直到我向一位律師問清一切的後果,那些我們在激動中都無法預知的後果。「妳向我發誓?憑著妳所愛的一切向我發誓?」她發誓了,而在她發誓時,她的眼睛藉著眼淚告訴我,她憑著什麼發誓,她所愛的是什麼。可憐的阿德莉安娜!我站在房間當中,感到茫然、筋疲力盡、被擊垮,對我而言,彷彿整個世界都失去了意義。過了多久我才恢復過來?我如何恢復過來?傻瓜!……我是一個傻瓜!是的,我像傻瓜那樣,去檢查櫥櫃的門,看看是否有任何暴力的痕跡。不,沒有任何痕跡。門乾淨俐落地被打開,當我小心翼翼地把鑰匙放在口袋時,有人拿一根橇棍將它打開。你是否覺得……在最後一次降靈會結束時,帕里阿利先生問我,你是否也覺得有東西從你那裡被拿走了?一萬兩千里拉!再一次,想到我的完全無助、我的虛無,我就覺得萬分困擾和沮喪。以前,我從不知道我會在被偷之後被迫保持沈默,甚至擔心這件事會被揭露出來,彷彿犯下這項罪行的人是我,不是小偷。一萬兩千里拉?不算什麼!他們可以從我這裡偷走任何東西,甚至可以偷走我穿在身上的襯衫,而我必須保持沈默?我有什麼權利說話?他們問我的第一個問題,將是「你是誰?你的錢從哪裡來的?」但是,如果沒有告發他……例如,如果今晚我掐住他的喉嚨,對他大叫:「把你從我房間拿走的錢交出來,你這個可惡的賊。」那麼,他會大叫並否認。你是否可以期望他會說:「是的,先生,錢在這裡,我拿錯了?」然後呢?他甚至可能控告我誹謗。因此,我必須不作聲!我是否曾以為死了是交好運?嗯,我真的死了。死了?比這更糟,如帕里阿利先生提醒我的:死人再也不會死。但是我可以死,我仍然為死亡而活著,然而我卻因為活著而死亡。現在,我還能過什麼樣的生活?我以前嘗過的沈悶、孤獨及孑然一身?我把臉埋入手裡,癱在椅子上。啊,但願我至少是個惡棍!如此,也許我可以適應這種不定、不安的狀況,任由運氣擺布,時時暴露在危險中,沒有基礎,沒有實質。但是不,我不能。那麼我該怎麼辦?離開?去哪裡?阿德莉安娜呢?但是,我能夠為她做什麼?我不能為她做什麼……然而,在發生那一切之後,我怎能一走了之,沒有向她解釋?她會去尋找這件偷竊行為的動機,她會說道:「為什麼他想饒過那個有罪的賊,並且懲罰我這個無辜者?」啊,不,不,可憐的阿德莉安娜!但是,另一方面,既然我不能做什麼,我怎能期望我對她所做的一切不顯得那麼卑鄙?我被迫裝出善變和殘酷的樣子。善變和殘酷存在於我自己的命運裡,而我是第一個因它們而受苦的人。甚至行竊時的小偷帕皮安諾,也比我更合邏輯、更仁慈。他要娶阿德莉安娜,以避免將他第一任妻子的嫁妝還給他的岳父。而我想把阿德莉安娜從他那裡搶走,不是嗎?因此,我必須把那份嫁妝還給帕里阿利。對一個小偷而言,這種想法是完全符合邏輯的!小偷?不,他甚至不是一個小偷,因為畢竟他的行為看似偷竊,卻不是真正的偷竊。事實上,他明白阿德莉安娜的高尚品格,因此,他不相信我打算讓她成為我的情婦。我當然是要娶她為妻,因此,我的錢會藉著阿德莉安娜的嫁妝還給我,此外,我還會得到一位聰明、善良的小妻子。我還能要求什麼?啊!我相信如果我們能等,如果阿德莉安娜有力量保守祕密,那麼我們會看到帕皮安諾遵守諾言,在寬限的一年結束之前,歸還他已故妻子的嫁妝。的確,現在那筆錢不會是我的,因為阿德莉安娜不可能成為我的妻子。但是,如果她能遵照我的忠告,並保持安靜,如果我可以待久一點,那麼那筆錢將是她的。我必須非常靈巧。起碼到了最後,阿德莉安會得到歸還的嫁妝。當我思考這些事時,我變得較冷靜了,至少是為了她冷靜,不是為了我!我只剩痛苦地發現的幻覺;與此相比,失去一萬兩千里拉不算什麼。的確,如果事情的演變有利於阿德莉安娜的話,這一切都很好。我看到自己永久被排除在生活之外,不可能回到生活裡。現在,我將帶著一顆哀痛的心,將這個經驗拋在身後,離開這棟我已習慣的屋子,這棟讓我找到一些平安,且幾乎安頓下來的屋子。我將再度在外流浪,漫無目的,活在空虛之中。由於害怕再度落入生命的陷阱,我會更遠離人類。我將孑然一身,完全孤獨,不相信任何人,悶悶不樂,重新體驗坦特勒斯(1)的折磨。我像瘋子般地離開那棟房子。過了一段時間,我來到米爾維恩橋附近的弗拉米尼亞街。為什麼我來到那裡?我四下環顧,然後目光落在我身體的影子上;我在那裡站了一會兒,思忖我的影子。最後,我憤怒地舉起腳,想踩我的影子。但是,不,我不能踩自己的影子。我們兩者哪一個更像影子?它還是我?兩個影子!在那裡,在地上,每個人都可以從它上面經過,壓碎我的頭,踐踏我的心臟,而我會不吭聲,我的影子也會不吭聲。一個死人的影子,那就是我的生命……。一輛馬車經過了,我留在那裡,仍然故意留在那裡。先是馬的四隻馬蹄經過了,然後馬車的輪子經過了。 ──瞧,用力壓下!在脖子上!啊哈!還有你嗎?小狗!很好!好極了!去吧,舉起你的腳!── 我爆發出惡意的笑聲。狗受了驚嚇,逃跑了。馬車夫轉頭看著我。然後,我移動了,而我的影子在我前面移動。我急忙前進,帶著放縱的樂趣強迫它到其他馬車上,到過路人的腳下。一種邪惡的憤怒攫住我,彷彿想要把它的爪子挖入我的內臟。最後,我再也看不見我面前的影子了。我很想將它甩掉。我轉身,但是,現在它在我後面了。 ──我想,如果我開始跑,它會跟在我後面跑!── 我用力擦擦前額,擔心自己就要發瘋了,被這個影子糾纏著。是的!就是這個──我生命的象徵和幽靈。我在那裡,在地上,任由陌生人踐踏。這是死在磨坊引水槽的馬第亞的殘餘──他在羅馬街上的影子。但是那個影子的確有一顆心,而它不能愛;它有錢,但是每個人都可以搶它的錢;它有一個頭,但是它明白那屬於一個影子,甚至不是一個頭的影子。確實是如此。然後,我感覺我的影子是個活生生的東西;我感覺到它的疼痛,彷彿它真的被馬車的輪子和陌生人的腳壓過了。我再也不想讓它留在那裡,暴露在地上。一輛電車經過了,而我上了車。當我走入屋子……。 注釋 (1) 坦特勒斯(Tantalus)是希臘神話裡天神宙斯之子,因洩露天機而被罰立於深及下巴的水中,且頭上有果樹。然而他口渴時,水即流失,飢餓時,果實即被風吹走。 [目錄] 導讀 認識自我,熱愛生命 康華倫 第1章  前言第2章  哲學性前言:一種辯解第3章  房子與鼴鼠第4章  這就是事情的肇端第5章  時機成熟第6章  喀噠,喀噠,喀噠第7章  我換火車第8章  阿德利安諾•梅斯第9章  微霧第10章 聖水盆和菸灰缸第11章 夜晚,望著河流第12章 帕皮安諾和我的眼睛第13章 小燈籠第14章 馬克斯和他的傑作第15章 我和我的影子第16章 米諾娃的畫像第17章 再生第18章 已故的馬第亞•帕斯卡 針對想像力的顧忌提出一個警告一個活人拜訪他自己的墳墓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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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www.anandingding.com:20080619收到:根据译文中的“Cato of Utica”推断,转译自英译本。
  •     过于急切地想摆脱自己的过去而引发的闹剧,但正是这一次“出走”才终于更清楚地认识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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