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七月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3-7
ISBN:9787535467065
作者:冬筱
页数:364页

章节摘录

夕阳快要落下了/夜雾也快要起了……穿过那座忧郁的林/走完这条荒萋的路……去了青春似萎地的花瓣/拾不起更穿不成一顶花冠/且暖一暖凄凉的昨宵之梦/趁着这夕阳的火犹是红红……我们去罢/这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胡风《夕阳之歌》铁轨图书馆依山而建,五层楼高,白色的墙体挡住了山这一侧的绿色,像是把身后那座碧绿的山岭开了个口子。除去略显突兀的主楼,建筑的其余部分倒也深深隐藏在了周围繁密的树林里边,像是座古老的堡垒。大树们把手臂伸向距离自己最近的窗子,想和窗台下隆隆作响的空调交个朋友。太阳的金光恰好在这个时候透过了三楼西边的窗口,射向莱易的书桌和他身后层叠的书架。阳光瞬间铺满了所有书脊,原本阴凉的房间在迅速蔓延的滚烫金光里变得灼热起来。莱易拉上窗帘,拿起笔,摊开稿纸。黄昏到来的时候,我常会想起一些以前的事。在爷爷的笔下,黄昏的意义太大,能展现的东西太多,但在我的童年里,黄昏的那部分只属于铁轨。夕阳底下,一个托着下巴眯着眼的七八岁小男孩坐在铁轨边的碎石上,身边搁着鼓鼓的小书包——这幅画面如此清晰,像是相片,又像是油画,鲜亮得在我的记忆里永远不会褪色。这是座容颜绮丽的城市,不过铁轨的样子似乎和她无关,它们灰头土脸,尘埃飞扬,拥有宽宽的枕木,数不清的石子,两道锈迹斑斑的平行线,以及左右目光无法穷尽的距离,单调而冗长,冰凉又冷漠。可是我爱铁轨。爷爷以前说,若你从童年的记忆开始时就爱上一样东西,它会一辈子跟着你,直到天涯海角。若干年后,我学爷爷的口吻告诉自己,如果有一天我告别故乡,想去审视自己的过往,我会走到铁轨边,沿着它离开。不过我似乎不如爷爷幸运,他带着他的诗歌日复一日地变老,渐渐长大的我却再也没有机会坐回我的铁轨边。那时候,我每天放学坐校车回家,总会提前一站下来,离开马路,穿过铁轨边密密的小树林。林子和铁轨间有片空地,我踢开几粒圆圆的石子,放下书包,找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遮住迎面而来的阳光,看看铁轨旁边的那条小河。一列长长的火车从远处奔驰而来,瞪起明亮的圆眼,呼啸而过,扑面的风将我的头发和衣角吹起。火车似乎在用它浑厚的声音对我说着什么,像是鼓励我跳上它的肩膀,一起去他乡。不过每次话还没说完,它便轰隆轰隆地跑远了。我静静目送它离开,夕阳的金光一直跟着最后那节车厢跳跃,飞快地缩小成了一根金线,消失在铁轨尽头。我想象自己变成了一个光斑,攀着火车庞大的身体飞翔而去。我独自在铁轨边坐上许久,望着空中形状各异的红色云彩送别落日。远处楼房的窗户里亮起点点灯光,我知道该离开了,站起身,用脏脏的小手拍拍沾满灰尘的裤子,重新穿过树林,跳上水泥路,数着步子走回家去。家里只有爷爷,他从来不问我去了哪里。我到家前,他会在阳台上浇浇花,在书桌前看书写字,他总喜欢眯着眼,好像看不清东西,又好像什么也不想看见。晚饭从来很简单,吃饭时我们也都是沉默的,爷爷最多会在往我饭碗里夹菜的同时咕哝一句“把菜吃完”。其实从我开始记事那天起我就知道,每天我俩都会把所有的饭菜吃得精光。我念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已经不太去关心生活中从未出现的父母了,我知道爷爷不会告诉我什么,以前,他只在无法摆脱我的提问时,才会伸手刮刮我的鼻子,低声说:长大了你会知道的,莱易。于是我越来越少地问他类似的问题,久而久之,我渐渐放弃了一切追问,也习惯了没有答案的生活。我开始和孤独难以分离。小学六年的每一个黄昏,我几乎都是在铁轨边度过的,我的穿着、我的书包、火车的样子、火车对我说的话……除了那个一天天长高的小男孩,复制的场景就像铁轨一样顺着时间在我的生命里铺了下去,仿佛同样看不到尽头地延伸着。我乐此不疲,坚守和铁轨的无言之约——可惜生活不是铁轨,至少不是铁轨的全部,而只是它的一小段,什么样的日子都会有结束的一天。上初中前的那个夏天,那个七月,我到站了。我从来不会与爷爷争执较量,只是那次,当我知道我们即将搬离铁轨的时候,我无法自控地拒绝、抵抗、无止境地吵闹……我恨自己和任何人冲突,但这次不一样,为了我的铁轨,我必须战斗到底。爷爷就那样一声不吭地看着我哭闹,看着我哭哑了喉咙哭肿了眼睛,依然对我不理不睬。我明白哪怕我哭昏过去,他也不会改变搬家的决定,他知道我只是个小孩,小孩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我也确实战斗到了最后,然而我弱小又无助,只能独自坐在地上,任凭泪痕被热热的晚风吹干,躺在地上疲惫地睡去。那天晚上,爷爷抱起熟睡的我,轻轻放到床上,低下头亲吻我挂着泪痕的脸颊。长大了你会知道的,他一定再一次这样说。过去了那么多年,尽管铁轨还时常在梦里出现,可我庆幸爷爷当年没把我的哭闹当回事,我的生活像火车一样戛然刹车,又重新出发,到达了一个新的站台。这座美丽而陌生的城市从此改变了我的生活,让我把铁轨和火车统统抛在了身后。若我没有离开铁轨,我便只能永远在城外活着,那才是真正悲哀的事情。离开铁轨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我梦见自己身下垫着一块棉花般柔软的枕木,感受到铁轨上那来自远方的震动,悠然地摇晃着,也许就像母亲温暖的怀抱……莱易放下笔。“这一段,大概能作个引子。”他这样想,低头看表,已过五点,该走了。他叠起那几张稿纸,放进单肩包,起身将桌上摊开在看的那本《恶棍列传》放回书架,把桌子边凌乱的椅子一把把排整齐,走出去锁上阅览室大门,穿过阴凉的走廊,下楼,迈出玻璃门。这个城市夏季标志性的热浪瞬间袭来,像一盆滚烫而无形的水浇上皮肤,火烧的感觉顿时遍布全身。莱易早已习惯了酷暑,他觉得夏日和铁轨一样,似乎都看不到尽头,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离开,无影无踪了。莱易背对太阳,在图书馆围墙外的树荫里前进,随后拐入山脚竹林边一条小小的水泥路,转了几个弯,眼前出现三四幢正对山坡,已显得有些老旧的居民楼。莱易的家就在最靠近山的那栋房子顶层。他没上楼,在大院门口取出信箱里的一小叠报纸,拿在手上,向传达室看门的老伯挥了挥手。屋里传出老电视的声音,和外边知了的鸣响粘在一起。莱易径直走上山去。每天,他都要越过眼前这座看上去显得平淡无奇的深绿色山头。人们亲切地叫它宝石山或者保俶山,不过莱易更喜欢另一个名字,栖霞岭。他如同吴越或南宋时挑着担子的小商人,正在翻越这座著名的山岭。翻过栖霞岭,就是那个湖了。瓦朗蒂娜文森最后是向镜子告别的。他单手拉住客车门,朝那面脏兮兮的后视镜弯起了一点嘴角。其实他的脸上表情复杂,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身后的乘客不耐烦地推搡他,于是他登上车,明白自己就此无法回头了。他找到最后一排的座位,把手中的旅行袋塞进行李架,转身将吉他卸下,竖着放在面前。他检查了一遍琴盒,掸去灰尘,看一个个陌生人渐渐填满整辆大巴,稍稍松了口气,从胸口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一支笔,把纸垫在琴盒上,写下一段话,或者说,一首诗。故乡有井,二十岁了。井里蹲着那个挖井的奴隶,二十岁了。他们俩连着体,分享死去的氧气,灰蒙的天空,飞机的光斑。终于有一天,太阳来了,装疯扮傻地笑。“再见,弟弟,有段旅程在等待,我要扯碎昨天的那个梦。”“别走,哥哥,青苔已经长大了,我会义无反顾地留住你。”这是场决斗。月亮也来了,扭捏作态地哭。“你们俩,永远在一起。”我告诉我的井和奴隶,启程,去远方。文森收起笔,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阳光刺眼,天空湛蓝一片。飘来一朵云。一个妙龄女孩坐到文森身边,她穿着一件光洁如丝的瓷色旗袍,脚踩白色高跟鞋,显得实在耐不了周遭的肮脏。她似乎没有什么行李,轻飘飘地,只身一人,坐在文森的右手边,手里有本书。文森恰好写到诗的结尾,他眼含笑意地望了一眼身边这个刚落座就翻开书的姑娘:“对不起,今天几号?”“二十六。”女孩的声音也像云,透明的,“七月。”“谢了。”文森低头,把“2005.7.26”写在诗的末尾,将手中的纸叠起来,轻轻一拉,纸就成了两半。这首刚完成的诗像个早夭的婴儿,就这样顺从地死去了,断气时连呻吟声都还发不出来。“刚写完的,就不要了?”女孩看在眼里,似乎在替那首诗说话,“里头有什么?”“昨天的梦。”文森回答。他将手中的纸片撕得更细小,更细小。足够了,他拉开窗,把粉末洒向夕阳。这群时运不济的碎片亮晶晶地盘旋着,向彼此告别。“这可不好。”女孩皱皱眉头,目光却落回书上。那本厚厚的书包着牛皮纸封面,似乎就要看尽了。文森闭上眼,平息自己呼吸的节奏。每次呼吸都像一朵浪花,带来不一样的东西,激动、轻松、不安、伤心……他想把它们写成一首曲子,随便送给谁。车终于开了,引擎的声音好大,他偏过头,她已合上了书。“你没行李?”文森问她。女孩点水般看了一眼文森:“我的行李是一封信,寄走了。”真有意思,文森想。他指指那书:“写什么的?”“写一个人。”女孩把书放在漂亮的膝盖上,稍稍侧过一点身。“小说?”文森猜起了谜。“传记。”文森笑起来,开始好好端详这个让他觉得舒服的女孩。极适合旗袍的身段,手指和双腿修长又温柔,扎着头发,气质高贵,面容却苍白,眉宇间有几乎看不见的那么一点坚强,整个人安静得像是片魂灵。“舞蹈演员?”他一语双关,面带狡黠的笑。他知道女孩们通常喜欢这种表情。“诗人。”她不遑多让,比他更对一些。窗外的市镇开始倒退,旅程开始了,文森感到有点心慌,他得换个话题:“上海人?”“不。”女孩的侧脸映在阳光里,比方才更水润,“来了两年,得回去一趟。”“非得在七月,这样的天气?”“嗯。”她点点头,伸手把双眼遮入阴影,目光里摇匀了一把哀愁,“这次必须回去了。”“我也是,待不下去,得离开这里。”他随即想起了自己的伙伴,拍拍琴箱,“带着我的吉他,总还算有个伴。”他们一个离开故乡,一个回归故乡,相同的路,相反的人生。客车里放起了音乐,哥哥的声音在闷热的车厢里化成清泉,“丝丝梦幻般风雨,路随人茫茫……”“那你是去旅行,还是去生活?”女孩俊俏的脸颊上居然没有一点汗。这个问题让文森想了许久,女孩耐心地等着。“去寻找。”他终于回答。“找一个人?”女孩想知道。“我们得交换。”文森表情严肃。女孩立刻领会,随即应允,把手中的书递给文森。《肖邦传》。“我是个不看书的人。”文森承认,“但我喜欢他。”“你去找谁?”女孩似乎有那么点急切。“哎,说来也巧,我要找的也是个会弹钢琴的人。我没见过他,但我觉得那人应该会答应做我的老师。”文森怀疑自己不过是在幻想。“为了音乐去寻找,该不那么容易吧。”她声音变轻了,低下头去。她现在身上什么都没有了,反而显得有些孤单可怜。“其实,是渺茫。我都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还有这个人。”文森叹口气,的确,对这件事,他一点信心都没有,“全凭很久以前虚无的记忆。”“你挺勇敢的。我想见的人我再熟悉不过了,可我不敢去找。”她把目光移向头顶,好像她能看得到天空。文森没有问下去,他或许能知道这是种什么滋味。客车开在广阔的平原上。大道平直,天气晴朗,窗外绿野葱葱。比起早已抛在身后的大上海,他们更愿意谈论前方的路途。“我居然想告诉你,我其实是个逃跑者。”文森觉得他们有共鸣。“那的确看不出来,两年前的我也一样。”女孩对文森也信任,“我想重新开始。”“我们是在谈论爱情么?”文森直言不讳。女孩坚定地摇摇头:“你不在,我也不在。可一切总有那么些关系的。”一定是的,文森在心里表示同意,前方的那座城市,本来就从不缺少爱情。“不过,我们还是得留着自己的秘密。”女孩有些累了,闭上眼睛,微微蜷起身子,宛若一条人鱼。文森看着她浅浅睡去,忽然很想感谢她。几年来,没人和他这样说过话。两个小时其实很快,客车放慢速度,驶入了另一座城。“到了?”女孩睁开眼,问文森,她的脸色有些潮红。“应该快了,这可是你的家。”“太久没回来了。”女孩清醒得迅速,她指指街上骑车的中学生,“三年前,我也穿着那样的校服,看上去瘦瘦小小的。我每天骑车回家,一路上总是很拥挤,晚风里有股油香味。”“你爸爸妈妈在家里等你。”“是。”女孩就此不再说下去。车子在城市中行进得缓慢,终于还是到站了。乘客们陆续下车,文森站起身背上琴,提起旅行包,跟在女孩身后。他打量着她纤柔有致的身体,觉得他们看起来会是般配的一对。可是,就要分开了,文森觉得怅然若失。接近黄昏,太阳快要落下,西边的天际呈现出饱满的红,空气却依然是滚沸的。“我带你去市中心。”女孩适时地转过身对文森说,随手招来一辆出租车。他们先后钻进后座。“延安路,解百天桥。”女孩告诉司机。“书还给你。”《肖邦传》一直被文森抱在怀里,汗涔涔的,还有些发烫。女孩看着一窗之隔的城市,仿佛入了神,一会儿才转过头。“送你吧,这本书我看了很多很多遍了,你既然喜欢肖邦,就读读。”她想到了什么,嫣然一笑,伸手抽出文森胸前口袋里的那支钢笔,拿过书,翻到内页,“先生,怎么称呼?”“呃,文森。”他思量着自己有什么东西可以还赠。女孩写下“送给文森”四个字,又加上了日期。“做个见证,也感谢你一路相伴。”她把笔放在书上,双手递回来。“谢谢了。”文森把书收好,有些犹豫要不要问她的名字。“文森,我可能没法陪你去找你要找的那个人了。”女孩把视线重新放回窗外,“不过,我猜,你会在这里碰上许多再也忘不了的事,最后也会爱上这座城。”“好。肖邦呢,他最后怎么样了?”文森觉得自己不是个只在乎结局的人。“故乡送给他一抔泥土,他还给故乡一颗心脏。我觉得死了才回故乡不是件好事,我不要这样,我得回来。”文森有些听不懂,他觉得她在对她自己说。下班高峰,出租车缓慢地挪动,开开停停。司机屡次探出头去指着突然蹿出的行人叫骂,行人也不甘示弱,粗鲁地回敬——这座华灯初上的城市黄昏的街景和上海相比并没有多少不同,交通混乱不堪,噪音此起彼伏,人们心烦意乱,一切都显得嘈杂而平庸。可是文森依然愿意把它视为一个崭新的家园,他抛弃过去,来到这里,盼望着能探索它的躯体,读懂它的内心,找到它的灵魂。他明白自己有些理想主义,总以为那些记忆无从反射的地方,好像就一定能给予他自由。“恐怕她是对的,我会爱上这里。”他这样想。二十年来,他第一次相信生活和梦想能够理解他。车子拐上一条宽阔的路,开快了些。女孩是那样认真又安静地凝望着窗外的城市,仿佛停下了呼吸,像个看透一切的守望者。文森注意到她的脸上多了一点冰冷的骄傲,这个表情让他多少觉得畏惧,在他胸口火热希望底下更深的地方,其实依旧是埋藏着恐惧的。市中心到了,女孩下车,径直走向前面的十字路口。人群熙攘,他们并肩踏上那座老气横秋的过街天桥。这座桥年岁已大,站在它的背脊上,脚下晃悠得像是踩在水面。桥头坐着一位盲人歌者,手拉二胡,悠扬地唱曲子:“小小别无所求,只愿埋骨于西泠,不负我对山水一片痴情……”“真好听。他在唱什么?”文森问她。“苏小小。”女孩似乎被桥上的风吹得有些发抖,“她有才有德还有情。”“你像是还有故事。”女孩没理会文森,走到桥面中央,双手扶在桥栏上,向西边望去。“真遗憾,文森,没法听你唱歌了。”“如果你一定想要,现在就可以。”“不用,文森,我们没法做到的事情太多了。”女孩眼里闪着冷静坚定的光芒,双臂却有些颤抖,“忘记我,去那个湖,她最好看——对了……”她想起了什么,犹疑着。“怎么了?”他觉得他不该问。“你能替我保管一样东西么?”女孩不等文森回答,将右手手腕上一串檀香手珠摘下,塞给他,“我不忍心让它碎了。”这串玲珑的木珠被一条深红色的线穿在一起,一共十三粒,每颗珠子上都有字,分别刻着“瓦朗蒂娜”四个汉字和组成这个人名的九个英文字母。“谢谢你,文森,很高兴遇到你。”女孩左手一撑,双腿轻盈地跃过桥栏,纵身坠下了十余米高的天桥。沙漏医院和西湖仅仅隔着一条窄堤,然而围墙内外的高大树林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即便站在最高的楼层,也只能看见西湖周围的那些山丘。整个医院没有超过四层的房子,也不允许汽车驶入,一年四季都与世隔绝般寂静无声。道路两边是常年深绿的灌木丛,这些植物呆板严肃,永远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正对主路的那座老房子是住院楼,这座民国时代的建筑虽然不高,却坚固结实,每个阳台的围栏上都雕有花纹,很气派。住院楼周围的树是医院里最年长最粗壮的,这些香樟和梧桐把房子连墙带顶一起盖住,只露出建筑的轮廓和底层的大门。里欧的房间在二楼左手边的走廊中间。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年,因为心脏病没法根治,医生不让他出院。起初,他把住院视为等死,想方设法找回家的理由,不愿待在充斥药水味的空气里。他常常对前来看望他的年轻朋友们抱怨:“住院其实不如坐牢,监牢里,我想死就能死,没人拦得了我,可住院不一样,我就是想死也死不了。”话虽然那样讲,但突发心脏病的危险里欧自己清楚,一万个不情愿也只好留了下来。一年以后,当他习惯了医院的一切,也就慢慢把医院当成了家,再也没法离开了。有时候,他会突然很想念以前的家,就问自己,那里现在是什么样子呢?他看不到,只好把脑海里的那个家从里到外想一遍,在纸上画一遍。但他衰退的记忆力无法阻止松动的场景不断剥落,终于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再也无力弯腰,捡起那些跌落在地的碎片了。偶尔,他会找到丢失已久的一个画面,却又不知该插回哪里。今天是个普通的夏日,他坐在床边的摇椅上,面对窗口的大树,透过茂密枝叶中狭小的缝隙,享受一点被稀释的阳光。等太阳逐渐收起锋芒,散出慈祥的红彤色时,他便坐到写字桌前去写日记。桌上很拥挤,大部分被厚厚的报纸占据,只有正中间有一块空出来的地方,勉强能摊开一本日记。他拿起脖子上系着的那把小黄铜钥匙,瞄准抽屉上的铁锁。开锁这件事常常花费他很多时间,每次医生护士看到他这么累,就会帮忙把锁打开,然后劝他,何必上这锁呢,给自己添麻烦,里面有什么东西那么值钱?他们低头看看抽屉,不就是一堆旧本子吗,谁会要它们?里欧点点头,他知道,没人在乎抽屉里的这些日记本,但锁不能不上。本子里记满了他的过去,他觉得这些叫作光阴的东西总是渴望重见天日的,不上锁,它们就会跑出来逃走,和夕阳一起沉下地平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这么老了,路都快走不稳了,又哪里追得回它们。这次开锁行动倒是挺顺利,钥匙拽着身后的丝线,准确地钻进了锁孔。抽屉里很干净,没别的东西,只有几叠笔记本——黑色封皮,也有棕色或者蓝色,大约几十本,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起。里欧的顾虑仿佛来自幻觉,这些老迈的日记本哪里能够逃跑,看上去它们对安静地躺在这里没什么意见。老人拿出离自己最近的那本日记,就立刻关上了抽屉。他掏出衣兜里的老花镜戴上,又在桌上摸索,从报纸下面找出钢笔,打开面前的日记。这个本子比较新,刚写了一小半,里欧翻到昨天的日记开头,举起本子,仔细地阅读,还时不时四处改改。这样看了一刻钟,他把本子放回桌上,翻到新的一页,开始写今天的:2005年7月26日 晴 星期二聊天,问起家里的情景,他不愿多讲,只说都是老样子。我说很想回去看,他说行。但两人都清楚,要定个确切的时日并无可能。这个议题只可行到此处,再无下文。想对他说,我脑袋里家的模样已残缺不全,然而他不会明白的。他这个年岁,凡事不忘。突然念及彼时的自己,成天看书、写稿、编刊物,参与各类社交活动。友人们赞我有情志才气,将来必有作为……记不清那许多,只觉现在的青年早已失掉我们那代对生活的热情。今日身体无恙,血压正常,几天前的血糖检查出来结果,偏高。中午添了种降血糖的药。早饭仍旧吃不多,胃口难开。医生说再看看,若还是这样,则须加点消化药。行走较之前几天稍好,清晨下楼环花园走一圈,感觉腿有劲。午饭,隔床的病友又猛咳起来,保姆一直拍他后背,但他越咳越响,直到护士来方止。之后就不再吃饭,躺下,后半天再未坐起。我午睡至三点,被枝上的响动吵醒,不看窗外,就知是松鼠在梢头奔跑,弄得树叶发出沙沙声。它们跑得飞快,转眼便即消失不见,只留几道倏然闪没的灰影。想起幼时永福寺边树林里的松鼠,不但不怕人,反与人亲,大方地跑下树来,吃我们手心里的核桃与松子,样子可爱至极。现在的动物极怕人,人一出现就没影。想来因七月将逝,下午灵感突然降临,竟一鼓作气完成挂念已久的一文《七月》,自感可发表。其中有一段受好友碧砂的监狱之诗启发:“自己就像一艘装着沙子的货船,行驶在人生的河流上,腐旧的船底破了个大洞,记忆之沙正迅速地离开我,我每前进一点,装着的记忆就越少,等到沙子全都漏完的一天,我也将沉没。”盼秋天到来,夏日实在太过无味且闭塞,我最喜西湖的秋天,想起秋天便也会想起曾亮堂的日子。如果老天能把四分之一个世纪还回,我只要西湖秋天的那四分之一就知足。别过这个七月的黄昏。似乎是写完了,里欧轻叹一声,合上本子,放回抽屉,上好锁。他盖上笔盖,摘下眼镜,又是一声更重的叹息。他转过头重新看向窗外的红日,等待莱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天空下。对他来说,这好像才是一天的开始。黑暗渐渐爬满窗台,他忽然看见楼下不远处走来两个人,于是他有些惊喜地自言自语:“来客人喽。”福克叔叔的天堂郁金香莱易还没进病房就听到了那个熟悉厚重的声音。“里欧叔叔,这可是一件大事,不仅能为你这辈子的文学成就作一次完整的总结,还能给后辈留下很多精神财富。况且,现在不做就来不及了。”里欧床边那个圆脸,敦实强壮的中年男人看见莱易推门进屋,热情地站起身来:“啊,莱易,几个礼拜不见,你好像又长高了。”“福克叔叔。”莱易平静地回应他,握住福克有力的手。他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里欧,爷爷细眼眯眯,嘴角带着笑。“你来了真是太好了,我来介绍一下。”福克侧过身,莱易这才看见他身后站着一个身着银灰色绸裙,浅棕短卷发,长相极标致的女孩。他面不改色地心中一跳。“这是我的外甥女衾嬿。”福克接着转头对女孩说,“衾嬿,里欧爷爷的孙子,莱易。我告诉过你,莱易是个英俊的小伙子,而且和你一样,遍览群书。”女孩抬起右手朝莱易张了张白皙的五指,甜美地一笑,嘴形到了却未出声。“嘿。”莱易还礼,接着用陈述的语气问向笑嘻嘻的福克,“我是你的侄儿,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外甥女,我却不知道。”他询问的同时不易察觉地瞥向女孩,女孩也正看着他,凝脂般的笑容风情万种,真诚得没有一点破绽。“哦,这是我妻妹的女儿,现在是复旦大学中文系的本科生。不仅漂亮,还特别优秀。”福克说话中气十足,言辞敏捷,“莱易,我们刚在谈要紧事呢,正盼着你来。”里欧抬起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床沿,示意莱易坐下。莱易笑笑,老爷子真幽默。“我这次可不光是来看望里欧叔叔,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们。”福克坐在里欧对面,话说给莱易,“社里准备给里欧老人出一套四册装的文集,来表彰里欧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所作的贡献,也旨在记录上一代文学先锋的创作道路。”“噢?”莱易一听,来了兴趣,“是你建议的?”福克在出版社任职,莱易知道他有不小的权力。福克爽朗的笑声回荡在病房里:“这事情应该说是几方面的,首先,老人曾向我提过这个愿望;其次,领导觉得这个事情应该予以支持;另外呢,当然,我也终归起了一点作用。”“那你同意了么?”莱易望向爷爷。里欧轻轻点头:“这是我长久以来的心愿,也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答应。”“好,那我自然没问题。”莱易晓得这事情是老人拍板说了算的。“嗯,当然。这件事要做好了,老人七十年来走过的文学道路就算有了个交代。”福克清清嗓子,不自知地把双手放在略微鼓起的啤酒肚上。莱易注意到站在福克身后的衾嬿嘴唇轻缩,似乎想笑,搭在椅背上的左手一瞬间想抬起捂嘴,却到底忍住了,表情煞是可爱。她触碰到莱易的目光,也不慌张,一瞬便即抽去。“所以……”福克双掌相贴,轻揉肚腩,“我们现在要来谈一谈怎么开展具体工作。”“其实我很多年前就考虑过这个事情。”里欧红光满面,显得跃跃欲试,不住旋转着手中的藤拐,“我自己的文章都是有年份顺序的,而且比较系统,很多都已经成书。你说是四册装,那就分为诗歌、小说、随笔和回忆录四册好了,我和莱易可以一本一本来编写。”“叔叔你就不用亲自编了,太累。我今天带衾嬿来,就是希望她能帮助你们整理稿子。她刚读完大一,空余时间比较多,而且她细心勤快,非常聪明,又对历史感兴趣,肯定会给你省去很多力气。另外,莱易也可以做部分工作,他们两个年轻人,比较容易交流沟通,互相配合。我们是该把一些事情交给他们这一代做了,里欧叔叔,他们肯定能做好的。”里欧抬头问衾嬿:“你对我们这群人的历史了解得多么?”这一样是莱易的怀疑。“我以后的专业方向就是现代文学史,之前我还算比较系统地阅读过您那代诗人的前前后后。”衾嬿的声音甜而不腻,莱易觉得像是某种刚出炉的香烤蛋糕,还缀着新鲜水嫩的小红果,“不过我会一边整理稿子一边继续学习的。”莱易看得出这个回答让爷爷满意,老人的脸庞比之前更明亮了些。“那么就这样。”福克拍拍大腿,总结道,“里欧叔叔,你把一些不全的回忆再补写一下,尽量不留遗憾。衾嬿,你根据里欧爷爷列出的书稿目录仔细整理和校对,不能出错,有任何问题随时来问老人。莱易,你在图书馆,查阅资料比较方便,一些遗漏的、有疑问的篇目你负责寻找补缺,和衾嬿随时保持联系。我负责掌握整体方向和最后把关,尽可能给你们提供支持。都是一家人,有什么问题的话直接找我。”莱易虽然觉得这样的分工有些别扭,总归还是点点头,同意了。里欧也没有异议,他两眼放出极少见的光芒,那里有一种销声匿迹很久很久的,叫作希望的晶体在闪烁。“这是我的名片。”衾嬿倾身将一张椭圆的卡片递给莱易。名片做得很精巧,右边的空档处还印着一只黑色的碧眼小猫,“我月底之前不回上海,有事就联系我。”“好的,这件事从今天起就算正式开始了。一切顺利的话,不出一年,文集就能面世。很多人都希望里欧的文集能出来,我们要为这个目标一起努力,莱易和衾嬿一定可以帮你完成的,叔叔。”福克起身,握紧里欧的手,老人眼里泛起泪光。莱易在这一刻也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他努力收回酸楚的感觉,转头发现衾嬿正望着自己,却判断不出她表情的意义。福克也和莱易握手,向里欧告别。衾嬿说着“里欧爷爷再见”,手势则打给了莱易。和她擦身而过的同时,莱易闻到她身上清雅的香,那似乎是一种他童年在铁轨边时常品味的野花香。她侧过头,下颚和颈部的弧线柔弱又动人,收下最后一缕晚霞的亮色,融进她轻捷的身体,明眸对住莱易的双眼,仿佛刹那就能溢出水来。莱易并未躲闪,却还是感到脑门冒出了汗,为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女孩。他站在窗前,目送福克和衾嬿走出住院楼大门,消失在稍远一点的夜色里。“莱易……”里欧低声呼唤,莱易坐回老人身边,拉起爷爷的手,“我一直都有出版文集这个想法,哪个文人不想总结一生的文学之梦和人生笔记呢。真的要谢谢你福克叔叔,说实话,他对我那么好,我有些愧疚。”“他是你的侄儿,是你的学生,现在又有能力为你做点事情,你就别多想了,把文集做好吧。”莱易抚摸老人的肩膀,安慰说,“没事的,你以前付出得足够多了。”“我倒不是指这个。”里欧显得有些疲乏,之前的兴奋已褪去一半,“这其中的很多事情我一下子也没法和你说清楚……还涉及到别人。”“我知道。”莱易对福克叔叔的身世和经历的事情有所了解,但也只是个大概,“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说吧。来,我们吃晚饭了。”今天的晚饭,两人似乎有了很多话题,比如福克,比如衾嬿。“有报社的朋友来看我,告诉我福克官腔很重,我一点也不那样觉得,他给人的感觉更像个实干者。”里欧掀起围兜擦了擦嘴,“对了,莱易,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应该喝一点。”莱易点头,从橱柜里找出两个迷你的高脚酒杯和一瓶普通干红葡萄酒,一人半杯,祖孙对饮。这酒是别人送来的,老人平时不喝,便一直放着,似乎就在等待这样的日子。“我不知道福克叔叔为什么要拉那个女孩来做编辑工作,完全可以交给我一个人的。”莱易给自己斟满一杯,一饮而尽。“你要上班,她是大学生,而且福克肯定想让他外甥女锻炼锻炼。那个姑娘挺好的,复旦学生,比你小一岁,很漂亮。”“你这个老复旦人嘛,总归会偏爱小校友的。”莱易知道爷爷和自己说笑,“不过说到漂亮,她一定不如福克叔叔以前的妻子吧。”莱易又哪里见过福克的妻子,这些都只是他听爷爷偶然讲起的——那位当年被誉为“天堂郁金香”的女人,是一名风华绝代的越剧演员,嫁给“有历史问题”的福克的举动,在二十年前这座还不算大的城市曾引起过浪潮澎湃的议论。可这位美人却命运不济,和福克结婚没有几年便离开了尘世,去往天堂的原因也似乎为人避讳,无论是福克本人还是与其有关的亲朋,对此都只字不提。后来,福克一直没有再娶。这个略显传奇的故事对莱易来说有着不小的吸引力,不过尽管早已成人,他仍然保持着足够的耐心,等待有一天里欧亲口对他讲述其中的一切原委。不过里欧似乎也有他的难处,每当讲起这个定期来看望自己,几乎有点像亲生儿子的侄儿福克,他都显得犹豫不决,似乎在故事刚开始的地方就立着一面难以逾越的高墙。莱易仅仅知道这一点:福克和里欧的一位好友有关。“话说回来,”里欧点头,呵呵一笑,“虽然没了老婆,福克的事业倒稳步攀升,从一个历史研究所的实习生当到了现在出版社的中层干部。”“福克叔叔的孩子怎样了。”莱易说得轻描淡写。“你明知故问,偏提这壶。”里欧的声音忽然又变得低沉,“他女儿大你一岁,不过似乎和他关系冷淡。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很多年没有见到她了。”莱易从不追问别人家庭的秘密,他对那些事没有刨根问底的信心和欲望。因为就连他自己的家庭,都不知道有多少该问却未知的疑惑。他更愿意拿陈述的语气去蹑手蹑脚地试探,这种自卑的试探注定是要失败的,不过他早已学会坦然地接受这样的失败,继续做那个讳莫如深的自己。晚饭以后,两人又说了些话,都为即将着手编写文集的事情感到喜悦,弄到最后里欧亢奋不已,难以入眠,血压也升高了。莱易害怕爷爷出问题,等里欧彻底睡着才离开病房。走出住院楼前,也许是受到那点红酒的影响,莱易掏出衾嬿的名片,给她发了条短信:“莱易。”女孩回复得迅速:“莱易,做文集之前,我们得弄清七月诗派和一九五五。”七月诗派自然是最主要的,让莱易百感交集的,是一九五五。对他和爷爷来说,这是个大写的数字。这个年份隐匿着太多被流放的记忆和历史。

前言

选择遗忘,还是选择回顾?——《流放七月》序张抗抗我,真诚地,向所有拒绝遗忘,选择思考的读者,推荐这部《流放七月》。以我的阅读经验,我自信遇到了一部“青春文学”里难得的好作品。难得小说独一无二的取材与叙事策略;难得作品中浓郁的时代氛围与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叙述语言;难得故事跨越了大半个世纪,以四条线索交叉融汇而成的精妙构思和文体创新;更难得,是作者如此年轻:一位“90后”的大学法律专业学生,竟然,竟然能够自觉地“选择回顾”——选择对历史人物的怀念与质疑。这部小说带给我的震惊如此巨大、如此猛烈,以至于我不得不开始重新认识这一代新作者的成长。《流放七月》显然超越了“90后”读者的文学审美趣味,也超越并纠正了我们以往对“90后”写作的常规认知。如今,在我这个年龄,恐怕已经很难被一部作品轻易打动。然而,《流放七月》的阅读是一次例外。我被小说中那种忧伤沉郁的气质深深感动,为作者内心的伤痛扼腕慨叹。我在当代年轻人困惑迷茫的青春及遥远沉重的历史往事中来回穿行,一次次经历着短暂的白昼与漫长的暗夜;与作者一起感受春阳暖日并承受突袭的风暴。我的心滴血我的眼酸涩,我与他和他们一起欢乐悲戚。这个有关理想与灾难、有关责任和希望的小说,触动了我——我们“老一代人”依然敏感与紧绷的神经。书中的那些人物,无论是青葱少年莱易和文森,还是老迈衰弱的里欧与佩蒙,他们的遭遇和最终的宽谅,向作者的同代人发出了一声无法回避的警示:在这个“娱乐至死”的物质社会,那些正在被迅速遗忘,甚至从来就没有被输入过年轻人记忆库的历史往事,真的与我们(你们)当下的生活无关么?读到这样真诚的文字,我何等欣悦何等欣慰。正因作者心存对未来社会的期待,因而才有了质疑谎言的勇气和独立思考的能力。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历史中,不再为别人的历史而活。作为一根细弱稚嫩的“会思想的芦苇”,作者背负着无形的“精神奴役创伤”,从历史谎言的泥沼中起步,开始了艰难的“逆水之行”。青春文学不再是唧唧呻吟的“小我”,而有了开阔的视野与博大的情怀。作者以文学和文字作为追踪的工具,从“淡妆浓抹”的美丽西湖,一步步寻往源头漫漶芜杂的“上游”。究竟是“一切终将过去”,还是“一切都不会轻易过去”?与同年龄的青年人相比,冬筱更在意对荒凉孤寂的“江之头”的寻访。他逐段探察那些涓涓细流在汇聚奔流的过程中,独立人格究竟是怎样被裁断扭曲并碾成细碎的粉末;精神之光怎样在暗夜里被摧残殆尽,又是如何在劫难和余生中顽强地发出黯淡微弱的光亮……对于这一枝早熟的嫩芽,我格外珍惜。不仅仅是为了纪念七月,不仅仅为了辨明主义和是非。而是,而是为了上一代人的“精神奴役创伤”,不再在这新一代人身上复现。

后记

历史的关头并不总是轰轰烈烈,比如现在,七月诗人已经所剩无几了,谢幕之日即将到来。等到他们全都逝世的那一天,又有谁可以和往昔对质?谁来证明中国二十世纪沉痛历史的存在?我们将要失去他们了。这或许就是我开始写作的原因——用小说的方式去谈论一群本该和文学关系更大的人。莱易说,我要去面对的不是荒谷,不是荒谷案,而是那个时代在五十年后依旧清晰可见的对人的创伤——我们这代人理应了解历史究竟是什么,有何意义,并且反思这个国家的过去,用我们自己的视角回望长辈的人生,担起一点点失落的责任。当年轻人尝试着去弥补历史的裂隙,成为缝合者时,一些希望也就依稀而至了。我们都离不开各自的过去、家庭的过去,但是我们可以从回忆中汲取经验,利用回忆来改变我们未来的前进道路。然而我们似乎已经不在乎了,即使我们拥有足够的能力去理解——因为历史本身就是一个过时的谎言,一个甚至不再能够证明对错的谎言。关心这些有什么意义?历史身后的嘈杂早已可有可无。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历史中,让人们激动的、难以入眠的,永远是当下。文森又怎么可能为了别人的历史而活?他只不过把握到一些暗藏其中的关联罢了。王元化教授说:“我们一代的知识分子,大多是理想主义者。”所以,当里欧只剩最后一丝力气的时候,他想到的只可能是他尚未完成的理想。而莱易,则要继续完成爷爷的理想。重要的不是他将以何种方式生存,而是他会为家庭的历史作出怎样的贡献。文化的历史、国家的历史,个人将无从挣脱,要知道,连超级英雄都早已变成了一团面粉。鲁迅先生说:“年轻的梦,发现是这样得小。”里欧在看过一生中那些所谓的“大”东西之后,最终应当回归诗歌,回归他年轻的梦,而不是沉溺于回忆,凄凄惨惨,惶惶而终。我把里欧和佩蒙作为七月诗人的特殊代表,把西湖作为历史地点的代表,这对莱易和文森来说如同一个仪式——在永生的信仰和进军的呼喊里,永远有你们的名义。宏观的历史是充满机缘的,比如“黑色勇士”(宝剑指的是《三十万言书》)。故在此要感谢三位诗人:浪漫诗人雪莱、钢琴诗人肖邦以及小说诗人卡夫卡。作为同样早逝的天才艺术家,他们的命运本身就是预言,而他们深深爱恋着的世界,也在尽力为他们反抗——那是一个复古的欧洲。这里又要引用鲁迅先生的一句话:“先是虚伪的花呀,爱呀……现在是虚伪的死呀,血呀……呜呼,头痛极了!”我故作严肃的态度是否也是放之于时代的虚伪?很可能是,然而有那么些瞬间,我又觉得自己退无可退——文森希望莱易把他写进小说的意义就在于,我把七月诗人们写进了小说,并将永远记得。七月诗人们的谢幕之日已经不远,小说本身就是一个必将发生的预言。我们将要做的,正像塞缪所说,是选择遗忘,还是选择回顾?也许终究会有一天,我们将不知历史为何物,因为我们不再关心了。然而,我又是如此相信怀恋的价值。

内容概要

冬筱,上海最世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签约作者。出生于90年的浙江杭州人,从小深受家庭的熏陶(爷爷曾为“七月诗派”一员),热爱写作,尤其偏好有一定历史厚重感的小说创作。一直认为写作的人,自我应该少一点,多去思考,有一点社会担当,所创作的作品应该对部分读者有一点启示的作用。
长篇处女作《流放七月》2012年10月正式在《最小说》杂志上开始连载。

书籍目录

第一章 暗故园第二章 创伤漂泊者第三章 一夜成秋第四章 野火在野火里第五章 芦苇梦第六章 小车桥与勃朗峰第七章 谢幕第八章 离别之井后记 念且无痕

编辑推荐

《流放七月》编辑推荐:作者冬筱是继笛安之后,新生代的严肃文学代表,同时也是90后作家代表、文二代。他以超越同龄人的思想创作了这本近三十万言书的《流放七月》,选择了独特的历史事件进行艺术加工,不仅再现了那段烽火年代中国青年人的热血激昂,也带出了他们文学创伤的悲凉记忆,并以两代人之间的激烈矛盾折射现代青年的思想与个性。书中两位80后主人公莱易和文森,他们背负着各自家庭的过去,在彼此支持和成长中寻找着对抗个人命运,抚平历史创伤的生活道路。在这个过程里面,他们一边追溯缅怀着祖辈七月派诗人的历史,一边经历着不断的自我拷问,而这其实也藏着作者冬筱的内心缩影。可以说,小说不仅将两代人的“热血青春”与“流浪青春”碰撞展现,更首开先河地在青春与“沉痛历史”之间架起桥梁,作为一个“继承者”来说,实属难得。

作者简介

故事发生在2005年的西湖边。
出生于一个残破家庭,从幼年开始就与祖父里欧相依为命的莱易,在七月的末尾与民谣歌手、来到杭州学钢琴的文森偶然相识。同样成长于单亲家庭,从小受酗酒母亲压迫式管教的文森,因为彼此成长经历的几分相似让他与莱易的友谊逐步深厚。而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莱易的爷爷里欧和文森的钢琴老师佩蒙都曾是七月派的重要诗人和作家,却在荒谷案中友情决裂,一个含冤入狱,一个隐匿于世。莱易试图找到当年里欧与佩蒙决裂的原因,却也因为自己杳无音讯的父亲塞缪而与爷爷开始产生分歧;文森一边在钢琴课后倾听着佩蒙往昔的人生,一边努力在明亮的生活里抹掉记忆中母亲挥之不去的残影……


 流放七月下载 更多精彩书评



发布书评

 
 


精彩书评 (总计2条)

  •     真实、虚构与梦幻,如何区分?有何必去区分?这位年轻的作者,笔力却不稚嫩,其中的厚重感,独特的叙述模式,引起了我的阅读经验期待视野,于是,我将2013年的最后一个夜晚的所有时间给了这本书。尽管原先买来,是最为催眠用的。我实在不想在睡前读枯燥的学术书了。这一个微小的视角,折射的不仅仅是这个家族,不仅仅是七月诗派,不仅仅是那个时代,甚至包涵了那个时代留给后人的无限的惋惜、沉痛与思索。另,提两个问题:①P276的“翡冷翠”似不妥。②叙述佩蒙要去见里欧那一节,交待了佩蒙过世,似乎,再说莱易问护士佩蒙倒底是否去见过里欧已是多余。以莱易的少年老成,答案当早在心中,不必言道。
  •     我是在北青报每周五的青阅读上看到这本书的,当时只是看到了书评(后来知道就是这本书的序),也没有注意到是作家张抗抗写的序,也不太在意“‘青春文学’里难得的好作品”的噱头,甚至还有对郭敬明及其集团莫名的抵触,对于小说的核心“七月诗派”和“胡风案”我也不了解,也不关心。我在意可能只是想看看作者如何把对历史的反思和“青春文学”结合在一起。但不论如何,我买了这本书,也读完了它。这本书和七月又太多渊源,故事起始于2005年的七月,又终止于2006年的七月,而故事也可以追溯到七十年前的七月,还有七月诗派和那些七月诗人们。我的这本书是2013年7月第1版,2013年7月第1次印刷,七月份购买,七月份开始阅读,七月份读完它。我向来不会写读书笔记或是读书报告之类的,但是我还是想留下一些文字。两个时代,两代人我开始不知道作者的祖辈就是七月诗人,也不知道张抗抗是作者的姨妈。但是我知道,作者真的对七月诗派了解很多,只因他付出了很多。他想留下这段历史,他的确做到了,我们记住了这段历史。当然,作为新一代人的作者和我们很难再将这段历史传给下一代。但是,就像作者希望表达的那样,那一代人,和他们的历史,由我们来背负。莱易和文森最开始看莱易、文森和里欧三个名字总觉像外国人括弧笑,莱易、文森就像两条线一样,把里欧、佩蒙,上一代和这一代,理想和现实,交缠在一起。读小说时,常把自己代入那段时代,但这次却没有带入自己,可能是我从没有体会过类似他们的孤独,他们的理想,他们的爱情,以及他们的背负。或许这就是他们的青春,然而,我的青春,却还难说正式的开始。可以猜到里欧和佩蒙的结局,但文森的离去或许真的给我一个惊但没有喜,猜不到结局,也没有结局。读到潇潇在上海时,突然就闪过了她和文森的关系,但没想到还有塞缪。作者的世界太小了,莱易、文森、珍妮/衾嬿、枫莎、E他们有着太多的渊源,的确,《流放七月》的世界是为他们而塑造的,但这过多的“巧合”的确有点略显矫情。虽然作者也说“这些事情本来乏味”,但我觉得他最后的保留无疑是失败的。西湖以及她的城市作为一个资深的北方人,我只到过一次上海,其他时候就一直在北方。对于西湖,虽然可能看过她的照片,但我所熟悉的西湖只是一元人民币背面的图案。对于她的城市,我更是不了解。在这个七月,我能用文字了解那个城市,的确是有所收获。然而,这样的城市,就像作者所说的那样,再难保持往日的澄澈。作者的三十万言书我不看电影,不听音乐,也不在意绘画。或许作者在文中融入这些,对我来说,只是无关痛痒,但不知道这三十万言书中的文艺气息,文青们又能从中感受多少,吸收多少。终结于历史七月诗派终将终结于历史,而在我们的青春逝去后,我们也终将终结于历史。我们能记住历史,但历史不一定会记住我们。所以趁着年轻,让我们多行走在这七月。

精彩短评 (总计43条)

  •     命运的任何结果都来自我们的选择
  •     除了好看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觉得这是我看过最好看的小说,但是却很少有人知道,可能是因为它太沉重?又或者是因为我们太浮躁
  •     蛮值得阅读的,很有韵味。很喜欢。
  •     “一息尚存,仍要歌唱。”
  •     .看到张抗抗在序言里面说:我无法想象,那个刚刚20岁出头便开始了这次旅程的冬筱,是怎样以超常的耐力,独自面对浩瀚繁复的史料,在灯下陪伴那些命运多舛的“七月派”诗人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作者是我的榜样………………是每一个有作家梦的人的榜样,《流放七月》好看。。。。
  •     喜欢,不错!主要是写历史的,读这本书就像跟七月诗派的诗人们以及他们的后代交流,因为是90后写的,正好也反映了新时代的年轻人独到的眼光和视角。客观而且感恩的心让我颇为感动,像一位智者站在历史的纪念碑前细数以前苍凉,悲伤,闪烁着人性光辉的,热爱祖国的往事,读来不再枯燥,不再是冷眼旁观,反而是激起心底最深的共鸣!也让我同时更深刻的感悟历史,激励我思索人生,追求梦想。... 阅读更多
  •     我想,其实更要紧的不是急于辨认自己和历史,和那时代年轻人之间的共同点。一个真正历史的态度,是确认不同,并写出这种不同所以发生的过程。宿命轮回都是不够的。但作者的心情我大概能理解一点。可以期待的,是作者何时能写出并真正理解小说中那个逃避的,消失的父亲,以及作者何时能敢于直面我们这代人经验的匮乏,而不是用戏剧巧合或酒吧妓女之类,搪塞这种匮乏。
  •     没有耐心一次看完所以开始觉得是一部冗长枯燥的作品,可是读完之后心里很久不能平静。年轻的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正视历史,和它留给人的创伤然后正儿八经的收拾好家伙什儿去缝补和创造,这个世界上永远有值得做一辈子的一件事。作者的沉静大气的文风和缜密的文字真的值得去看
  •     这本书毫无疑问是最特别的那一本!非常的棒。
  •     不错。文中所透露的风格很喜欢。
  •     我对最世文化的作品其实蛮喜欢的,别的不说,且说表象——书籍装帧。最世的书籍装帧设计很细心精致,也格外有特色,常常一个小小的装饰图标就很美。这书其实我尚未看,因为说的故事牵扯到七月派和胡风反革命集团大冤案,所以很有点兴趣。况且这还是个90后写的东西,对历史的敏感度来说,也值得一读。
  •     拖沓
  •     故事中的故事 关系中的关系。深刻 平静 大地之灯。佩服90后竟能写出这样的书。很厚重的阅读感
  •     一口气读完,先是被历史的题材吸引,打开一看名字都是外文常用名的中文音译,出戏数次。英雄迟暮之时闪回之前的一生,文章用大量的日记,小说,诗歌为故事增添羽翼。七月诗人的开始的一段青春激昂,有闪回武汉,武大的片段;之后1955开始一切都变的阴雨慌乱,诗人们的伴侣,第一代和第二代继承人,都同时持续承受各种纠结和扭曲。人都是活在前人的肩膀之上,但是每一种出逃方式都不会成功,却让人觉得闷。另外圈子也被命运安排的太小了一点。L却是一个亮点,作为小偷的那一段很吸引人而且让数条线索合体。至于诗歌(特别是现代诗)这样的文学载体,接触少,很多时候并不呢理解其中深意。
  •     “有些宽阔的地方让人们以为那里必定有人存在,这不是真的,其实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     是历史是回顾是与小青春不同的,同时也没有放弃小说该虚构的部分。
  •     永远对有历史气息的书没有抵抗力
  •     非常棒的一本书,很是喜欢,我觉得是我看过的小说里排名前十的。
  •     写的很好不同于一般的作家
  •     看作者的年纪,确实不简单,赞一个
  •     花一样雍容又败落
  •     好物,最世的东西一向耐看
  •     很好看,但是真遗憾,我喜欢明亮的故事。
  •     关于西湖风景的描写还可以。栖霞岭啊栖霞岭,省图啊省图。北山路啊南山路。其他的太散了。
  •     我真的不想说这是一本小说,刚在最小说追了2两期就没再看了,无主题,无情节,无人追,简直就是个三无故事,说它是散文都觉得高估它,亏得还有那么多人写序。
  •     只要想到那时被这本小说如此深切的打动过,我就明了我过得是什么样的青春
  •     读起来 厚重而又流畅。赞同评价说巧合的痕迹太明显 但作为一个故事 我喜欢你的巧合 喜欢这种历史背景下灰暗又不灰暗的故事 也喜欢书里的每一首动人心弦的小诗。作为同龄人 由衷地佩服作者的文笔 希望你依然 静静地发光发热。
  •     大概是看过最好的历史小说了,但文字还太青涩
  •     历史沉默地砥砺前行,被尘封的往事、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在作者或者说是小说主人公的回忆里被一一还原,呈现在面前,那是爷爷们一生的煎熬,那是孙子们无声的对抗
  •     原来你纯美的讲述,都是真迹。 我虚伪的无言,我的过往。 全是赝品。
  •     流放七月像一个深不见底的谜一般,藏着过去的秘密和作者心中的情结,认真读下去你才会发现作者深刻老道的笔锋下,是他和祖辈们都不愿忘怀的满腹辛酸。
  •     青春小说 小人物的爱恨融入大时代的背景中
  •     这本书一开始读的非常艰难,感觉几乎读不下去,没想到读到30%开始感兴趣,一直读到结尾感觉很不错。整本书节奏感把握很好,通过小说可以对七月诗派有一定了解。
  •     本书作者的文笔很老练,故事叙述得很好,作者年纪轻轻就能写得这样好,支持一下
  •     对于一个90后的作家 来说,也是很好的了,只是书中的巧合痕迹过重
  •     恩怨一碗,仰天一干。泪光不眠,胸怀一喊。抖开时间的面纱,历史的恩怨纠纷也许可以被我们相逢一笑泯恩仇、也许我们还可以相逢一笑不开眼。但总有些人、总有些人凝固在我们的泪光中,铭记在我们的胸怀里。看过此书,你就会懂……
  •     书籍很好,一口气读完,回味无穷,很喜欢冬筱的书,是90后的骄傲。 文章语言诗化唯美,为主人公的命运感到悲伤,也为他们感到幸福,最后的最后,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践行对生活的理解,对历史的理解。还想再读一遍,或许有些人不喜欢,觉得它很无聊,但是自己喜欢就好。 不想说太多,只是觉得好,就推荐啦!!!详细内容就自己看啦!!我绝对没有打广告。我是买家也是读者!!!
  •     我们的青春和故事
  •     讲那个年代的故事,两家三代,最后发现人物关系是个圈~七月诗人,理想,家庭,爱情跟亲情。
  •     想读很多年 最近真正读过觉得还是过多期望了
  •     真的是非常好看的书,我觉得现代小说能被称为“文学”的真的不多,而这就是其中一本。
  •     在火车上看完了这本书,因为这本书我还特意去查了胡风案、七月诗派,对建国后的那段错案算是有了一定的了解。七月诗派终将终结于历史,而在我们的青春逝去后,我们也终将终结于历史。我们能记住历史,但历史不一定会记住我们。
  •     “七月诗派”发展和深化了五四以来新诗的现实主义传统,把政治和艺术、思想和感情结合起来,同时从其它诗歌流派中吸取艺术养分,为新诗的艺术探索提供了十分丰富的历史经验。 在这本《流放七月》中能看到作者自己创作的一些诗,和“七月诗派”风格很接近,足可以假乱真。值得一读。
 

外国儿童文学,篆刻,百科,生物科学,科普,初中通用,育儿亲子,美容护肤PDF图书下载,。 零度图书网 

零度图书网 @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