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述夢人》书评

夢遊者的自動鋼琴

作者：陳子謙《浮城述夢人》是廖偉棠第一本香港作家訪談，我卻說它其實是續篇，是詩集《與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的變奏。《與》為不見天日的香港幽靈（基層、南來人、作家……）低吟，這書則讓仍然生猛的老靈魂輪流自述。文學雜誌的作家訪談，往往採用條理清晰的對答式，近年結集的香港文學訪談也莫不如此。《浮城述夢人》原載《明報周刊》，則採用了散文筆法，篇篇都是上乘的人物描寫，令人想起北島寫外國詩人的一系列散文逸品。比起北島的散文，廖偉棠的訪問筆法可算低調，只在每篇頭尾點染自己對受訪者的印象，其餘大半篇都是剪接受訪者的回應，卻往往把自己的問題隱去。讀著讀著，我竟一再有這樣的幻覺：受訪者都是喃喃自語的自動彈琴，哪用誰來按動琴鍵？這的確是幻覺。細心打量，書中哪處沒有作者廖偉棠的身影？他是詩人，訪問對象大多也會寫詩：古蒼梧、鍾玲、阿藍、飲江……訪問稿的篇名也無不像詩，短短一句便攫住受訪者的靈魂，比如他描寫築構《我城》的西西，就說她「發明另一個地球」；描寫無意從俗的《素葉》編輯許迪鏘，形容為「素來自在一葉舟」。廖偉棠似乎無意在訪談中瞄準特定作品，倒是著意勾勒受訪者文學生命的成長歷程，以及他們的精神面貌。比如他寫蔡炎培，念茲在茲的正是對方的真性情。除了淮遠訪問外，書中當以這一篇最多妙事妙論。蔡炎培賭馬，不為錢，只為愛馬：「我覺得馬是天生很悲壯的動物」。年少時，心儀的女生把與男友的合照寄給蔡炎培，他就撕開照片，寄回男友的半邊並說：「男的釋放，女的扣留！」這些片段看似與其文學創作無關，卻盡見詩人真情。這書當然不盡是細碎的生活花絮──作家的個人經歷，往往折射了當時的文學生態。也斯憶述自己如何與世界文學同步對話，令人神往那前衛開闊的六七十年代；阿藍的貧苦生活，則令人慨歎我城苛待作家。而此書亮點之一，正在於挖掘了作家與香港的各種微妙的關係──香港是作家偶然的落腳處，還是與其編撰血肉相連？投入香港並從中取材的作家，固然大有人在，但也有作家另有取態，比如黃燦然：「我只能慢慢把香港當成一個泉州一樣的小地方，就像福克納也在一個小鎮寫作，那個小鎮對他已經不重要，我也只能這樣。」北島自言是香港作家，但不認為香港影響了自己的創作。陶然則令人發現，「南來作家」有時可能是個太龐雜的概念，抹煞了一切差異。正如廖偉棠指出，陶然南來前先有北往，年少時在印尼生活，奠立了其作品的流離感。這樣看來，倘要了解香港文學，只了解香港還是不夠的。廖偉棠自言不妄作解人，但他在每篇作家訪問後附作品一則，其編選及點評都獨具慧眼。他選錄也斯寫於1964的〈樹之槍枝〉，尤其出人意表──這詩甚至從未結集！（也斯的第一本詩集《雷聲與蟬鳴》，最早收錄的是1960年代後期的作品。）其點評則以小見大，從詩伸延至六十年代叛逆精神和瘂弦風潮。廖偉棠說自己「只想做一個催眠師，讓善夢者講出他們夢的源頭」。他自己的夢呢？期待還有同樣高明的催眠師，也來催眠一下他。──原載《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