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亞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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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亞學報》發刊辭
此數十年來,中國學術界,不斷有一爭議,若追溯淵源,亦可謂仍是漢宋之爭之變相。一方面高抬考據,輕視義理。其最先口號,厥為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繼之有窄而深的研究之提倡。此派重視專門,並主張為學術而學術。反之者,提倡通學,遂有通才與專家之爭。又主明體達用,謂學術將以濟世。因此菲薄考據,謂學術最高標幟,乃當屬於義理之探究。
此兩派,雖不見有堅明之壁壘與分野,而顯然有此爭議,則事實為不可掩。今試平心探究,考據之學,承襲清代經學遺?,殆為不可厚非。苟成學立說,而不重明據確證,終無以達共是而立於不可破。空言義理,是非之爭,勢將轉為意見與意氣,當知意見不即是知識,意氣不足為權衡。惟考據乃證定知識之法門,為評判是非之準的。考據之學,又烏可得而菲薄之?
抑且學問廣博,如海不見其涯涘,人之才性既殊,聰明有限,又兼年力短促,材料搜集,亦多限制。若求兼通博涉,此非盡人可期。學術分工,各務專門,其必趨於窄而深之一途,亦情勢所難免。至於學術之時務,其事可相通而不必盡相合。時事之變,瞬息萬狀。即以此三四十年言,變化多端,幾難回想。若必以追隨時變為學的,曲學阿世譁眾取寵者勿論,而學術探究,必積年歲,時務需要,迫在當前。其事如夸父與日競走,心意淺露,程功急促,不僅害學術,亦將害時務。轉不如兩各分離,使潛心學術,一旦有所成就,轉可多方霑溉,宏濟時艱。則為學術而學術,其事又何可議?
然學術與時代脫節,事終不美。此數十年來,國內思想潮流乃及一切實務推進,其事乃操縱於報章與雜誌期刊,大學講堂以及研究院,作高深學術探討者,皆不能有領導思想之力量,並亦無此抱負。轉若隱退事外,騰身雲霧,一國眾?在回惶迷惘之中,驚擾震盪之際,而學術界游心膜外,不僅無所主張建白,抑若此等無足厝意,遂使學者如堅瓠之不可食,此豈社會之所望於學術界者?
而且見樹不見林,競鑽牛角尖,能入而不能出。所謂窄而深之研究,既乏一種高瞻遠矚,總攬並包之識度與氣魄,為之發蹤指示,其窄深所得,往往與世事渺不相關。即在承平之世,已難免玩物喪志之譏,何論時局艱危,思想徨徬無主,群言龐雜,不見有所折衷,而學術界曾不能有所貢獻。所謂為學術而學術,以專家絕業自負,以窄而深之研究自期,以考據明確自詡,壁壘清嚴,門墻峻峭,自成風氣,若不食人間煙火。縱謂其心可安,而對世情之期望與責難,要亦無以自解。
夫考據之價值,亦當就其對象而判。清學初興,最先理論,則曰經學即理學也,又曰:訓詁明而後義理明。其所懸以為考據之對象者,仍在義理。厥後頹波日下,始散而為音韻訓詁,降而為校勘輯逸,為餖飣瑣碎,為煩稱博引。而昧失本原,忽忙大體,人人從事於造零件,作螺絲釘,整個機器,乃不知構造裝置與運用。論其考據方法,或操而愈熟,運而益精。究其所獲,則不得謂愈後而價值愈低。此數十年來,所謂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其最先旨義,亦將對中國已有傳統歷史文化,作澈底之解剖與檢查,以求重新估定一切價值。所懸對象,較之晚明清初,若更博大高深。而惟學無本源,識不周至。盤根錯節,置而不問。宏綱巨目,棄而不顧。尋其枝葉,較其銖兩,至今不逮五十年,流弊所極,孰為關心於學問之大體,孰為措意於民物之大倫?各據一隅,道術已裂,細碎相逐,乃至互不相通。僅曰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材料。其考據所得,縱謂盡科學方法之能事,縱謂達客觀精神之極詣,然無奈其內無邃深之旨義,外乏旁通之塗轍,則為考據而考據,其?則是,其情已非,亦實有可資非難之疵病也。
竊謂上述兩派之爭議,平心論之,亦是各有立場,各有見地,合則兩美,分則兩損。欲為中國此後學術開新風氣,闢新路嚮,必當兼綜上述兩趨勢,而會通博綜,以治之於一爐。而茲事體大,清儒自道咸以下,如阮元陳澧,早有此意,而終無大力負之以趨。因循迄今,時局日艱,而學術墮地且盡。今日而欲從事於此,較之道咸阮陳之時,其艱鉅深微,又增萬倍。然而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其道又捨此無從。
嘗試論之,必先有學問而後有知識,必先有知識而後有理論。學問如下種,理論猶之結實。不經學問而自謂有知識,其知識終不可靠。不先有知識,而自負有理論,其理論終不可恃。猶之不先下種,遽求開花結果,世間甯有此事?此乃學術虛實之辨,而今日學術界大病,則正在於虛而不實。所以陷此大病,亦由時代需要,群求有思想,有理論,俾一時得所領導而嚮往,思想無出路,成為時代呼聲,而學術界無此大力,學術與時代脫節,於是一般新進,多鄙薄學問知識,而高談思想理論。不悟其思想理論之僅為一人一時之意見,乃不由博深之知識來。其所講知識,皆淺嘗即化,道聽途說,左右采獲,不由誠篤之學問來。若真求學問,則必遵軌道,重師法,求系統,務專門,而後始可謂之真學問。有真學問,始有真知識,有真知識,始得有真思想與真理論。而從事學問,必下真工夫,沉潛之久,乃不期而上達於不自知,此不可刻日而求,躁心以赴。此一種學風之養成,在今日乃若非易事。
其次當知,考據僅為從事學問之一方法,學問已入門,遇有疑難,必通考據。然此乃學問有得以後事,非始學入門事。學者自創新解,自標新得,必憑考據資人共信,考據誠所當重。然不當即以考據代學問。
晚近學術界,因尊考據,又盛倡懷疑之說。古人亦言,盡信書不如無書,又曰:學必會疑始有進。然疑之所起,起於兩信而不能決。學者之始事,在信不在疑。所謂篤信好學是也。信者必具虛心,乃能虛己從人。如治一家思想,首當先虛己心,就其思想為思想,由其門戶,沿其蹊徑。彼如何思入,如何轉出,我則一如其所由入而入,所由出而出。此一家思想之先後深淺,層次曲折,我必虛心,一如彼意而求。迨其表裡精粗,無不通透,所謂心知其意。此始於信奉彼一家思想,故懸為學問之對象也。我因學於彼而始得之己,遂知思想當如何運用,又對此一家思想之深細曲折處,皆有真知灼見,此為我之由學問而得知識也。然則即言學尚義理思想,豈不仍是實事求是,有考有據,為一種客觀之認識乎?
惟為學不當姝姝於一先生之言,彼一家之思想,我已研窮,又循次轉治一家。我之研治別一家,其所抱虛心,亦如研治前一家。不以前一害後一,此之謂博學好問,此之謂廣收並蓄。而或兩家思想各不同,或相違背,然則誰是而誰非乎?我當誰從而誰違乎?於是於我心始有疑。故疑先起於信,起於兩信而不能決。如此之疑,始謂之好學會疑。故即治思想,亦當知考據。我若篤信一家,述而不作,此亦一種考據也。若兼采兩家,折衷異同,會而通之,此亦一種考據也。凡此皆虛心實學之所得。
今之言懷疑者,先抱一不信心,其對外不信,即是對己自信。故其讀書,如踞堂皇而判階下之囚,其心先不虛,先已高自位置,傲視一切,則如何肯耐心細心向彼學問?學問不深,如何有真訓練,真能力,真知識?因此其運思構想,乃不肯承認向來自有成規,其本身思想,粗疏矛盾,乃不自曉。其批判各家,一憑己意,高下在心,而實非各家思想真實如此。彼先未有廣博明白之知識為其自己所持理論作後盾。彼之思想與理論,乃未經學問而即臻早熟,彼乃以自信代會疑,以批判代學問。彼以為思想與理論,可以如脫轡之馬,不復受駕馭控勒,而可以逞馳騁之自由。以如此之學風,則鄙斥考據,事無足怪。
然有病此之學者,曰:我知實事求是耳,我知考據而已耳。一若考據即盡學問之能事。凡遇運思持論,講求義理,皆目為空洞主觀,謂非學問中事。然如此者,其先亦不能虛心學問。書籍只當是一堆材料,已不成為一種學問之對象。一若手中有把握有科學方法,即是無上工具。憑此無上工具,對付此一堆材料,即可成為專門絕業。遂一意於材料中找罅縫,尋破綻,覓間隙,一若凡書盡不足信,苟遇可信處,即是不值學問處,即是無從下工夫處。故其工夫著意處,盡在找前人之罅縫與破綻與間隙。最好是書有不可信,否則覓人間未見書,此所謂未經發現之新材料。因謂必有新材料,始有新學問。此乃以考據代學問,以鑽隙覓間尋罅縫找漏洞代求知識。其所求為自己之知識者,在求知別人之罅縫漏洞而止。然此決非由於虛心而內不足而始有意從事於學問之正軌。彼其心術已非,而學術隨之。遂若一堆材料,一項方法,拈得一題目,證成一破綻,即是大發現,大學問。此其從事學問之本無甚深旨義,其所潛心考據之必無甚大關係,亦不問可知。是安所得謂實事而求是,又安可得謂客觀之精神?然則主張學問必重義理,必當通經達用,不當在故紙堆中專務考據,其所譏彈,又何可非?
故學問必先通曉前人之大體,必當知前人所已知,必先對此門類之知識有寬博成系統之認識。然後可以進而為窄而深之研討,可以繼續發現前人所未知,乃始有事於考據。乃始謂之為學術而學術。如是者,可以守先而待後,學術傳統可以不中絕,知識實得可以不失喪。此必先有下學工夫,必先對學問有一種更深更真切之旨義,故能不厭虛心博涉。循而久之,其心中泛起有新問題,此始為值得考據之真問題。而此項問題與考據,切未存心必求其為窄而深,而自見其為窄而深。初未自負於成專家,而終不免其成為一專家。此乃由下學而上達,上達不可期必,我之實下工夫處在學問,我之確有瞭解處是知識,我之在學問與知識之不斷進程中而遇有疑難,於是不得不運用我解決此項疑難之考據與思想。其由考據與思想之所得,則成為一種理論。此種理論,則可以前無古人,然此乃上達以後事,必以待之一時傑出之能者。然苟能真從事於下學,又焉知我之必不為一傑出之能者乎?人一能之,己十之。人百能之,己千之。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而後篤行之。專就學術言,學者著書立說,不問其為思想家,或為考據家,凡其確有創見新得,而發乎其所不得不發,言乎其所不得不言,是亦篤行之事也。
凡人用心,必有所從入。學問非以爭奇而炫博,非以鬥勝而沽名。求以明道,求以濟世,博古通今,明體達用,此真學問從入之大道。然循此而入,可以引而愈遠,窮而益深,乃不見其涯涘所至。乃貴於自就才性,自限專業,此豈初學存心,即當懸此標的,深閉固拒,而謂莫與易乎?通學在前,專精在後,先其大體,緩其小節,任何一門學問,莫不皆然,此乃學問之常軌正道。孰先傳焉,孰後倦焉,有始有卒者,其惟聖人乎。學問有始條理,有終條理,必金聲而玉振之。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今之學者,不論主義理思想,或主考據,莫不詔初學以中人之上。莫不從事於終條理,因此有義理,有考據,而其實則無學問,無知識。築基不廣,單線直上,即其不廣之基,初未堅築,傾陷倒塌,可立而待。苟風氣變而學術正,則此兩途,本可合轍,故其事若難而並不難。最先當於心術入微處,端其趨嚮。迨其進入學問,則途轍不可不正。古今中外,學業成就,與夫成就之大小,胥不由此而判。故最先必誘導學者以虛心真切從事於學問,必督責學者以大體必備之知識。其次始能自運思想,自尋考據,孜孜於為學術而學術,以趨嚮於專門成業之一境。其最後造詣,乃有博大深通,登高四顧,豁然開朗,於專門中發揮出絕大義理,羅列出絕大考據。彼其所得,又且不限於彼之所專業。如是之學,乃為天壤間所不可少,其為為學術而學術乎?其為以學術濟時艱乎?到此皆可不論,而此固非初學之所驟企。則曷不為循循善誘,而必先懸舉此至高之標的,使人高心空腹,游談無根,為無本源之誇大乎?
故論學術,必先及於心術與風氣,即此便具絕大義理,經得起絕大考據。學問本自會通,何必自築垣墻,各相分隔乎?
抑且更有進者,此數十年來,國內學風,崇拜西方之心理,激漲彌已,循至凡及義理,必奉西方為準則。一若中西學術,分疆割席,儼如涇渭之清濁相異,又若薰蕕之不同器。治中學者,謹愿自守,若謂中國學術,已無義理可談,惟堪作考據之資料。其悍而肆者,則恣情謾罵,若謂中學不絕,則西學不流。西學不流,則中國之在天壤間,將絕不可再立足。彼不悟西學言義理,亦復多歧,有古今之別焉,有國族之別焉,有宗派之別焉,有門類之別焉。治西學者,亦當循考據途徑。當知一學說,一義理,其興起而臻於成立,各有傳統,各有背景,各有據點,各有立場,復有立說者之個性相異,時代不同。若果細心考據,便知西方言義理,固亦非建諸天地而不悖,推之四海而皆準。何得孤引片言隻辭,遽尊為金科玉律。而中國舊有義理,寧無與西方有可以相通處?寧無對本國國情民俗,有其獨特妥當融合處?寧無可以推陳出新,依然當保存而光大處?而治中學者,相戒不敢顧及於此,一意以一堆材料,一項考據為滿足。故鄙言義理者,其實則尊奉西方人義理為莫可違異耳。盛言考據者,其實則蔑視本國傳統,僅謂是一堆材料,僅勘尋隙蹈瑕,作為其所謂科學方法者一種試驗與練習耳。此種風氣,言之尤堪痛心。
今欲矯其偏蔽,則仍當以考據義理並重,中學西學,以平等法,融之一爐。當知言西方義理之說者,亦當守考據家法,纔知其所尊某項義理之真邊際,真性質。言中學以考據為能事者,亦當先擴大心胸,必知考據之終極,仍當以義理為歸宿,始知其所當考據之真意義,與真價值。如此則義理考據,固可相濟,而中學西學,亦可相通,又何事乎出主入奴,軒此輊彼,必先立一牢不可破之壁障以自限乎?
本所同人,學問無可自恃,知識無以自信,自創設新亞研究所,每為此事,時相研討。上之所述,將勉奉以為詔示來學者之方嚮與準繩。自謂差免門戶之見,或有塗轍可遵。至於自所窺尋建白,偶有述作,固未敢謂能符其所欲赴。惟心嚮往之,雖不能至,亦曰有意乎此云焉爾。茲值學報創始,姑述其所平素討論者,以求並世通人之教益焉。
【轉載自《新亞學報》第一卷第一期,新亞研究所,香港,195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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