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沧笔记》章节试读

出版日期:2012-3
ISBN:9787222092273
页数:177页

《临沧笔记》的笔记-第11页 - 螺蛳判

只能说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睡眠,我也许就不会在梦中倏然老去,更不会无法准确地说出现在是什么时候,如果非要逼我说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我就只能睁着眼睛说:蚂蚱善跳,知了善叫,而我一觉醒来却老了。
三木洛,再来一个野鸡过箐!格利对我喊道。依娜用手举起一根树枝,踮起脚尖站在栅栏前,她虽然代表月亮,但脸上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特别好看。
大人们都赶着牛去田里了,寨子里只剩下我们几个小孩。格利把我们召集在一起,他父亲是老族长,也许就为了尽早掌握未来某个时间可能用得上的技巧,他按个人的喜好制定出每个人的角色,让我们操练象征着出征狩猎的祭祀仪式。
我手都举酸了。胖子克陵说,却仍然高高举着双手,甚至眼睛都没眨一下。我伏着身子,从两腿之间的空隙倒着往后瞅,看见胖子确实显得比我想象中的强壮高大,仿佛双手已经托住了天上的云彩,又仿佛一座山压住了大地,圆睁的双眼对着寨门外树林茂密的山岗。而这瞬间,头插羽毛的格利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依娜的脸。回想起来,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当时是那么的瘦小。因为毫不起眼,注定我的角色不是一条待剽杀的牛,就是一个蹦来跳去的小武士。他们显然很满意自己的角色,特别是胖嘟嘟裹进黑衣袍里的克陵,即便满脸汗水,都一动不动,因为他从小就想做个精通颂经术的魔巴。
我干脆蹲在地上,地面反射的热气像灌木丛一样冒上来,令人昏昏恍惚。眼前的一切渐渐变成白色,而正是透过这片眩目的光,我看到我们确实身处丛山之中,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族长主持着盛大的祭祀仪式,魔巴将保佑我们氏族出征得胜,跃跃欲试的武士躬身疾行中。我突然被格利踢了一脚,马上忘记了刚才的梦境。格利叫喊着:三木洛,再来一个野鸡过箐!我欠起身子,狠狠地跳出去。但是依娜不高兴了,扔下手里的树枝,焦躁地连声叫喊:不玩了,克陵,你也不玩了,他还踢三木洛了。
不玩就不玩!依娜,我来跟你打手卦。格利伸直双臂面对着依娜,两掌合拢对齐中指,然后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从左臂量到右肩,再折回去,结果右手中指和左手中指没有相齐。克陵先是哈哈笑起来,接着看了一眼格利,又赶紧闭上嘴巴。格利很不服气,叫我们都看着他重新打手卦,结果这次两只手的中指真对齐了。
我感到头痛欲裂,天旋地转。克陵咧开大嘴笑着,格利得意洋洋的对依娜说:早知道我俩是同串芭蕉一条心,还害得我占卦占得指头疼……好好,我不往下说了,你也别噘嘴,依娜好妹子,你就唱支歌给我们听吧,呵呵。我以为依娜会生气地跑开,可她竟然答应了。大地渐渐下陷,似乎太阳真的燃烧起来。我盯着依娜红红的脸,耳中听到她尖声尖气地在唱:我们守候着月亮露出山来,如果明亮光洁我们想戴花。我们守候着哥哥们快些来……克陵用舌头舔着嘴唇,一边盯着依娜,一边跟格利小声地说着什么。尽管我根本无法听清他们到底嘀咕了些什么,但也能从他们的神态中意识到应该和依娜有关。
克陵转身飞跑进家里,然后又飞快地跑回来。他从自己家里提出一口大铁锅和一个小木桶,桶里有水,水中有几只螺蛳静静地趴着。我恍然大悟,这意味着他们准备采用另一套更复杂仪式来决定依娜的归属。我眼睁睁看着,格利用木炭在铁锅底上划出田字型的格子,然后把清水倒进锅里。克陵捞出桶里的螺蛳。第一只代表依娜的,放在左上角;第二只代表格利的,放在右上角;第三只代表克陵的,放在左下角;最后一只代表我,放在右下角。螺蛳放好后,克陵还模仿着魔巴的神态,嘀嘀咕咕地念了一通,表示这是神灵监督下的一次公正裁决。要不是有依娜也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么炎热的天气,我肯定跑出寨子,找片有大树庇护的阴凉地,好好睡一觉去了。不大一会儿,锅里的螺蛳就开始活动了,除了那只代表着我的依旧浑然不觉外。
我抬头气愤地说:“克陵,你是不是使坏,把一只病螺蛳给了我!”
他们两个人轰然大笑,不怀好意的笑声。克陵笑着说:“我看它就是胆子小,你说说看,给它喝点水酒还是烧酒?”依娜开口插话说:“你们就别取笑三木洛了,好不好?”格利像只大熊一样揪住我,瞪着眼睛说:“你要不想看下去,可以闭上眼睛去睡觉,否则不要这样说话粗声粗气。”
依娜不走,螺蛳在慢慢移动,我只能留在这里。我暗暗祈祷,让时间变得无限漫长下来,于是螺蛳停住了。克陵失望而响亮地叹了一口气,格利就瞪了他一眼。只有依娜全神贯注,脸上红红的。我感到时间像风一样流淌着,身子上的皮肤又干又紧,但螺蛳们依然一动不动。我看见坐在阳光下的克陵昏昏欲睡,格利也张大着嘴巴打哈欠,眼前的光线一节节消退,周围的事物纷纷涣散模糊起来。毫无疑问,时间开始源源不断地堆积成风的河流,已经漫过我们的头顶,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我的心底泛起了一阵强烈的睡意,我决定先睡上一觉,等待着被下一场凉风唤醒。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已经成了须发皆白的这个样子了。我试图回忆起闭上眼睛之前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但是除了正在进行的那场螺蛳判,别的都毫无头绪,而眼前所见的一切也已经是完全的陌生,就连我的家也消失在迷宫般的寨子中不可辨认。格利和克陵哪里去了?依娜又在哪里?我四处逢人便问,却仍得不到答案。
后来,我仍旧坐回原地,一直等到今天。但我却在清醒过来的这段时间里明白了一点,由于自己偶然的睡眠,已经错过了那次至关重要的判决……

①三木洛、格利、依娜、克陵:佤族语,分别是“看见”、“熊”、“第二个女儿”、“讨嫌”的意思,在文中用做人名。
②魔巴:拉祜语,“巫师,或会念咒的祭司长老”的意思。
③打手卦:佤族最常用的卜问吉凶的方式,一般用于日常小事,特别是男女相爱期间,以此卜问对方的情意。
④螺蛳判:佤族的神灵判之一,当人们无法判断是非,便采取神灵判的方式来获得裁决。

《临沧笔记》的笔记-第4页 - 静静的春天


春天,我正在河边读书。
这本叫《战国策》的书里提到一则关于淄水的小故事。当年,孟尝君将入秦,一个叫苏秦的辨士前去劝阻。他说:“这次臣来齐国,当我经过淄水时,看见一个泥偶和一个木偶在那儿谈话,木偶对泥偶说:‘你是西岸的土作的,用土把你捏成一个人,今年八月雨季时,淄水一上涨,你可就被冲坏了。’土偶说:“你的话不对,我是西岸的土不错,我冲坏后还是西岸的土。可是你是用东岸桃木所雕刻的木偶。就因为你是用木头雕刻的人,雨季一到淄水一来,水就会把你冲走,到那时你将不知道漂泊到何处。’”由此引申出知止不殆的主旨,于是孟尝君就打消了西去秦国的打算。
由于《战国策》收录的均是纵横策谋,所以苏秦的转述强调的是一种警醒的隐喻,必定要省略其中小儿女情爱离别的细节。事实上,在同时代鲁人张用闲的《情品》中,这个故事有着另外一番面貌:
桃偶站在堤岸上,望着对岸那一片绯红的桃林。原本宽阔清亮的河面,仿佛一夜间也云蒸霞蔚,灼灼其华。
这时,风从桃林后吹来,不徐不疾的。一片花瓣随风飘离,旋转着落在河面上,仿佛一叶即将穿越大河的小舟。桃偶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惊惊地低呼一声,转身奔跑起来。
她跑在草地上,一边大声喊:“泥偶,泥偶,我们可以渡河看花去!”
两头水牛正在用角互挑,浑身冒着热气。其中一头水牛叫道:“漂亮的小桃偶,等我打赢了,我驮你去!”
桃偶板起脸羞他:“谁稀罕,你看见我家泥偶了吗?”
水牛没好气地吼道:“他朝着树林走去了。”然后头一低,把对方撞的咣地一声直摇晃。
桃偶不看,返身奔走。
水牛在身后哼哼:“没劲!”
跑了没几步,就看见青蛙蹲在石头上望云气,见她就呱呱笑了。
她问青蛙好,然后说:“我要和泥偶渡河看花去了。”
青蛙呱呱大笑,说:“过河?小人儿就爱胡说。”
泥偶真的在树林里。每个春天他都到树林里来采花送给桃偶,也顺道来听听小白兔又编了什么新歌,他可以学回去唱给桃偶听。桃偶最喜欢鲜花和这些精灵古怪的小歌谣了。
兔子三兄弟围坐在大松树下吃新发的车前草。应泥偶的要求,他们用略带伤感的声音轮流接唱着新歌谣。
大兔子唱道:“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
泥偶把手里的花放到鼻下闻,没有说话。
二兔子接着唱:“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
泥偶看见花瓣上的一滴露珠悄然滑落。
三兔子接着唱:“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
泥偶心里难过,又问:“然后呢?”
大兔子缓缓唱道:“十兔子问他为什么哭?九兔子说,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兔子们都红着眼睛。泥偶注意到手上鲜花的芳香正在消失。
突然,他被人一把拉起来。抬头看,是脸红红的桃偶。他们朝兔子们挥挥手,并肩走出树林。
桃偶带着泥偶,来到河边。她说他们应该搬家到河对岸去,那里才是美丽的家园,会有更幸福的生活,不对么?
泥偶沉默了。半晌,他不由自主地低声唱道:“唉,五兔子一去不回来!”他手指着自己的身体,口中说道:“我一到水里可就被冲坏了……”
“泥偶,我就要去嘛,你看那边的美丽才是适合我的!”
“好吧,当你想过没有,只要一下水,水也会把你冲走的,到那时你将不知道漂泊到何处?”泥偶搂住桃偶的肩头,细声地说:“何况,这里才是我们的家,也有鲜花,还有好多好朋友。”
桃偶扭过头,委屈得哭了。
立春,春风解冻,大河滔滔。桃偶不见了。水牛、兔子们陪着泥偶找遍了西岸。
后来,青蛙说,桃偶要过河,最后随着河水飘远了。
初六日,惊蛰。但这个春天接下去的日子却很安静,水牛默默吃草,青蛙孤独望云,兔子们也不唱歌了。终日守望在河岸上的泥偶,在一个雨夜径直化作一抔泥土,枕在河水哗哗流淌的梦中。在梦中,他千百次看见月亮在河面上升起,桃偶踏着新开的花走回来。

《临沧笔记》的笔记-第7页 - 佤山叙事


他尾随在驮马的后面,跟着雾深处传来的铃铛声走了一个黄昏,又走了一个清晨。现在他仿佛裹在一片神秘的云雾中,并随着山道盘旋曲折的无尽延伸,云雾愈浓,人马愈陷愈深。后来,风向发生了变化,他们到达了山谷,迎面是一道高耸的灰色石崖,赭红色的猎人、奔兽、树木、太阳、云朵、山峦,甚至还有舟船,在离地二米多高的岩石上如神灵般自由舞蹈,或隐或现。雾气已经散尽,身后的山上树木枝干分明。他抬头看见蓝色的天空中,展翅的鹰从山尖逝去。新点燃香烛冒动轻烟,袅袅贴近那些头插羽毛的先民,他们在岩石上举行的仪式已持续了三千年之久。
到了傍晚,他跟在他们后面进入山寨。他们坐在火塘边热烈交谈。他可以从伴随着方言的手势中理解到,他已经受到好客主人的容纳,因为世人都是一起从岩洞出来到地面上的兄弟。那首代代相传的古歌就这么唱的:很久以前,蜘蛛和佤族先从岩洞里出来,汉族跟在后面,拉祜族次之,傣族又在后,最后是其他的民族。
主人从屋内取出一件衣服,俯身向前摊开,拉过他的手逐一辨认上面绣着的山崖岩洞、溪水飞瀑、树木花草、飞禽走兽和蓝天白云。周围的人都停止了说话。但他仍需要一点提示和解释。
“我们是从神圣的司岗里走出来的阿佤人的后代……”
这样,他第一次接触到完全靠口传心授的创世纪:神开了天,用手掌把天摩得光滑明净;神开了地,用泥土堆出高山、深谷和河道;神用巨斧砍断了把天地捆绑在一起的铁链后,天升地降,但最初的祖先还生活岩洞里。外面的山川奔跑着老虎、麂子和牛马,密麻挺立着霸道的树木。虽然神特意为人类创造了太阳和月亮,但住在岩洞里的祖先看不见。是一只细心的飞鸟,听见了岩洞里发出的敲打响声,并凿开了石壁。
“司岗是崖洞的意思,司岗里就是从岩洞里出来。”
“阿佤人经过水的洗礼,才获得了自己的面目和语言……”
这些口传心授中脉络漫漶不清的传奇令人倾倒。不是一道闪电燃着了树木,是豹子拣起石头敲着玩,石头和石头碰出了第一个火种。地上的大树因为人类的出现感受到了威胁,发誓要压死他们,却在和蜘蛛打赌能否砍断蜘蛛网的博奕中败北,从而放弃了对人类的伤害。阿佤人的举动总有神通护佑。叙述者一面饮着浓烈的烤罐茶,一面讲述着不可想象的传说。他能说出自创世纪中就存在的所有动物和植物的名字,然后又娓娓道出它们的故事。他祖父的祖父就是山寨中最有智慧的长者,而曾祖父曾经接受过神的特别启示,并掌握了超越一切凡人想象可能的咒语能力。但是现在还有什么用呢?流走的时光已经改变了一切,“木鼓曾经是不可亵渎的神灵的栖身之所,如今怎么却成了闹哄哄的表演工具?”
在最初进入佤山地带的英国人看来,这里是一个充满银矿和财富的新世界。他们无暇分辨出当地口头传唱的史诗中的若干细节,仿佛是圣经记载在世界这一端的呼应。喝醉了酒的神竟然安排男人生子,这让终日忙于打猎撵山,盖房子,砍木鼓的男人煞费苦心,想来想去,只得决定在膝盖上怀孕生养,结果九个月后生下来的娃娃只有蟋蟀那样一点大,而且老是长也长不大,最后还被饿馋的公鸡啄吃掉。这样的神话,一度让耳闻神秘的英国人目瞪口呆,毛发耸立。而面对山梁上数以百计的牛头桩,再听鸿荒时代有两兄弟为谷种自相残杀的说法,英国人完全忘记了该隐和亚伯的争执,震惊异常。“在这一片土地上,只有人头祭祀,大地才有收获;只有人血,才能沃腴土地。 ”1934年1月13日,一个被威士忌弄得晕头胀脑的英国士兵,坐在树荫下向遥远的伦敦写下这句话。当时,英军指挥部已经野心勃勃地制定出占领班洪银矿的计划,作战军令条理分明,被准确无误地下达到每一个士兵手中,但这完全不能说明,这一群人出现的时候就不是一群疯疯癫癫掠夺者。
硕大的月亮从山岗后升起,此刻能清晰分辨出月轮上面的树影和枝条。最早的部落巫师们注意到,天空一直都是白天,没有夜晚。族中妇女反映,太阳热沸了河水,月亮晒熟了米饭,孩子只能藏进石洞里获得安详的睡眠,否则就无法成长。于是,巫师们就合力把大树放到月亮里,以此分隔出夜晚和白天。
今天是农历八月十四,是品尝新米的节日。山寨的广场上燃起营火,孔箫、葫芦笙、牛角琴喜气洋洋地奏了起来,独弦胡发出特有的滑音和颤音,木鼓发出深远的呼唤,伴随着骤起的歌声,山寨青年开始拍手应和,轮流歌唱起舞,骠悍的身影和甩动的长发交相闪过。他们面对营火坐着,微风挑动明黄的火焰,水酒特有的清澈芬芳随风飘散。在手持鼓槌的男子边击鼓,边围鼓旋转、跳跃之后,一群长发披肩的女孩排成一列,绕着火光奔放起舞,明亮的双眸在甩动的长发间时隐时现。在这个以长发为美的民族中,女孩舞动挥洒的长发像是天空下一簇簇激情燃烧火焰。
当木鼓渐渐低沉如天际的雷鸣,营火暗淡下去,舞蹈者悄然退入夜色深处,足下腾起的尘土归于平静。长者伸出手臂,伸向木鼓所在,止住了最后的鸣响。他站起身离去,缓缓迈向低矮的茅屋。离去前,长者按照家族秘传的方式,念咒为他祝福。
在这山间秘境,谁都无条件地尊敬和信赖这样的黑衣长者,他们掌握着通向神诚心祈祷的言辞和方式,从而获得了洞察事情的真相和呼唤神力庇佑的能力。1934年2月8日,在佤山各地的王、头人共饮鸡血酒,为联合部落共驱英军而剽牛盟誓前,他的曾祖父就踏上山巅,迎风高声念出一道神奇的咒语,唤醒了所有隐伏在群山万壑中的群牛精魂,激起江河中滔天的巨浪。结果是,就象最后一个坏神被迫搬回天上,而最初到来的侵略者也被赶到了滚弄江边。
这样一个神秘、勇武的民族,在世界面前把自己称为“住在山上的人”。

《临沧笔记》的笔记-第1页 - 说书人

每个城市的茶馆里都会出现一个白发的说书人。
曾经,碧螺春、茉莉和普洱混杂的湿润气息在午后的阳光里飘浮。算卦者坐在店铺门口,仿佛昏昏沉沉的打瞌睡,双手拢入袖中,却在五指间精密地测算着逃亡者的运程。宿命中的那匹马,在说书人的声音中奔腾、嘶鸣,逃不出漫长的风雪夜,十面埋伏的追兵放开嗓子大喊大叫;饮茶人两股战战,像一只只草丛间急于跃起的蚂蚱。
说书人行走天下,毕生致力于收集、传唱和交换传奇。因为常年尾随着大风穿过一座城又一座的城,大风包含五音(宫风,象牛在空中吼叫;徵风,如奔马;商风,象离群之鸟;羽风,象湿鼓之音;角风,象千人之语),他们的口音不可避免地受到感染,生发出新的变化。每到冬至这个最漆黑的夜晚,一个城市里的说书人就会不约而同地汇聚到某个固定的小酒馆,相互交谈,灯火下忽长忽短的身影和飞翔变化的手势就构成了一张网,完整地兜住了这一年来自世界东、南、西、北尽头的风。他们聚在一块,仔细辨听,然后评出哪个说书人的故事最为摇魂动魄。每道风声,在酒杯间回荡,暗藏着情人、离别、战争、逃亡、荒野、篝火、星光与宝藏的尖刺,直到在听者空白的记忆上裹成不同凡响的仙人球。当天空发白,杯中酒已干,道上行人渐多,方告人散。
很多年前,一个少年跟随着父亲和兄长,一起踏上遥不可及的戍边征途。在沙漠中,争夺绿洲和水源的战斗频繁发生,厮杀残酷,飞旋的刀光不仅带走了父兄的生命,同时在少年的身上留下极为可怕的伤疤。当大军杀入异族的宫殿时,这名少年在玫瑰树下,看到一片紫花三叶的草。风在其间萧然流转,拨动密植的阳光,细碎的小花欲坠如泪滴。一个来自西京茂陵的军士告诉他,这种草叫苜蓿,别名怀风。在他们故乡,当地人都谓之连枝草。少年听在耳中,内心震荡,不禁沉思良久。在连年征战的土地上,男人一律被赶尽杀绝,女人皆备受凌辱糟蹋,婴儿在屠戮中无一幸免!除了死亡的阴影和烈火下的废墟外,你只能将耳朵贴在地面上,才能听见深处传出的绝望哭泣声。根本就没有荣耀、传奇和抚慰的光辉。他忽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诉说欲望。于是,当夜色来临,像蚯蚓和鼹鼠一样潜伏赶路的他,不仅是他们整个家族男丁中唯一的幸存者.也是这支军队大获全胜之际绝无仅有的一个逃兵。
在一年中的夏、秋、冬三个季节里,少年改名怀风,面容忽然变得苍老,须发透亮如霜。他每次上场说书之前,总是要焚香烧纸,然后才面容肃穆地开始讲述关于死亡的记忆和哀痛。不祥的章回,先是挣扎在血泊里的亲人,继而是分散埋在黄砂中的战友,然后是至今尸骨无存的陌生人。在这个永无止境、也无法完结的故事里,死者的眼睛就象冬夜里的星星一样,在寒冷天空中冷冷闪烁。每一个词语就像贪婪者啃食过的尸骨,被铁与火轮番锤炼成根根钉子,狠狠地从半空钉下来,令闻听者魂飞魄散,移动不得。在他们有生之年都牢牢记住了战争的荒唐和绝望。
折回到春天的晨光中,说书人则日日坐在大树下。他用树枝在地面上书写,同来往的行人分饮炉上的清茶,把带露鲜花的美丽、芬芳和情欲编成快乐的话本。那一刻,云雀鼓动着翅膀从云端直降下来;蜜蜂极力捕捉甜味的气息;蝴蝶用翅膀承住书写中扬起的尘埃,有如背负即将播向四方的花粉。在这个无限继续下去的故事中,每一个字词都包含着一张快乐的脸。所有途经此地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在里面发现了自己的微笑面孔,而暂时忘却了愤怒和劳苦。当春风鼓荡时,那些最轻盈、飞得最快的尘埃将会落进另外的城市,他人的眉间心头。这是春天唯一的传奇,乘大风五音回响在天下的每个说书人耳边。
后来,说书人不见了。他没有因为衰老而死亡,而是在不同的城市间悄无声息地行走,与其他说书人交换着记忆,向陌生的人群讲述,直到每一个故事都被讲述完成为止。最后,他的血肉一次次消化成故事的细节,他的身体除了成为这个故事之外,已经毫无留存。

①《西京杂记•卷一》:“乐游苑自生玫瑰树。树下有苜蓿。苜蓿一名怀风。时人或谓之光风。风在其间常萧萧然。日照其花有光采。故名苜蓿为怀风。茂陵人谓之连枝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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