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闲说》章节试读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1997-9-22
ISBN:9789571323978
作者:阿城

《闲话闲说》的笔记-俗 - 俗

我的經歷告訴我,掃除自爲的世俗空間而建立現代國家,清湯寡水,不是魚的日子.
我這個朋友還嘴,說您當年不滿意國民黨,您可以跑江西跑陜北,我現在能往哪兒跑?我不就是做個小買賣嗎?自由什麼了?我聽了眞覺得是擲地有聲.
八0年代,大陸中國社會科學院做過一個近代到當代的社會生活品質調查,不料是北洋軍閥割據的時候生活最好。想想也是,今天張軍閥來,地方上出錢打發了,明天李軍閥來,地方上又出錢打發了,地方上眞是有錢啊。
道教管理了中國世俗生活中的一切,生、老、病、死、婚、喪、嫁、娶,也因此歷來世俗間暴動,總是以道教爲號召,從陳勝吳廣,黃巾赤眉,漢末張角一路到清末的義和拳,都是。
這些年來大陸興起的氣功熱,特異功能熱、易經熱,都是巫道回復,世俗的實際需要。不解決世俗實際的「信仰」失落,傳統信仰當然復歸。
中國人不會爲宗教教義上的一句話廝殺,卻會爲「肏你媽」大打出手,因爲這與世俗生活的秩序,血緣的秩序有關,「你叫我怎麼做人」?在世俗中做個人,這就是中國世俗的「人的尊嚴」,這種尊嚴毫不抽象。中國古代的罵陣,就是吃準了這一點,令對方主帥心裡氣憤,面子上掛不住,出去應戰,凶吉未蔔。
大英博物館藏的敦煌卷子裡,記著一條女供養人的祈禱,求佛保佑自己的丈夫拉出屎來,因爲他大便乾燥,痛苦萬分。
據胡適之先生的考證,禪宗南宗的不立文字與頓悟,是爲爭取不識字的世俗信徒。
如果我們將引進的所有漢字形日文詞剔除乾淨,一個現代的中國讀書人幾乎就不能寫文章或說話了。你們若有興趣,不妨找上海辭書社編的《漢語外來詞詞典》來看看,一九八四年初版,收詞相當謹慎。我的一本是一九八五年在湖南古丈縣城的書店裡買到,一邊看一邊笑。
我這個忘年交說,辛亥革命後,清朝的地方誌算是封建餘孽,都拉到琉璃廠街兩邊兒堆著,好像現在北京秋後冬儲菜的碼法兒。日本人先來買,用文明棍兒量高,一文明棍兒一個大銅子兒拿走,日本人個兒矮棍兒也短,可日本人懂。後來西洋人來買,西洋人可是個兒高棍兒也長,還是一文明棍兒一個銅子兒拿走。不教他們拿走,也是送去造紙,堆這兒怎麼走道兒呀?
香港的飯館裡大紅大綠大金大銀,語聲喧嘩,北人皆以爲俗氣,其實你讀唐詩,正是這種世俗的熱鬧,鋪張而有元氣。香港人好鮮衣美食,不避中西,亦不貪言中華文化,正是唐代式的健朗。
八五年我在香港看陳公博的《苦笑錄》,其中講到當年「馬日事變」,陳坐專列從南京到長沙去問究竟,近到長沙,陳下車鑽到殺共產黨的軍隊裡,說共產黨打土豪分田地是爲你們這些貧苦農民的,你們爲什麼倒要去殺共產黨?士兵說共產黨殺的是我們一姓的人呀。陳公博是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之一,當下領悟,不去長沙回南京了。
民間說蒙古人佔了中原,殺「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八姓,因爲這八姓是大姓,殺光則漢人即失元氣。後世罵人「忘八」,意思是忘了漢人祖宗,不忠不孝,後來演成「王八」,倒把龜糟蹋了,唐朝時「龜」還是美意。
四九年後大陸禮下庶人的範例則是軍人雷鋒,樹「雷鋒式」的小聖小賢,稱爲「螺絲釘」。可是固定螺絲釘的工具應該是螺絲起子,是「刑」,是軍法。毛澤東有名句「六億神州盡舜堯」,滿街走聖賢,相當恐怖,滿街走螺絲釘,更恐怖。
大而言之,我體會「禮不下庶人」的意思是道德有區隔。刑條之外,庶人不受權力階層的禮的限制,於是有不小的自爲空間。禮下庶人的結果,就是道德區隔消失,權力的道德規範延入俗世,再加上刑一直下庶人,日子難過了。

《闲话闲说》的笔记-俗文学 - 俗文学

八六年夏天我和莫言在遼寧大連,他講起有一次回家鄉山東高密,晚上近到村子,村前有個蘆葦蕩,於是捲起褲腿涉水過去。不料人一攪動,水中立起無數小紅孩兒,連說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裡復歸平靜。但這水總是要過的,否則如何回家?家又就近在眼前,於是再蹚到水裡,小紅孩兒們則又從水中立起,連說吵死了吵死了。反覆了幾次之後,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這是我自小以來聽到的最好的一個鬼故事,因此高興了很久,好像將童年的恐怖洗淨,重爲天眞。
此前燕趙一帶是河北梆子的天下,因爲被京劇逐出「中心話語」,不服這口氣,年年要與京劇打擂臺比試高低,輸贏由最後各自臺前的俗眾多寡爲憑。我姥姥家是冀中,秋涼灌冬麥,夜色中可聽到農民唱梆子,血脈踴動,聲遏霜露,女子唱起來亦是蒼涼激越,古稱燕趙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果然是這樣。戲劇演出的世俗場面,你們都熟悉,皮簧梆子的鑼鼓鐃鈸梆笛,古早由軍樂來,開場時震天介響,爲的是鎮壓世俗觀眾的喧嘩,很教魯迅在雜文中諷刺了一下。
不少朋友對我說過《紅樓夢》太瑣碎,姑嫂婆媳男男女女,讀不下去,言下之意是,既然文學史將它提得那麼偉大,我們爲何讀不出?我慣常的說法是讀不下去就不要讀,紅燒肉燉粉條子,你忌油膩就不必強吃。評論中常常贊美《紅樓夢》的詩詞高雅,我看是有點瞎起勁。曹雪芹的功力,在於將小說中詩詞的水平吻合小說中角色的水平。
《紅樓夢》開篇提到厭煩才子佳人小人撥亂的套路,潛臺詞就是「那不是詩」。詩是什麼?「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無一句不實,但聯綴這些「實」也就是「象」以後,卻產生一種再也實寫不出來的「意」。
相反,民初一代的革命文人,他們在世俗生活中的自爲活躍,讀讀回憶錄就令人驚奇,直要到四九年都穿上了藍制服,他們才明白味道有些不對頭。
「鴛鴦蝴蝶派」的門類又非常多:言情,這不必說;社會,也不必說;武俠,例如向愷然也就是「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也叫《火燒紅蓮寺》;李壽民也就是「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狹邪色情,像張春帆的《九尾龜》、《摩登淫女》,王小逸的《夜來香》;滑稽,像徐卓呆的《何必當初》;歷史演義,像蔡東藩的十一部如《前漢通俗演義》到《民國通俗演義》;宮闈,像許嘯天的《清宮十三朝演義》,秦瘦鷗譯自英文,德齡女士的《禦香縹緲錄》;偵探,像程小青的《霍桑探案》等等等等。又文言白話翻譯雜陳,長篇短篇插圖紛披,足以滿足世俗需要,這股「逆流」,實在也是浩浩蕩蕩了些。
不禁想起自己心中長久的一個疑問:中國古典世俗小說基本上是白話,例如《紅樓夢》,就是大白話,爲什麼還要在文學革命裡提倡白話文?我的十年學校教育,都是白話文,小學五年級在課堂上看《水滸》入迷,書被老師沒收,還要家長去談話。《水滸》若是文言,我怎麼看得懂而入迷?原來這白話文,是爲了革命宣傳,例如標語,就要用民眾都懂的大白話。胡適之先生後來說「共產黨裡白話文做得好的,還是毛澤東」就講到點子上了。
單從白話的角度來說,我看新文學不如同時的世俗文學,直要到張愛玲才起死回生。先前的魯迅則是個特例。
翻譯文體對現代中文的影響之大,令我們幾乎不自覺了。中文是有節奏的,當然任何語言都有節奏,只是節奏不同,很難對應。口語裡「的、地、得」不常用,用起來也是輕音,寫在小說裡則字面平均,語法正確了,節奏常常就消失了。中國的戲裡打單皮的若錯了節奏,臺上的武生甚至會跌死,文字其實也有如此的險境
總有人問我你讀過多少書,我慣常回答沒讀過多少書。你只要想想大陸的幾套關於中國歷史的大部頭兒巨著,看來看去是一種觀點,我怎麼好意思說我讀過幾套中國歷史呢?
新文學則爲自己寫史,向世俗小說挑戰,用現在的話來說,是奪取解釋權,建立權威話語吧?這樣說也不對,因爲世俗小說並不建立解釋權讓人來奪取,也不挑戰應戰,不過由此可見世俗小說倒眞是自爲的。
爲大眾服務,因此有大眾文學,再加上廣泛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這一來,你們是不是覺得有點恢復世俗文學的味道?唐玄宗、宋徽宗再是文藝皇帝,明崇禎再有爲,都沒有想到利用世俗文學,難怪毛澤東要感嘆「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工農兵文藝」是僞的,因爲新中國是掃除自爲的世俗的,由此建立的權威話語,是一種強效消除世俗劑,禮下庶人的醬蘿蔔,偶爾下飯雖無不可,常吃肯定營養不良。
當時響徹大街小巷的鄧麗君,反對的不少,聽的卻愈來愈多。鄧麗君是什麼?就是大陸久違了的世俗之音嘛,久旱逢霖,這霖原本就有,只是久違了,忽自海外飄至,路邊的野花可以採。海外飄至的另一個例子是瓊瑤,瓊瑤是什麼?就是久違了的「鴛鴦蝴蝶派」之一種。三毛亦是。之後飄來的越來越多,頭等的是武俠。
一九四九年以後,大陸的城市逐漸農村化,以上海最爲明顯。上海所有的城市外觀,都是在四九年時類似電影的停格,凝固在那裡,逐漸腐蝕成一個大村鎮的樣子。我去看上海,好像在看恐龍的骨骼,這些年不斷有新樓出現,令人有怪異感,好像化石骨骼裡長出鮮骨刺,將來骨刺密集,也許就是上海以後的樣子
共和國之後的文化,基本是向軍旅的文化構成看齊,文人文化在消滅之列。
中文裡的頹廢,是先要有物質、文化的底子的,在這底子上沉溺,養成敏感乃至大廢不起,精致到欲語無言,賞心悅目把玩終日卻涕泗忽至,《紅樓夢》的頹廢就是由此發展起來的,最後是「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眞幹淨」,可見原來並非是白茫茫大地。你們不妨再去讀《紅樓夢》的物質細節與情感細節,也可以去讀張愛玲小說中的這些細節,或者讀朱天文的《世紀末的華麗》,當會明白我說的意思。大陸的粗陋枯瘦,拿什麼來頹廢?頹廢什麼?政治失意,又少自爲餘地,失望銜怨罷了。大陸有的是「白茫茫大地」無物可頹的無可做爲,譬如地球上的林木消失,水質敗壞,空氣污染,食物鏈中斷,瘟疫橫行,人類尚無移民其他星球的能力,只好等死。
天津的馮驥才自《神鞭》以後,另有一番世俗樣貌,我得其貌在「侃」。天津人的骨子裡有股「純侃」精神,沒有四川人擺「龍門陣」的妖狂,也沒有北京人的老子天下第一。北京是賣烤白薯的都會言說政治局人事變遷,天津是調侃自己,應對神速,幽默嫵媚,像蚌生的珠而不必圓形,質好多變。
近年所提的暴力語言,在文學上普通話算一個。普通話是最死板的一種語言,作爲通行各地的官方文件,使用普通話無可非議,用到文學上,則像魯迅說的「濕背心」,穿上還不如不穿上,可是規定要穿。若詳查北京作家的文字,除了文藝腔的不算,多是北京方言,而不是普通話。但北京話太接近普通話,俗語而在首善之區,所以得以滑脫普通話的規定限制,其他省的方言就沒有占到便宜。以生動來講,方言永遠優於普通話,但普通話處於權力地位,對以方言爲第一語言的作家來說,普通話有暴力感。
以前說「文以載道」,這個「道」是由「文章」來載的,小說不載。小說若載道,何至於在古代叫人目爲閑書?古典小說裡至多有個「勸」,勸過了,該講什麼講什麼
平心而論,七九年時內地大陸的大部分小說,還是中學生作文選的範文,我因爲對這類範文的味道熟到不必用力聞,所以敢出此言。而且當時從域外重新傳進來的例如「意識流」等等,也都迅速中學生文藝腔化,倒使我不敢小看這支文學隊伍工農兵文學預備隊的改造能力。
「工農兵文學」有一種假陽剛,影響到八0年代的大陸電影雖然要擺脫「工農兵電影」,但常常變成灑狗血,脫不出假陽剛的陰影。
顧城和謝曄自德國過洛杉磯回紐西蘭,與之夜談,不知怎麼我就聊到中國大陸人的「毒面孔」,還扮了個眼鏡蛇的相,謝曄神色觸動隨即掩飾過去。顧城隨後的殺謝曄,他性格雖不屬強悍,卻算得是搶先一步的毒手。顧城原來在我家隔壁的合作社做木匠,長年使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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