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张岱和贾科梅蒂(A. Giacometti)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脑子里,我也觉得奇怪,还有比这两个人的心理结构更应不同的吗?一个是明朝遗老,半生奢华,后被迫披发入山;一个是现代艺术家,“他以身体力行的方式将现代绘画中侧重通过写生来探索视象之谜的这一支脉发展壮大”(陈岸瑛),他的一段话曾引起我持续感动:“自从我变得对桌子和椅子之间的距离越发敏感起来,一个房间或任何房间都变得比以前无限增大。某种程度上它变成如同世界一般浩瀚。所以,我只需生活在其中就足够了。这样渐渐地就不再走动了,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再去散步的原因。”。而张岱的一句名言却引起了我持续困惑:“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之交,以其无真气也。”前者来自David Sylvester talks to Alberto Giacometti about his struggle with proportion and the difficulties of making an eye;后者出自《祈止祥癖》,说的是张岱多癖的朋友祈止祥与娈童个中深情。我为什么会对前者感动我是知道的,但对后者困惑却让我更困惑。其实《陶庵梦忆》整本书,很少有如上判断句式,多的是叙述、描写和罗列。叙述很好,描写也好,但我尤其觉得那些罗列赏心悦目:《金乳生草花》中的花朵与虫豸,《方物》中的美食,《宁了》中的珍禽,《乳酪》中的各式乳酪制作方法,《仲叔古董》中的古董,甚至是一个游园中的陈设布置,都历历在目——若不是曾用心亲近过,多年以后怎么能记得这样分明?其实这整本书也就是一个清清爽爽的大罗列:《范长白》、《不二斋》、《钟山》、《日月湖》等是所过之地,《彭天锡串戏》、《姚简叔画》、《柳敬亭说书》、《陈章侯》等是所交之人,《兰雪茶》、《斗鸡社》、《樊江陈氏桔》等是所喜之物,《越俗扫墓》、《泰安州客店》、《扬州瘦马》等是所经之事,《湖心亭看雪》、《牛首山打猎》、《栖霞》、《金山夜戏》等是难忘之乐,当然也缺不了世俗风情、人间万象。所有物事,一经言语触摸成私人记忆,道德教训就不再重要,只关美丑。而回忆变得如同一件件精致玲珑的物品,若有体积形状,可旋转把玩;并让人觉得它们的被注视和所占用的生命长度,都非常相配。不过可能也只有在回忆中,它们才有如此质量。经过了心的回旋,才能有如此细致的分分毫毫,像一幅生命地图,生动而精确地重现。这样一想,那句话也就没什么困惑的了:它并不是好为人师的判断,而只是一句天真烂漫的感叹,属于一种直抒胸襟的习惯。另外,这两个人为什么会被同时想起来,我也勉强找到个答案——这两者都是异常出色的感性能力:一个人要有多感性才能体会到椅子和桌子间的世界;一个人要有多感性才能把一分一毫的日常生活掰剥得如此清透,又咀嚼回味得如此清甜。不过,这里面大概也包含着有中国式感性和西方式感性的不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