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书评

最喜欢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故事了

《三言》剪裁村肆野店之语或增删史传经书而成，旨在敷衍一段故事，《三言》的作者当然也有他的道德观念，其重点并不在借故事以讽喻世人。三言及古代的诸多话本拟话本中的道德说教，并非作者甘以说教者自居，而是一种比附，是对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主动臣服输诚，有助于小说这一六经之外的文体粉墨登场。所谓的“有益世道人心”，一方面是下层书生被主流意识形态挟持后不自觉的流露，一方面又是书生笔下荒诞不经的掩护。我喜欢《三言》，在于其一个个故事，家长里短、柴米油盐酱醋茶，呈现了人生最底色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这些与天下兴亡王朝荣枯无关，也与孔孟之道三纲五常无关，但却是传统中最绵延最富有生命力的思想，有很多生存的狡黠与智慧。我觉得倘用《三言》来研究中国的民间思想，是再恰当不过了。儒家思想体现了传统的最高纲领，那《三言》所代表的道德信条，切实广泛得多了。宗教色彩浓厚也是《三言》的一个特色，但和其他小说所寄蕴的宗教观念不同，我看作者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做教义的传声筒，作者讲因果报应、讲修道成仙，并没有太多的微言大义，只是民间最简单的善恶思想的表露，有时也不过图个热闹罢了。看《三言》，不免感慨思想史演进的缓慢。现代人自我标许的思想开放、先锋前卫等等，也须知渊源有自。上层意识形态的转换犹如走马灯，你方唱罢我登场，而底层的草根的民间的变化并不大，思想的流变并不是一贯的上升式的演进和发展。看《三言》重味了数百年前民间的思维方式、道德标准、生活习惯等等，这些和今天的相比，区别固然也是有的，但没有那么大。《三言》的很多故事都拍了电视剧，这点和聊斋颇为相似，故事情节的曲折精彩是作品改编成剧本的基本条件，但三言的有些篇章是不适合改成剧本的，作者对结构的忽略是原因之一。因此，我认为拟话本固然有文人的创造，但更多的是收集改编，情节结构上的着力不多，文人经营无非是使语言更加整齐雅训。《三言》里各个故事的艺术水准参差错落，语言风格也不尽统一，可见《三言》并不如同《聊斋》那样，而是书出众手，《三言》有的故事是相当粗糙的。当然，有的篇章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之类，颇见艺术功力，情节的巧妙、语言的生动，都是小说丰富的血与肉。《三言》各卷一般是小故事、大故事联缀而成，主题相关联，篇幅相差较大，盖以小故事为楔子也，茶肆之中，开篇几句诗，清嗓润喉，又可吸引观众，一个小故事，短小精悍，更可使路人驻足延听，大故事之开场与小故事原无关碍，后来之人也不必以为憾矣，此犹今日电视剧之片头主题曲片尾花絮。人们常说中国古典小说的陈词滥调，谈报恩必是“衔环结草”，论美貌必是“沉鱼落雁”，叙战争必是“杀人如麻、血流飘杵”，《三言》自不能免俗。但依我看来，陈词滥调并不是因为作者语言的匮乏——恰恰相反，作者的词汇量远较今天的诸多作家丰富；而是另外一种原因，正如戏剧中生末净旦丑各有各固定的脸谱，表演时又有一定的程式，这些小说的基本元素是固定不变或大致一样的，使小说面貌各异兴趣盎然的，是情节的叙术，情节故事性是小说作者最着力的追求。中国古典小说并不重在写人、写场景等，反而重在故事性。是好是坏，不宜一概而论。但近年来，许多的小说、电影、电视剧，连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的能力都没有了，不免让人慨叹传统失落之深。

杜十娘为何怒沉百宝箱

据大量史料、笔记、稗官小说的记载看，“名姬”这个阶层（“妓”字来源于“伎”，原指有才艺的女人；古人称稍有身份的妓女为“姬”，今人遂讹称为“鸡”，将其与那种脑小胸大、咕咕叫，不会飞只会扑扑楞楞的家禽混为一物，顿觉粗鄙难堪、风流不继）是巨额社会财富的拥有者。杜十娘百宝箱一开，“翠羽明珰、瑶簪宝珥，充牣其中”，此外更有古玉紫金、夜明之珠、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王美娘（花魁娘子）千金赎身，大封白银加金珠宝玉，把中人刘四娘惊得眼中出火，然而付掉了这些，她的箱笼里还有“黄白之资、吴绫蜀锦”三千余金，“慢慢地买房置产、整顿家当”，过上了驱奴使婢的太太生活。同是富有私蓄的名姬，两人的财商不可同日而语。就行事风格看，王美娘可以说无一毫欢场女子习气，于千万人中，独识卖油郎“是个志诚君子”，其余“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那有怜香惜玉的真心”。这是杜十娘所不具备的见识。世上原是先有了扫兴之人，这才兴起无数扫兴之事；自己眼力不济，错爱一个李甲，珠沉玉碎也就不必提了。而“眼力不济”正是欢场女子的通病。清笔记小说《道听途说》中议论，“大抵烟花中眼力，多在出手大方上看人”，这也正是“俊俏庞儿，温存性儿，撒漫手儿”的李甲斩获美人心的原因。杜十娘与王美娘是同一声价的“名姬”，这从两人的赎身费相同（千金）可以看出。然而杜十娘绝对是欢场老手，王美娘本质上不失为一良家妇女，何以见得？从业多年，杜十娘的储蓄有万金之数，王美娘还不到她的一半，联想起美娘的几个熟客关系好到可以供她寄顿箱笼，十娘的客人却“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可以揣摩得知两人收入何以差以倍计。从良时，十娘更是跟老鸨儿把身价狠侃到了三折，只花了三百两银子；不似美娘，除老老实实的白银外，还拿了不少首饰出来，被人克扣了不少价钱，花了不止千金之数。到此时为止，杜十娘比王美娘精明了不知多少倍。卖油郎爱上花魁，辛苦攒了一年多的钱，才凑足十二两夜合之资，结果逢花魁酒醉，大吐大睡，他目不交睫地照顾了一晚上。侵晨，花魁酒醒，略谈几句，便知他对于她是真的爱情。临走送了他二十两本钱，秦重走后，千万个孤老都不想，却把秦重想了整整一日，是她也已经爱上他了。对深爱的人只赠二十两，是因为二十两是最适宜的数目，何等得体，每当读到此处，只觉缠绵悱恻，暗流涌动。杜十娘跟李甲上船前，送李甲的银子也是二十两，只不过伪装成姐妹的赠物；至于自己有多少私房，一毫也不让李甲看出。赎身费如此低廉，也逼迫着李甲四处借贷，实在借不出时，才用破棉絮包了一百五十两给他，剩下的仍需他设法。在钱方面，杜十娘对李甲可以说是严防死守、步步为营，然而这精明毕竟没有用。平心而论，李甲不算很坏的人，他只是庸碌，然而他深深得罪了杜十娘，在于他恰触犯了“钱”这个欢场女子的死结：她自己兴之所至可以怒沉百宝箱，但决不容许你为了她的钱同她交往，更忌讳你为钱出卖她。杜十娘投江时，最宝贝的那个匣子是抱在怀里的，可见舍不得，这一生辛苦算计、厕身下贱、卖笑追欢、迎来送往，就只换了这么些东西。看王美娘：嫁给有情郎后，“都将匙钥交付丈夫”，“把家业挣得花锦般相似”，既洗白了出身，又获得了幸福，其财商表现在：相信爱情，相信储蓄、勤劳、诚信经营，而这些，俱是欢场女子决不肯相信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