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园道古》书评

偶有真性情——《世说新语》、《快园道古》

我中学时最喜欢的书是《世说新语》，觉得那帮人活得真洒脱。王子猷大半夜的花好几个小时跑去找好基友，在人家门口站了一会又转身回去了。阮籍的老娘去世，他听到消息时正在下棋，就很淡定的把棋下完，然后抱起酒坛狂饮，之后恸哭不已，呕血数升，母亲下葬时也是无视礼制，吃了一整只乳猪，喝酒数升，然后又是一番恸哭，又是呕血不止。更有一帮人每天不上班不上学不把妹，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坐在一起讨论一种叫作“玄学”的东西，顺便还服用一种叫作“五石散”的听起来很高大上的药物，为了发散药力，还穿着宽袍大袖，叽拉着木屐到处串门……总之就是，魏晋风度，怎一个酷字了得。后来有了些生活经历，又看了些书，才知道他们都是一帮装逼犯。大半夜一个人跑去找基友，到人家门口又回来了，这事他自己不说出去鬼才会知道哇。丧母之痛，真性情者想哭就哭，何必搞那么多花样，再者说人要是心里难受的话，根本吃不下去东西，又何必勉强自己。所谓 “玄学”，其实就是一些玄虚飘渺的道家哲学，掺杂了一些形式主义和佛家的东西在里面，除了消磨时间和过剩的精力之外，并无多大实际意义，而五石散其实是各种矿物质制成的一种药，服用后会让人上瘾，而且浑身发热，所以要穿着宽衣服到处跑……所以他们其实只是一群整天喝酒吹水泡吧的家伙而已，对这个社会并不创造任何价值——这种人现在也很多。所以《世说》其实就是本装逼指南。但是偶尔也会有漏网之鱼，闪耀出他们真性情的一面。皇帝曹丕带一帮人去给一个大臣上坟，说这个大臣生前最喜驴叫，咱们一人学一声驴叫给他听吧，于是荒草离离的坟茔上，由皇帝带头，驴叫声此起彼伏。王述吃煮鸡蛋，性子太急筷子夹不住，生气一把抓起鸡蛋扔到地上狠踩几脚，又抓起来放嘴里嚼几口吐出来——这要是茶叶蛋的话，也真够奢侈的。《世说》创了这种短篇轶事文体的先河，之后仿效者络绎不绝，明张岱的这本《快园道古》也是其中之一。杨文懿公守陈，以洗马乞假归。行次一驿，其丞不知为何官，与之抗礼，且问公曰：“公职洗马，日洗几马？”公曰：“勤则多洗，懒则少洗。”俄而，报一御史至，丞乃促公让驿。公曰：“此固宜，然待其至而让未晚。”比御史至，则公门人也，长跽问起居。丞乃蒲伏谢罪，公卒不较。下面人不认识领导，领导自己不说破也就罢了，还跟下面人玩将计就计，最后知道真相的下属眼泪掉下来。是不算装逼，孰算装逼。作者把这个故事放到盛德部里，简直是高端黑。不过就像《世说》一样，《快园》里也有一些地方闪耀着真性情的光芒。胡参政存斋好周旋宾客，多所贻赠，家人厌之。有客来访，属阍人辞以出外。存斋无事燕居，即悬一牌在门，曰“胡存斋在家”。老胡喜欢高朋满座的感觉，家人不胜其烦，对上门的客人说主人不在家，老胡一生气在门口挂个牌子，写着“老胡在家”。老胡你这么好客你家里人知道吗。杨椒山读书容城宁国寺，寺门有屠者供其饘粥，三年不怠。公既登第，屠者不复来见。及令诸城，一至署候公，公赠以一缣、白金二十两。屠者曰：“某岂为金帛来耶？”辞不受。后公以忤嵩下狱，每秋谳，必侍其夫人母子入京，候问甚谨。公赴义，家人不知，独屠者经纪其藁葬事，设奠痛哭而去。连续三年对一个穷书生包吃住，书生发达了反而不复来见，书生有难了又来照顾，书生牺牲了来为其收尸，痛哭而去。真是侠气逼人，当浮一大白。太司空墨池王公精于佛理，登第后即断荤血，绝嗜欲，后竟不食盐醋，服淡二十余年。其夫人师事之，朝夕晤对，执弟子礼甚谨。王司空忠于信仰，二十多年不食荤腥，不近人欲，妻子对其执弟子礼。这个故事里装逼的不是王司空，而是他老婆。电影《甘地传》里，甘地的老婆对别人说自己丈夫皈依上帝后也有类似的状况，人家可是流着眼泪，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说的，没像王夫人这么乐在其中的样子。当然，如果王司空先是能力不行了，然后不得已才把自己献给了佛祖，那就要另说了，是病就得治，讳疾忌医的态度总是不对的。正德间有妓女，失其名，于客所分咏，以骰子为题，有句曰“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自从遭点污，抛掷到如今。”座客惊叹。古代的妓女总是这么有文化，不但让现代的同行们汗颜，其品格之高连现在的娱乐圈都望尘莫及。最后以书中一段读书爱好者的自述收尾本文，也算是说出了众多读书爱好者的心声。“世间极闲适事，如临泛游览、饮酒弈棋，皆须觅伴寻对。惟读书一事，止须一人可以尽日，可以穷年。环堵之中而观四海，千载之下而觌面古人，天下之乐，无过于此。而世人不知，殊可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