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灵魂》书评

别走太快，等一等灵魂

奔走着追求理想 金钱 幸福，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应当 可是能不能停下脚步 听听自己的心声 ，再继续追寻自己想要的。一辈子不容易，不要在路上丢失了灵魂

凯撒王国的欲望迷宫

如果只论成败，作品不过只是一部命运交响。如果不是在道德与成败之上对人性紧追不舍，佩甫也不会显出其以往功力的沉重。对应任秋风这个战败者的，是江雪的“成功人士”形象。我以为这是这部书最具深度的一个人物，这是作者人性尺度的延长。小说写了四个细节。一是江雪在茶室与日本商人井口说的那个杜撰来的血统与遗孤的故事。二是她与任秋风讲自已不惜卷入丑闻的对话，她说“站在黑暗中的人，是没人看的，想看也看不到。只有站在高处，站在灯光下的人，才是让人看的。目标越大，看的人越多。我不怕看。”三是她与一直的商家对手邹志刚的黑井茶社的对话，她背叛了对之信任有加委以重任的任秋风，一边编造着与局长的亲戚关系一边认可着邹志刚“合二为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同进同退”的灵肉交易。四是她对齐康民的感情算计，找一个爱自己的人垫底，作为养伤和最后的退守之地。这个女人，事事争强永不言败，算盘打得细到了感情上。与任秋风的军人出身所受教育不同，这是一个一开始就信奉利益哲学的商人，为了能做人上人，她不惜出卖朋友，蒙骗商家，以致抛弃情人，交出灵魂。如果说任秋风只是价值哲学与强力意志合并出的“失我”的话，那么江雪，则是利益哲学至上的“非我”存在，这个非我王国不存在是非好坏，只存在利益，只要于“我”有益，就是“是”，于“我”无益，必是“非”，是非完全可以颠倒重来，是与非的转化间，以前的恩情也完全可以一脚踢开。秉承这样哲学的人没有传统，小说恰好写到她是一个孤儿，也没有底线，她可以在任秋风视为不耻的“下三路”里游刃有余，因为手段就是目的，为了目的，她可以动用任何手段，包括押上曾经苦难的灵魂。“恺撒”正是在这个时候变成了“撒旦”的。撒旦在恺撒王国覆没的地方继续攫取，只是由原来的权力到了现在的欲望，撒旦不恂私情，在她感知到那艘自己也参与打造的“巨型商界航母”快要如泰坦尼克号沉没的时候，她果断地抽出股份以魔鬼的交易完成了从“金色阳光”副总到万花总经理的华丽转身，她是不会与任秋风一起往冰冷的大海里相拥而跳的；撒旦更不讲友情，她进谗言把一同毕业一同创业的同学陶小桃挤兑得辞职；撒旦没有廉耻，她坐在任秋风怀里被任妻也是她的同学上官撞见时竟能面不改色地拉着任秋风的手又在键盘上敲了几个字后与上官打着招呼从容不迫地离开。如果说任秋风还有尚存于心的一些人性的愧疚与善良而只是我们时代病房中走出的有着严重内在症患的受害者，那么，江雪则已是利益至上、其他免谈、更无包袱、人格衰竭的“经济人”了。小说像一个链条，也像一场循环。从“恺撒王国”到“撒旦王国”，从“神”到“兽”，权力与金钱完成着置换。而人们，往往对权力的专制充满警惕，却对金钱的统治表现迟钝。殊不知，金钱或可能是更加隐匿也更强大的暴力，它的无限攫取与开采也会加深异化，泯灭精神。它是资本社会以隐形方式间接作用于人且被修饰得很好的暴君。江雪这个单向度的经济人就是一个个案，她能够翻云覆雨将商场低价收购，摇身一变地用大坑里的“东方神水”赚钱，她能够住在五百平方的别墅里抽出一颗摩尔烟继续她的生意与交易，但是她无法拒绝此世的诱惑，她深陷其中，她也是那个庞大的欲望找到的一个甜蜜的奴隶。这个迷宫当然不止于十二间房，它需要人付出的奴役是全部的人性。所以，江雪会把另一个王国——齐康民的精神王国存放在这迷宫深处的骨灰盒里，像是祭奠她永逝的青春与过去，现世的她，仍然心冷似铁，打拼一切，直到人性悖异，天良丧尽。那个被她赶走的小保姆回头看到的是这样一个女人，在三楼的阳台上，在烟雾中，很瘦很孤，一张薄纸似的，透着鬼魅。什么都拥有的江雪，仍然掩饰不住自己的一脸凄惶。这时的她，一个有产者，一个钱奴，一方面纸上王国即银行收支簿上的数额不断递增，一方面心灵已穷到了只剩下空空荡荡的硬壳，这个不相信神话也不相信人的恺撒王国与撒旦王国的混合物，这个只信利用不信真情仅以交易作为人生惟一原则的爱情遗孀，已经深入迷宫不能自拔，真正成了这一时代的精神孤儿。对资本权力的警觉，使上世纪由鲁迅一代知识者建立的文学启蒙在此深化。对物质的无限攫取所占据的我们生命的空间，已经将精神挤到了逼仄的地步。也许那句印第安人“别走太快，等一等灵魂”的古语，是对我们这个加速的经济消费世界的一个提醒。“恺撒”与“撒旦”，佩甫写了我们时代的两种病态人格，这两种人格常常也是我们人性中所携带的病毒，只不过在任秋风与江雪身上发作得更猛烈明显罢了。人的与生俱来的专横与占有，和他作为人的隶属与依附，正是我们人需要时时平衡的本性。小说揭示了一种居于个体人之上的力量，那只“看不见的手”，或许来自外部经济或许来自内心欲望的那个更大的操盘手，他所施加于人的催眠术，于此中人性的挣扎、城池的沦陷有了铺垫展开的可能。另一方面，小说揭开了我们失向空茫的4种人格镜像。任秋风恺撒王国的强悍任性，江雪撒旦王国的冰冷无情，齐康民精神王国的脆弱与坠落，那么，还有一个王国在哪里？是逃出欲望迷宫而赴边区教书的上官云霓始终信仰步步践行的自由王国。这是一个“云霓”的世界。它的在，取决于人的信。文学何尝不是在人心中建立这样的信，何尝不是借人心与这个还不算完满的世界打的一个赌！当然打赌者有时也会陷入迷茫。也会在一个个写作的深夜面对古堡的倾覆、原野的混乱、路径的无序、内心的叛变而暂时无所适从。鲁迅《华盖集》题记中语，“现在是一年的尽头的深夜，深得这夜将尽了，我的生命，至少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但是我并不惧惮这些，也不想遮盖这些，而且实在有些爱他们了，因为这是我辗转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然而，真正的作家不会止于瘢痕，他固执于向世界要一个答案：“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战士者安在？有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健者乎？有作温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鲁迅1907年的这一问，至今正是一百年。向百年来致力国民灵魂重铸的“灵魂工程师”表达敬意。正是他们，在剔除暗中窥视人的各种奴役形式（哪怕它披着帝国与黄金的外衣）中承受痛苦，对于完整人格而言，这是严酷的考验。除此之外，别无他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