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贝鲁特到耶路撒冷》的英文第一版出版于1989年。那年我一岁。一岁的我,自然无从知晓那一年,《挪威的森林》得了日本的什么“新风奖”,或者那年的某个广场前上演了什么腥风血雨的青春残酷物语。贝鲁特和耶路撒冷,也注定只能是两个闻所未闻天方夜谭般的名字。二十多年后,即将步入而立之年的我读着1995年出版的英文第二版。这个版本的封面上有这样一句话:“如果关于中东的书你只打算读一本,那就一定是这本了。”如果在哪本中文书的腰封上看到这么句大言不惭的话,想来我一定会不屑理睬,甚至还可能嗤之以鼻。认真啃完这本五百多页的“大砖头”,才五体投地般地佩服到,这句话决不是什么夸张的营销伎俩,而是——真相!如果关于中东真的只读了这一本,已经可以对黎巴嫩与以色列这两个国家产生全面具体的大概印象。如果在本书基础上再去读其他中东专著,那么它更将成为一块不可多得的扎实又丰富的基石和一张清晰好用的导航图。说这本书是我迄今读过的最棒的非虚构作品也不为过。用六个字来概括就是:有格局、接地气。能接上地气,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弗里德曼过硬的记者素养。所谓记者,首先是一位记录者。弗里德曼独到而细致的记录视角配合流畅的文笔,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娓娓道来,两地的日常轻轻松松便跃然纸上。但如果仅仅是接地气,那这本书就顶多是本还不错的纸媒报道合辑,而非“读一本中东便非这本莫属”的1989年美国国家图书奖获奖作品。“贝鲁特”部分的前两章像是综述,尤其是与霍布斯“自然状态”所做的一番对比,让读者很快对该地区的政治生态与日常状态有了直观的掌握。其后的章节大致按时间顺序展开,却又恰到好处地环环相扣,紧凑地呈现出该地区的江湖险恶、错综复杂。“耶路撒冷”部分的章节数虽少,每章的篇幅却长得多。编年的架构虽也不如前半部分清晰,但每章的主题却仍很明确,并且前后连贯:以色列人受害者心理泛滥的政治生态、四种不同类型的身份认同、以色列人与巴勒斯坦人的相依相杀、(第一次)巴勒斯坦“大起义”(intifada)的最终爆发、以色列犹太人与美国犹太人的关系与相互想象从“情人眼里出西施”到“累觉不爱”的“七年之痒”……十年的庞杂大历史被有条不紊地归类、梳理,继而浓缩成了五百多页的精华。这本书唯一的缺点,现在看来,大概就是它太“老”了。即便是我读的1995年出版的第二版,距今也已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时间跨度不免让人担忧书里的内容还能成立多少。的确,这二十年里,拉宾和阿拉法特见了面、握了手,然后双双离开、被遗忘;萨达姆死了,伊拉克却仍未太平;小阿萨德坐稳了父亲留下的“王位”,直到突尼斯的阿拉伯春风刮到他的地盘而升级成内战的狂风;阿拉伯之春本身则是雷声大、雨点小,喧哗过后,骚动依旧;还有“九一一”和“伊斯兰国”……中东世界风起云涌地变化了这么多。可是这表面上的翻天覆地背后,政治与宗教、利益与人性、愤怒与漠然的相互角力和缠斗……是幸运但更是不幸,弗里德曼的观察和讨论仍未过时。阅读时我不止一次想起陪伴了我整个青少年时期的《哈利波特》系列。不像奥兹或萨义德等知识分子的一本正经(褒义词),这本书开篇的欢乐搞笑简直神似《哈利波特》的第一部;即便有危险,感受到更多的也是紧张刺激,而非恐惧与无力。热血青年弗里德曼在黎巴嫩“不疯魔不成活”的日子里苦中作乐,更是将段子手的风采展露无遗。随便举两个例子。比如在贝鲁特完全没有权威消息源可援引的环境中采访报道是怎样一种体验?他是这么形容的:这个奇特而混乱的局面同时也让贝鲁特的报道堪比正在上演中的一出戏。观众可随时冲上台去喊cut,访问仍在舞台中央的演员:“哈姆雷特先生,请问您怎样看待您的继父?”没有人会拦你,也不会有任何繁文缛节的限制。又比如,巴解组织的“老油条”作风被他扣上了“阿拉伯IBM”的帽子,立马活灵活现起来:阿拉法特今天来不来(接受采访)?也许吧(Inshallah);如果今天不来,啥时来?明天(Bukra);如果明天也没来呢?嗯,那就随他去吧(Maalesh)。也许;明天;随它去。Inshallah, Bukra, Maalesh——阿拉伯世界里的IBM!可是,笑着笑着,还未回过神来,其行文就如一颗飞速坠入深渊的魁地奇实心球,变得越来越黑暗、越来越沉重。而这个故事与《哈利波特》系列的两个最关键的不同,直教读着故事的人愈发难受。首先,《哈利波特》毕竟是虚构,但《从贝鲁特到耶路撒冷》所描绘的,却是中东活生生、血淋淋的现实。其次,黑暗了许久的《哈利波特》系列最终等来了光明的结局。但在中东,以微渺的人性之光抗衡现实的漫漫长夜像极了西西弗式的神话。从以色列的入侵到“伊斯兰国”的为非作歹与隔壁叙利亚的战火纷飞,内战结束后的黎巴嫩局势仍轻易随周边大环境而风雨飘摇。而当阿拉法特与拉宾的历史性握手被历史本身逐渐抛至脑后,巴以的解药在何方,至今仍只徒有深深的迷茫。在以色列旅行的这段日子前后,“巴勒斯坦乃至以色列本国的阿拉伯极端分子刺杀犹太人平民或路人士兵——以色列军方对恐怖分子与无辜平民不加区分地展开抓捕或清洗行动(或者以色列本国的极端分子绑架并杀害巴方无辜平民作为报复)——恐怖分子再次发动袭击”这一两败俱伤的血腥剧目不知疲倦地周而复始、前仆后继。(2016年6月8日,特拉维夫市中心再次发生枪击事件造成4名以色列人死亡、16人受伤。作为报复,以色列中止了83000张发给巴勒斯坦人的(斋月)通行证。)可紧张局势的暗流似乎尚不足以搅动对此已习以为常了几十年的以色列的日常秩序。这种状态,就好比一只泡在温水里被慢火蒸煮的青蛙,明明可以感受到水温日渐蹿升,却因在日渐升温的环境里浸淫太久而已然麻木。Maalesh!两边都因各自堆积如山的苦难而“修炼”成了段位极高的忍者,任谁都无力判断,这样的现状究竟是幸运还是悲哀。对此,派驻中东长达十年的弗里德曼都没能给出答案。平心而论,他在书的最后两章的确给出了一些中肯的建议。只是这些建议是否被采纳而取得了成效,目前的结果都在大家眼前了。可见闻思修三慧中,知易行难,对中东也绝不例外。贝鲁特和耶路撒冷之后,弗里德曼报导过白宫政治,也靠全球化这个题目大红大紫、风靡全球,如今则闲云野鹤地为《纽约时报》写写外交事务、全球化与科技的专栏。专栏仍会不时关注中东问题。最近的一篇是2016年5月25日的《内塔尼亚胡:“以色列—巴勒斯坦国”总理》,批判以色列政坛的新一轮震荡(极右翼政客Avigdor Lieberman获得内塔尼亚胡总理提名,取代辞职的Moshe Yaalon成为国防部长;仅以微弱优势赢得组阁权的利库德集团则通过这一与极右翼的合作稳固其在议会的地位。)言辞间依旧风趣犀利、观点鲜明——如今的弗里德曼,俨然一位中东问题的“老司机”。只是“老司机”驾轻就熟的文笔背后,一种叫做“初心”的情怀……此去经年,而今安在?此时此刻写下这些文字的我,差不多就是弗里德曼被派驻中东时的年纪。尽管对于这一年纪之后的心路历程尚不能完全理解,尽管也明白“初心”消逝往往是不由人的无可奈何,但满满的不甘心仍不肯轻易地被抚平。我分明记得书的《前言》里,弗里德曼如是回忆与以色列的初次相遇,字里行间爱意尽显:I was only fifteen years old at the time and just waking up to the world…From the first day I walked through the walled Old City of Jerusalem, inhaled its spices, and lost myself in the multicolored river of humanity that flowed through its maze of alleyways, I felt at home… It may have been my first trip abroad, but in 1968 I knew then and there that I was really more Middle East than Minnesota. (“我那时才十五岁,刚对着世界醒来……从第一天起,当我步行穿过耶路撒冷围墙环绕的老城,呼吸其间香料的芬芳,在迷宫般的巷陌熙熙攘攘、形形色色的人流间迷失自己,我就有了家一般的感觉……我也许是第一次出国,但在1968年的彼时彼地,我确切地知道比起明尼苏达,中东才更让我着迷。”)难道说“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光环有多鲜亮,光环破碎后便有多黯然?这一充满悲观主义色彩的反差让我难过了好一阵。最终的释怀,却是缘自一本与此书、与中东毫不相关的书:《甲骨文》。在读到弗里德曼之前,何伟是我最喜欢的非虚构作家(没有之一)。《甲骨文》这本在国内注定会被“阉割”得“遍体鳞伤”的书,在我看来,则是他迄今最棒的作品。(事后证明我想多了:这书根本没有简体中文版!)书中,何伟这样写道:“对于任何作者而言,‘理顺过去’就是写作的根本动机,特别是那些遭遇了不幸的人们。写作可以模煳真相、困住在生的人,它可以具有破坏性,也可以具有创造性。但对意义的搜寻,却有一种超越一切瑕疵的尊严。”何伟评论的是巫宁坤老先生的自传《一滴泪》,却恰到好处地打开了我对弗里德曼这本书的心结。今昔对比在这里或许一开始就不合适吧。这本有格局、接地气的经典著作总有再多(难能可贵的)现实关照,它终究仍只是一段“理顺过去”的努力。(《以色列,想说爱你不容易》的洋洋万言又何尝不是呢?)在这过往的岁月里,血气方刚的青年一层层地剥开这洋葱般的灰色现实。作者体会过“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愤怒与背叛,亦有过“人不堪其苦,回也不改其乐”的小确幸,直至一切不可避免地化作“此情可待成追忆”的惘然……或许再长的岁月回头看,都不过是浮生若梦;从这“十年一觉中东梦”醒来后,能有这样一份真诚又瓷实的记录,便已然是对终将逝去的初心最好的祭奠了吧。感慨之余,我倒是又想起了封面上的那句话,并且不能认同更多——我近期内确实不打算再读任何一本和中东有关的书了。连一个读者在读完书之后都如此深切地感受到一股精神上的虚脱,究竟得要多强大的精神力量,才能支撑作者写下这贯穿十年、宏大完整却又不失细腻的忠实记录与思考?为解开关于以色列的诸多谜团,我在写游记的同时展开了这本书的阅读之旅。因这本书而产生的精神虚脱似乎也就“顺理成章”地“连累”了我的写作。尤其是在写作最后几篇游记期间,我靠着刷各种日剧港剧韩剧、睡大觉、收红包、两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偶尔操心一下工作上的事情——以及作为吃货必不可少的吃吃吃吃吃,才勉强扛住了这几乎不能承受的双份苦难与沉重。(可魔怔的是我连在看韩剧时都对巴以念念不忘!看完今年上半年大热的穿越犯罪题材韩剧《信号》,我除了感叹人棒子国编剧那已和天朝神剧不在一个level的神脑洞,竟然第一时间假设起这套设定如果搬到以色列会擦出怎样的火花!2015年的热血警卫如果可以通过对讲机告诉二十年前同样有担当的刑警,拉宾将于1995年11月4日被极端分子枪杀;如果接到消息的1995年的刑警不顾一切地力挽狂澜……可惜即使刑警成功阻止了1995年的那场政治灾难,正常的编剧一定会“安排”拉宾在几个月或者几年后的某个时点,被另一名同样狂热得失去理智的极端分子枪杀……预测完这一改编走向后,连我自己都被自己的悲观给伤到了,不禁悲从中来……)总之,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应该也不会再想写游记了。可我自己心里清楚,中东的魅力也像是一个坑,就算我是小飞侠,也不可能说爬出来就能“嗖”地飞檐走壁爬出来吧!我的下一个中东之约,是六个月后的土耳其。一个同样风起云涌了整条历史长河的丰富国度。它和以色列拥有着如此多语言、宗教与风貌上的不同,却又在从国家战略到社会秩序的各方面如此地相似。我自知对这种特质的国家的魅力毫无抵抗力,也略有预感说爱土耳其不见得比爱以色列更容易。只希望六个月的缓冲期过后,我仍能以一颗开放的心去拥抱这个国家的全部。不能更奇葩的是,我的缓冲剂,我今后几个月的栖身之所——又是印度。好一个相爱相杀、七年未痒!(世事难料。随着伊斯坦布尔和安卡拉接连发生爆炸袭击,土耳其会议的承办方认为自己没有能力保证四千余社会科学家的安全,会议地点也不得不转移至欧洲。可恶的原教旨主义恐怖分子,你们TMD还我土耳其之行!!!唔~anicca, anicca, anic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