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集》书评

尋芳再望佳節

讀柳如是少作《戊寅草》，可知其挑逗男人的一些伎倆。例如，露出一截手臂，引人注目偷窺，然後開始種種游獵的把戲。《夢江南‧懷人之十五》：「人何在，人在綺筵時。香臂欲抬何處墮(墜)，片言吹去若為思」（頗疑抬是拾的誤植）。香臂在前，觀者豈能坐視？趕緊用賊眼接著。縈心注目之不足，就要牽手拉臂廝纏一番；《春江花月夜》「臙脂臂捉麗華窘」。《河傳‧憶舊》「手兒臂兒，都是那有情人，故把人心搖拽」。直至不可開交；《夢江南‧懷人之十六》「人何在？人在石秋棠。好是捉人狂耍事，幾回貪卻不須長」，不能長，也不准長，因為「多少又斜陽」。再戴上手鐲臂釧。於古有徵，金玉無妨。它是挑逗的暗記，既能定住才子近視的目光，還給矜持的儒士留個紀念。《為郎畫眉》「金脫贈郎不郎搜」。金脱，金跳脱也。不郎搜，免郎搜也。不字於此或相當吳語字「要勿」。送他還要吃他豆腐：是你想要我才給。别說你不想要。好一個楊愛版的挑達萼綠華。《夢江南‧懷人之十三》「人何在？人在月明中。半夜奪他金扼臂，殢人還復看芙蓉」（奪即脫。可參戊寅草《後六憶詩》「鳳釧佯憨奪」），趁他睡著脫去他貼身物件，怪他不理自己。末句的出處應是宋明民歌：「芙蓉花發滿江紅，盡道芙蓉勝妾容。昨日妾從堤上過，如何人不看芙蓉？」金扼臂，當出自《薛昭傳》，則贈者當然還是她。合讀以上兩詞，贈郎不郎搜，或許還可以這樣解釋：送你之後，不會再問你要。意思是原本可以問你的，沒送人吧？沒不敢戴吧？名義上送給你，但你沒有完整的所有權。所以說，實質上還是我的。你要是變了心，我當然可以討回：你要是夢著想著看著別的女人，我就要把它拿回來，此即「半夜奪他金扼臂」。《柳如是別傳》第伍章「當南都錢柳得意之際，河東君男性舊友如李存我宋尚木二人確有相與往來之事蹟，陳臥子是否亦有一見之機緣，尚待研考」。見沒見著？似可先問問當年脫來奪去的手鐲臂釧。陳臥子有一闋《念奴嬌‧春雪詠蘭》詞。《別傳》認為作於弘光元年南都覆滅之前。詞云：「曾在多情懷袖裡，一縷同心千結。玉腕香銷，雲鬟霧掩，空贈金跳脫」。一邊看著當年被她吃豆腐相贈的金跳脫，一邊追憶和她牽手拉臂相廝鬧的往事，一邊惋惜後悔（霧掩或是指錢謙益而言），我猜，此闋成時（弘光元年春天，依《別傳》，推測是二月十三日之後不久），陳還想再好好的見柳一面。詞末說「洛濱江上，尋芳再望佳節」，像是請宋尚木傳話給她。見沒見著？最後還是不可考。不過，是誰變心？大家心裡有數。《別傳》更不曾放過。戊寅草《聲聲令‧詠風箏》說：「有時候貼天飛，只恐怕捉他不住」。柳如是，亦如是，陳公子再也捉她不回。最後想起世傳吳焯畫的《河東夫人像》。高居翰考為偽作。不過作偽（或偽題）之人應該把《戊寅草》讀得挺熟，因為畫中仕女正有一隻玉臂就從多情懷袖之中露出過肘，臂上帶著鉸鎖的金臂環歷歷在目，既挑情又挑釁。陳子龍若是還魂見畫，恐怕也要神搖意奪。河東夫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