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卷》书评

中学毕业后再次读鲁迅

只要是在大陆长大的，没一个不知道鲁迅的。就算语文不及格过，鲁迅还是知道的，祥林嫂和三味书屋是押题和补习的热门。然而，对鲁迅的认识也常常仅止于此了，那个剪纸头像中冷峻的面部线条，伴随着通假字和中心思想，变成一个不怎么讨喜的形象，甚至有些僵硬。最近几年里曾经听说语文课本重新选文，似乎有删去鲁迅作品的说法，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后来是不是真的实行了。现在，我觉得语文课本里删了鲁迅作品也无妨，因为那是为了既定的中心思想整容过的东西，同时，我觉得，如果有课外文学作品选读清单，要把这本书补上。如果这本书有简体字的横排版本，或者大陆有更好的鲁迅选集，当然可以替代之。先说通假字，因为这个小细节一直让我觉得有点不舒服。似乎这是鲁迅的专利，但是语文老师在解释为什么他要写通假字方面常常含糊其辞。所以我们这些学生私下里常常说鲁迅写那么多错别字都不算错，还给他一个通假字的名号，而我们一个错别字都不能写，甚至在默写段落时不能改正他的错别字，这很不公平。我现在还觉得当时的做法是不公平的，但已经知道这是当时的教育造成的，鲁迅本身没错，他不仅不是故意这么写，而且每次成稿前都要“看两遍，自己觉得拗口的，就增删几个字，一定要它读得顺口”，让人更关注内容和思想。这本书也秉持了鲁迅的这个态度，保留异体字，并不做注。这一点儿也没有影响我的阅读。回过去说语文课本里的鲁迅作品，如果为了防止学生写错别字进而对通假字进行标注，但是不做强调，不纳入考试范围，并且老师能借此介绍一下从古文到白话文的那一段进化史，不是更有乐趣吗？再说鲁迅的形象。作者在附录里有一段话，我也是这个意思，抄录比较省事：“鲁学”在中国大学近数十年成为显学，但论述方向往往受特定的思想文化政策所牵制，雷同之说甚多。我想再补充的是这个牵制导致被研究被定论被宣传的鲁迅变成了一个不变的形象，他的自省被忽略了，他的趣味被省略了，他的言论发展被简略了，这个熠熠光辉的形象变得僵化而不讨喜，我想这是很多年轻人都不喜欢他的原因之一吧。鲁迅是坚持进化论观点的，但是他自己的进化恰恰被忽略了。更糟糕的后果不止于此，他某一时期的观点，他的某一些话，他的某一些举动，也常常被引用，做矛或做盾，引用之处仿佛倘若他在场他就一定会这么说这么做。对这种文字一定要警惕。举一个例子，如果海味店里引用鲁迅曾说“看见鱼翅……只要有养料，也和朋友们像萝卜白菜一样的吃掉”，又“福兴楼的清炖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读者以为鲁迅若活在今日依旧赞成吃鱼翅么？或者因为鲁迅当年好这一口，如果他如今在世也依旧好这一口，我们就不需要再多的思考和判断么？会不会有好事者甚至硬要为他开脱，说他吃的鱼翅一定是粉丝之类做出来的素鱼翅呢？后者倒是应了鲁迅对讽刺的解释，是一个好命题。鲁迅的知趣识做也常常被忽略。除了识吃鱼翅之外，旧小说、古文、童话、木刻、写诗、砖拓等等，趣味不少。这本选集里有许多有趣的文字，中学语文课本里有过的闰土和三味书屋不在其列。编选人在鲁迅每一个阶段所代表的章节前放上他的一首诗，是鲁迅的笔迹，算是有心思的编辑。鲁迅善于自省，在思想上，也在文字上，所以读前后文字，尤其是对过程的不厌其烦的解释，特别赞叹，这也省了后人很多不必要的猜想和麻烦。我没读过太多其他学者专针对鲁迅的评论研究，这本书的编选思路是根据鲁迅思想和文学随着时间的变化，前后划分为：青年时期、呐喊声中、彷徨与斑斓、苦战·转徙·反顾、革命风涛、左联时期、且介亭内外，我觉得耐心依次读鲁迅自己的文字，就是最好的评论研究，而且不会太走样，而且读着读着就把这个人读活了，不再是那个刻板的高大形象。鲁迅笔下的那个铁屋并非已经不复存在，可能有一个高高小小的天窗吧，但是有栅栏，也不接地气。虽然说睡着更好，醒来徒然只是痛苦，但是对于醒来的人，却不该对其催眠骗他继续再睡；对于看守铁屋的人，虽然是帮凶，但如果他终有一天发现自己也困在铁屋中一样的隔离和窒息，如果他要崛起，就不该说他曾是帮凶而不配崛起。高高的天窗需要层层的梯子，需要很多醒来的愿意出力的人耐心地扶持，梯子肯定会一遍一遍地倒下，然后才能到达天窗，才能捅开天窗。很可能梯子会在天窗边再次倒下，并且捅开天窗也肯定会颇费力，但是这是铁屋自己崩塌外的几乎唯一的方法。出了天窗，会有阳光雨露，但也可能遭遇凄风苦雨，怀念铁屋内的遮风避雨催人入睡的暖烘烘也是正常的，不必要觉得罪恶，但是继续向前走，恢复险些在铁屋内退化的奔跑的本事，自然就有更大的乐趣。如果有遗老族蹲在铁窗边嘟嘟囔囔怀念旧时光，也不要唾骂之或暴力之，他们有他们的命运，只要没有阻碍其他人的路即可。——看书时，有很多这样的小胡思乱想，仅记录其中之一。中学毕业了那么多年，回头再看鲁迅，竟然觉得那么有趣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