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移事往》书评

出版社:聯合文學出版社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01-1-15
ISBN:9789575223106
作者:朱天心
页数:232页

生的守望

最近的日子有些泛黄的颓废,不去上无关紧要的课,窝在寝室一本本飞快的翻书,然后丢到一边,不留过往。知道朱天心是在胡兰成的《中国文学史话》,名字略显生疏,到图书馆借来,是她的文集,《采薇歌》。第一篇《方舟上的日子》,她高中时的文字,跃动,青春的质感,真是干净的使人心惊。真正欢喜却还是到了《时移事往》,渐趋温和的笔调,荏苒的时光不经意间被拉得漫长,潮湿攀爬,生命的景致昏黄而苍凉,却没有绝望。看了很多文字,写的却越来越少,生命越充盈似乎就越谦逊,感觉到自己的蜕变,缓慢然而是真的好,不复少年时混沌而不加选择的激情。对于文章开始有了清洁的理性,他人看来多少有些冷淡,与文字的关系,恰如恋爱,浮华落蕊,相看相欢却不沉沦。从书中醒来,温暖的看着落日,独立寒江。长久欢喜的却还是那样张扬的女子,甚至是带了怜悯又艳羡的眼光,像在倒流的时光,静静看着从前的自己,遗失了语言。从尖锐化为安和,在巨大的悲喜面前都遗忘了眼泪,只有心中的荒芜和肃杀,那是何等的苦创,又是何等的丰盈。于是有些文字就这样铭记,也或许只有这样的守望,从能在不同的时空穿越我们心中最后的钝重,寂静的,燃放。他始终没有进入她的心灵,他却是离她最近的人。他看由那烟花盛开陨落,天地之间万籁俱寂,惟有这没有言明的爱,隐忍的,寂寞的,一点一点由孩童进入年少,再由年少迅疾的苍老,我们都没有察觉,那最是冷酷无情的年岁,何时踱过,不再往返。并不算悲剧,浅浅的抓住人心最后的挣扎,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却在死亡的面前除去了界限,平等的拥抱,安静而卑微的爱,直至沧海桑田。在宏大的命运面前,两个人的存在不过蝼蚁,可是加上了守望的砝码,便构成了水远山长的人世。她写给他的信,“……我仿佛像一朵竭尽平生之力开好了一夜花事的花儿,委顿了,至此,心愿已了。我想做的,还没做的,他们都已替我全部完成了,我不知道我今后该如何,或许回台湾……或许嫁给Mario,一个阿根廷大男孩,年初在SOHO认识的,上星期他向我求婚,说婚后便一道回阿根廷,那里他们家有一个不算小的牧场,我也很喜欢他,尤其他恰也会唱Te Quiero Dijiste,他知道我喜欢这歌,还特带我亲去听唱红这首的Trio Los Panchos演唱。你还记得不,就是几年前你在功学社弹过的那首,《月光下的梦幻》,当时以为那时是我最失意落寞的时候,可是现在我才知道世间还有更大的不能遂意。我没有认真想过婚姻的事,若是不久以后你得知我结婚的消息,请为我祝福,因为那一定就是喜事了——也许夏天过后我们就又台北见——很多事情,离得远了,反而清明起来,我很感激你,因为不管我做什么,你都相信我绝对有我的道理在,因着你这样的看待,我竟真的不能做出与自己说不过去的事情……”那时的他们,隔海相望。她并不爱他,事实上她本是脱俗的,对于人世的万事万物都有极好的糊涂。可是这滚滚红尘,她惟是铭记他对于她的恩,感念的,认真的,甚至于显得严肃了,放在心中珍重。我很喜这文字间沉沉的分量,让人不敢亵渎。再见又有亲极反疏的忐忑,“果是爱波没错,她一身黑衣地遥遥立在走廊那头,我止住脚步,深怕一点点的走路震动会惊破我所看到的画面。我们便这样相隔远远地静静对望着,起先都努力笑着,直到面颜同时撑不住地仓皇起来。”中国的人世,是如此的贞亲,此时无声胜有声,眼泪都是因为欢悦。April comes she will. 合上书的时候没有感伤,仿佛心中有风吹过,带走了什么,再也无法挽回的纪念。时移事往,无声的轨迹,安静的像画一幅素描,木炭簌簌得落下了灰,转过头去,看见细雨中的白衣少女,始终寂寞的微笑,还有那个年轻的男人,矜持而明亮的目光。

肝胆俱碎 面若寻常

用了一个下午,缓慢地读完《时移事往》。觉得手脚冰冷,天色竟已全黑。内心黯淡闷堵,藏不住的恐慌。恨不得隐没进庸碌的凡夫俗子中,以躲避命运看似独独的垂青眷顾和日后一连串凄冷无常的报应。越是曾经的烈日骄阳,越是入夜后的暗黑无光。只不过默默接了岁月一掌,肝胆俱碎,更悲切的是面若寻常。

一夜花事————纪念爱波,“我”还有仍钟情的朱天心

“我仿佛一朵竭尽平生之力开好了一夜花事的花儿,委顿了,至此,心愿已了,我想做的,还没做的,他们都已替我全部完成,我不知道我今后该如何?”——《时移事往》爱波时常觉察出在变老的蛛丝马迹。也许,只是太老。但这种老,重又读了朱天心的《时移事往》时,才知道比起她的老灵魂来,自己只是青涩。他们已老至,如悬在天边的深井,一倒,哗哗地全是水声。到人脸上时,就变成了泪。我是不肯承认这泪水滢光的,因为老了呀,老了就不会哭了,就能以眼还眼地恶毒,就能就能……但算了吧,我还是为爱波哭了。那么多年前,我就曾为她流过泪的,但那一点同情早在时间里卷洗干净,无存什么了。直到今天,午后的图书馆重新找出这本花城版的《采薇歌》。再复习一次她的故事。在那时时被提醒的自觉里,抱着“其实,自己还真是年轻,还真是持久”的态度读下去,原来,经年,我这心中的敏感点不变,那点爱哭鬼的气质还残存。朱家生得好女儿。朱天文,朱天心,朱天衣。个个都是讲故事的好手。也不见得她们的每篇故事都喜欢,比如朱天文的新集子,巴巴地跑去书店买来的,半人半鬼之间的时间切换,却很让我不耐烦。但,朱天心早些时间里,给人留得的这一片人心处的美好,写得虽是那岛上的人,过去里的事,却总看,总喜欢。方舟上的日子,采薇歌,多清爽!别进化了吧,朱天心,再进化就要到了她的威尼斯之死、古都时期,甚至更远了。清亮的童声都乱了套,虽然更接近真实人生,但,害怕。不是?这种害怕,是怕自己成了王德威和朱天心们眼里的傻子“老灵魂生年不满半年,心怀千岁之忧。他/她们知道太平盛世其实隐藏了无数劫数的契机,也惊讶在生死大动之前,凡夫俗子竟能活得如此浑然无知觉。” 自己抱着个石头当月饼,边流口水边赞好吃;明明没有穿衣服,还煞有介事地理一理裙裾……最可悲地是,你这么痴心地表演,当真,而旁边一个只冷着笑眼的人,却看懂了!谁想当这样的凡夫啊?虽然,我们,我,就是。但又甘心当了半夜睡觉都闭不上眼的不死灵魂么?那夜夜听鬼锯骨掏心,而旁人偏合着这声响大跳康康舞,你这灵魂,你不恨自己独独清醒?!想低欠下身子,一挤眼也就跳起来吧,偏那鬼又森森地给你喝倒彩,而那些傻子,还敢嘲笑你舞步生疏,架势撩人!真是一个恨啊,只好暗自磨牙,却连个蚊子都不敢去咬,因为怕咬不死。这样的“先知”当不得,傻子又做不得,真为难不是?!于是,只好自己给自己开解,解围,继续为爱波的这一死垂泪,在人人瘫睡在自己的书桌前的图书馆里。算是把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的尴尬时刻虚掩过去。她啊,根本就是个今天的夸父,脚底藏有死穴的巨人,嗯,还是那个热心革命,早死的华丽的天才诗人,叫谁来的?或许她还是那个用蜂蜜给自己粘个翅膀冲向太阳的人呢。切,明明就是偷火的普罗米修斯,日日推石上山的那个中了咒的傻人儿西西弗斯(这名儿听着就让人哀由心生,不是?)……谁知道,反正眼前我哭着爱波,她这个被自己、被家庭、被外人、被社会、被仇人甚至爱人们折磨至死的性灵,终于还是死了。私下里计较,却不得不承认她这一死,未必有她那些冲破世俗、打破平常的那些前辈死得光荣:他们最差得也是轰然倒下,灿烂的则是化作了三千桃林甚至一个大火球。就算是日日被鹰啄雕食吧,日日得推着巨石爬山吧,那也是很肉搏、有种人生(算了,是神生)彪悍气概的!算起来济慈是最接近她这种世俗无趣死法的了——死后被各种诗人或者不是诗人的人在媒体上歌颂、表彰,本来大大的一个肃穆事情,与烟火表演划了等号似的。弄得全世界都知道他死了。爱波好歹没有被这样广泛地瞻仰,但她却得不断磨合、甚至配合现代医学对人体的那些手法。各种刀片、针钳,划开她的肠腹,或者探进她的子宫,再或者像缝布娃娃那样,生生把她重打还人形。总之,是她这种挑战者里,死得再“正常”不过的,我的意思是说,她死的,好丑,好冰冷。即便成了这样,好歹她还有一个“我”在等待,在守护啊。这个可怜人儿,“我”这个可怜人儿,注定是要不人不鬼的。不然这个挑战者怎么肯放下骄傲的下巴,给“我”一点说话的时间,甚至还仁慈地留下些仅供意淫、怀念的景致?她肯定知道,“我”从石化人里走出,却还有点热腾腾的血肉。但也不多。真是可怜,有这点为人的标志,真是不幸。它太少,暖不干自己的手心,它又太多,时时让你生受着生活的刺痛或者钝痛。半间不介的。唉,爱波死了就死了吧,死是宿命,特别是她这种落尘仙子的宿命。我为她哭着,却泛开着想,是不是我也应该为“我”而哭几滴泪呢?“我”才是全天下最可怜的啊,看着自己的信仰和爱和欲的寄托就这么死于眼前,手持柳叶刀却也救不回。这何止是天谴!爱波,我心痛她的这一次死亡,虽然有爱慕的人经手她的肉体死亡,但真是比她的前世前生堕落太多了。她这一死,照亮的场面和人心,也肯定比先前不济多了。瞧吧,再热烈的反抗,再高吭的搏斗,都不得不屈服于科学的进化和人性的无比快速的退化。无论如何,爱波请你收下我这一抹泪和敬仰,我一边同情你鄙视你咒骂你的堕落,可我还想悄声询问“你再重来挑拨“我”/我的安稳和寂静,是打算几时?”我恨你来,但更怕你不来。我这一脸的泪呵,怎么就擦抹不去了呢?

这样的女子叫人深情眷念

好久不见这样的女子,坚强独立、不畏惧任何眼光的探索,亦绝不屈服于任何俗世的权威和命运的捉弄,飞扬而肆意地追随梦想的召唤,生命短暂如昙花一现,却又似她的一生已替很多很多的女子经历过种种她们不可能的轮回。这样的女子带着遗憾离去,却似无可遗憾,就像她所说的,“我仿佛像一朵竭尽平生之力开好了一夜好事的花儿,委顿了,至此,心愿已了”。这样的深情眷念,怎么会是“时移事往”呢?分明是刻骨铭心的不甘。又一次地想起了《莲花》里的善生和内河,《陌路》里的天末和中砚,《旧爱》里的典青。真正触摸你灵魂深处的,或许不是你最亲近的人。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烟花的绚烂在瞬间照亮彼此,也注定在瞬间陨落。最美的时光总是走得最急。“我是牡羊座四月生的,而且四月是旧历三月,三月是桐月,你们没看过漫山遍野油桐开花的时候吗?比秋天的芦苇还要白!她是个凶猛残忍的战争女神,可是她同时也是最纯洁处女的象征,她是宙斯钟爱的孩子,她从宙斯的前额跳出来,呐喊之声,震撼天地。她的神情就像那幅踮着脚要摘果子的摄影作一样,对这世界并无多求,只是像个小孩子全心全意却又怯怯地伸出手,我要糖,又坦白幼稚得像个没常性的小孩,玩玩一半正兴头却又撒手说我不玩了。若果她曾有一刻走在如巨林中的摩天大楼间一个恍惚地想到我,我这里只是千千万万寻常睡眠的夜晚吧;而我山洪暴发无法抑制地想念她时,她在地球的那头也是沉睡着全然不知吧,连这全无多求的思念,也是完全搭不上线的徒然。走过麦迪森广场花园,挤在两万多个刚刚一道同心同意唱过、笑过、流泪过、疯狂过的人群中,只觉得随着今晚的歌起歌落,我仿佛像一朵竭尽平生之力开好了一夜好事的花儿,委顿了,至此,心愿已了,我想做的,还没做的,他们都已替我全部完成了……很多事情,离得远了,反而清明起来,我很感激你,因为不管我做什么,你都相信我绝对有我的道理在,因着你这样的看待,我竟真的不能做出与自己说不过去的事情……我不得不相信世事真的会擦身而去不回,绝不因你的特别钟爱不舍而改变甚至多停驻一两秒!发现时间的流逝不可追的确是真理铁则,我大大地惊恸不能自己,仿佛一个记得且难忘前世的人,如何去走完那么遥远不可知的今生今世……”

蓝颜不知己

我一直想写一个这样的女孩——天赋异禀,又暖又香。始终一脸近乎可耻的天真,对周围人们围绕她的旷日持久惊心动魄的爱慕无知无觉,好像那些思想那般气质那捧精灵似流转的眼波那双令人晕眩的腿,全是上天硬塞给她,她也就不花一点力气随随便便穿戴上了。她画画便能画出人家半辈子都习不来的灵动,跳起舞全世界都跟她旋转,做乐队主唱吟着以她命名的歌,写文章凭几份专栏就赢来“作家”的名头。她亦云游、做调研、活跃于社会活动,她只张开好奇的眼睛就得到了一切——这种没心没肺就要了人命的女孩呵。爱波就是。而书中为第一人称的这个男人,人生经历简直是乏善可陈的。出生于眷村,读书,再念医科,毫无悬念地成为医生,然后供弟妹读书。站在他的二十岁就可以看到他的八十岁。他整个生命中最非凡的一件事,就是爱上了爱波。这种爱,不是天天要粘在一起的那种爱,不是要大声弹唱喊出来的那种爱,也不是像如今太多的恋人一样在网络空间里拼命炫耀的那种爱。他总是要间隔很长时间,才能通过巧合或者其他人遇见爱波,他甚至没有认真地要去找到她。但在所有看得到她看不到她的时间空间里,她都是他每一个梦中的情人。有人与我聊过这么一件事。一个有伴的男人与一个还算迷人的女孩儿做朋友,朋友朋友着就暧昧起来。终于有一天男人对这位女孩说:“如果你愿意同我在一起,我马上和我女朋友分手。”听听,听听,这话多么像“如果贵公司愿意同我签合同,我马上向现在的公司辞职”!这简直是我听过的最烂最脏的表白。我所以会为书中的男人所动,大概是因为他真的一点不烂也不脏。他心里装着爱波,便不敢耽误方梅,即使他知道方家的陪嫁是一间医院;他也没跟爱波表白过哪怕一次,“想要跟她表白,仿佛就先一身罪恶”,即便最后只剩他一人守在她身旁;他看着她身边来来往往的男孩男人们,半点没有要吃醋的意思;他为她拿掉一个孩子,这是他此生主刀的第一台手术;他为她抚养一个孩子,让她好放心地走完人生最后的时光。听起来好像很高尚,但跟高尚半点关系没有。此前看黄磊与孙莉的访谈,黄磊说:“我们离开了对方还是一样生活,我离开孙莉日子还是一样的过。”等观众哗然完毕,他再补充一句,“只是我会不幸福。”并不是不能结婚,并不是不能忘记。心中没有爱波,日子还是一样的过。只是他会不幸福。他当然试过去了解她。他那么认真地到图书馆里去查Dionysian obscenity,他那么认真地学会了April comes she will,他那么认真,在努力想要弄明白爱波美丽的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以后,这样说:“不一定,不一定只有受伤的时候才能在我身边。竭尽心力,我是不是爱波那类人就不那么重要了。”我看着这句话发呆了好久。我总是嚷嚷着人们应该努力去找soulmate而不仅仅是roommate,我总是强调一个爱人首先要是知己,可是啊,这个男人却说这不重要。我莫名地想到小学时代看过的一本无关风月的畅销书叫做《大败局》,其中反复读了玫瑰园的案例。在一个又一个野心家之后,玫瑰园最终属于在地产商拿不出钱来的时候依旧不发一语持续施工的建筑商人梁希森。大多美得要漂浮在半空里的人与物,最后都归于看起来最不相配最贴近地面但守到最后的人。爱波将要离世的时候,伸出手摸摸“我”的脸,温柔地轻轻地说:“多傻啊……”不是知己的蓝颜,有多傻,就有多可爱。

天心、天文谈《时移事往》

「時移事往」是想對我兩年前所寫的中篇「未了」做補充。年紀很小的時候,家裡幾乎天天都是高朋滿座,不外是爸媽的知己文友和彼時的文藝青年們。我常常瞌睡矇矓從一個叔叔的膝前換到另一個伯伯或阿姨的懷裡,奇怪那樣也睡得著,只除了現代詩和現代畫論戰最烈的時候,我常會被他們面紅耳赤的擊桌怒吼給驚醒。但是也曾經有一個中秋夜晚,數十人馬開到碧潭,叫了兩隻大船,要船伕把我們停在潭心賞月,然後每個人忘了敵友的輪流起身,大聲激昂的高誦自己的新作,一定以為是身在東坡赤壁賦裡的斯時斯景。我們至今仍叫叔叔的林懷民,第一次來家時才衛道中學畢業,頭髮短短的等著進政大,沒有蟬、沒有瑪莎葛蘭姆,雲門至少是十年後的事了,但是一直不忘記一次跟平鑫濤伯伯瓊瑤阿姨司馬叔叔一行人上阿里山,木板門隔的兩間浴室,懷民叔叔在隔壁邊洗邊大聲哼著天鵝湖,我們這裡一家五口洗完他還在隔壁洗唱。最後總算出來,便在日式旅館的木板長廊上舞起來,我和唸小學二年級的姊姊太詫異了,很土包子的縮在一堆吃吃偷笑。亞弦叔叔在愛荷華唸書,橋橋阿姨三天兩頭就來,只為看一眼家裡一隻人人都說像王慶麟(亞弦叔叔本名)的狗,橋橋阿姨身體疲弱而且流過產,帶著我們三個女孩坐在後院柳樹下邊編花環邊說道:「橋阿姨好想好想生個跟你們一樣的女孩兒,那就可以好好的幫她打扮了。」如今她的大女兒小米都唸金華女中了,而橋阿姨說話的神氣怎麼還是跟那年編花環時一樣呢?一向滑稽愛耍寶的管管叔叔,一次休假來家卻意外的不苟言笑,逕自尋到廚房裡對正在忙碌的媽媽說:「慕沙,我最近泡了個妞兒……」意思想向媽媽探聽一點女孩子的心思。那個妞兒就是後來我們叫朱陵阿姨的(袁瓊瓊寫詩時用的筆名)。而黃春明叔叔立在我們窄小的客廳裡比手劃腳熱烈笑敘他的求學生涯,如何從北至南被一家一家學校開除,乃至在屏東師專才畢成業,只因為啊,那已經是全台灣最南的學校,再一次開除只得進巴士海峽了。而我矮矮的坐在小板仰上仰臉看他,只覺他是尊巨人似的。曹又方阿姨每來總帶給我們最昂貴好吃的巧克力糖,她服裝打扮總是最頂尖流行的,我非常記得她裙子的長短、髮型的改變乃至化妝顏色的年年不同,曾經使我對外面世界的不可知,抱有不知多大的好奇和嚮往。對楊青矗叔叔的喜歡是因為每年中秋他一定會寄一大簍上好的麻豆文旦來。對三毛的印象是,我們極喜愛的舒凡叔叔曾為了與一名叫陳平的奇特女孩的戀愛,而痛苦過很長一段時間,而舒凡叔叔兩年前娶了我歷史系的學姊李蝶菲……我在那樣幼小的年紀裡,完全不知道他們爭論、甚至不惜翻臉的是什麼,固執的、喜悅的是什麼,我甚至不知道就在那些歲月中,他們寫了多少好作品!但是我一直相信,曉事前的那一切強烈而又茫然的破碎記憶,對我日後的生活和寫作有非常深遠不可知的影響。因此「時移事往」並無意圖對五十年代盛行西風下的青年做任何批評或嘲諷。(朱天心)------------------------天心天文分割线------------------------讀荀子,我們都不喜他講的道理,唯有一處天心悄悄指給我看,「聰明聖知,不以窮人」,兩人相視而笑,皆知荀子在罵她。不以窮人,亦不會窮己,畢竟天心不致像屈原的自沈於江,窮絕處她忽又會應機靈光一閃,照見自己,飛躍了過去。剛烈如她,告訴我,胡爺講的修行的重要,剛烈而沒有修行,至終不過粗厲硬化了,會像老樹枯枝的一折即斷,當下她慚惶領信不疑。絕對不受委屈的她,忽一日和我說:「想想我這樣不能忍受人家對我的一點冤屈,還是不好,你看,有多少歷史上當時所受的屈辱,比起來,我的算什麼。」她這話說得跟蘇軾論賈誼簡直同調。賈誼那樣大的才氣,不能自用其才,是亦不善處窮者,東坡替他惋惜:「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餘而識不足也。」量大識足,多麼難之又難的修行長程,天心是這樣認真誠正步步走來,於是她在斷斷續續寫的幾個短篇之後,我們看到出來了一篇三萬八千字的小說「時移事往」。叫我一驚,心想,我們當中唯她一人是可以來寫史的了嗎?天心愛讀史。她讀史常至癡心、宿命的地步,旁例西遊記可知。她看西遊記著迷時,起誓說:「要是大戰爆發逃難,能讓我帶一樣東西,就是西遊記。」真正原因,是她要命的愛上了孫悟空,一份註定了無望的愛情,很久以後天心歎道:「唉,他是個猴子!」我亦最近驀然懂得,芭芭拉史翠珊唱「人、是需要人的人」。天心絕大部份是因著史書裡的那些人,那幫照膽照心的朋友們,又給了她的新的喜悅和勇氣。人,還是要靠好的、美的、大的東西,生長存活。病態殘疾來寫它,是不得已之情,而不是為故意暴露。一個曾經看過真山真水的人,他會是多麼枯萎的活在塑膠山塑膠水的現代社會裡。一個會說「唉呀做人就要做到像那個樣子才有意思」的人,他會要多麼寂寞的發現現世有誰可讓他見賢思齊,見善如不及。如果說,擊壤歌時期的朱天心,是用她的生命和青春之光如阿彌陀佛照亮了她的國度,那麼,這本書裡我們可以看到是她的那麼多的不得已之情。「無情刀」、「有人怕鬼」、「主耶穌降生是日」、「關琳」,都是。然後,我們看到了「愛波」。「愛波」一書到完稿之後,才易名為「時移事往」。此題原屬另篇散文,係隨記井上靖「天平之甍」所寫關於鑑真和尚東渡日本及日本遣唐僧的一本歷史小說。此書乍乍然叫天心起了極欲嘗試寫歷史小說的興頭。前陣子她曾經想作一篇匈奴考,相關書籍讀到史坦因的西域考古和玄奘的大唐西域記,一路追蹤跑到印度來,碰上隔壁房間我正好看完弘一法師傳推薦給她,匈奴變成了和尚。我不知道天心什麼時候會寫出一篇歷史小說來,但是「時移事往」筆力縱橫,敘事簡潔,文理有思,一枝史筆該有的,她已有了。捷克哪個作家的小說,寫他學生時代所有信奉參與共產主義的同輩們,全文記不清,意思說:這是一次最奇特的反抗。不是被侮辱者對侮辱者的反抗,不是被壓迫者對壓迫者的反抗,也不是一個階級或民族對另一個階級或民族的反抗,而是,他們反抗他們自己的青春。與愛波當時代的青年,他們談畫、談音樂、談哲學、談政治,熱烈以身試之,有徹底不徹底的,有似是似不是的,他們講些什麼做些什麼全然不重要,事實他們結果也沒留下任何建樹。重要的是,「用他們虛偽的語言唱他們真實的歌」,他們真實的,柔軟的年輕的心。只有在年輕的時候才會不要年輕,揮霍他們最多的青春卻反抗他們自己的青春。是這個,時移事往,留下的。愛波如果是時尚的弄潮兒,天心化身為敘述觀點的男子,就是晴空曠日下湛藍的大海。潮漲潮落,花開花謝,他那樣包容、好意,尊重這個世界。他的柔和,又如菩薩低眉,垂望擾擾紅塵裡生老病死。全篇的重量所托,天心不是以蕩蕩人世把它浮出,毋寧以男子對愛波的貫徹的愛把它提起。可以說這次,我們又看到了天心以她那本色的強大,「天行健」的強大,拔起她自己,亦拔起她的國。愛波最是身在其中之人。愛波本身明明就是那首晉時預言五胡亂華的童謠:洛陽女兒莫千妖,前至三月抱胡腰此處且錄胡爺的一段話-我曾為小倉遊龜先生講說此童謠,想她可以作畫。我的構想是暑夜的天空畫一顆熒惑星放著光芒,天邊一道殺氣,隱約見胡騎的影子,畫面的一角是一妖氣女子白身仰臥星光下,眼皮搽煙藍,胭脂嘴唇,指甲搨紅,肩背後長長的披髮,在同一星光下,井邊空地上是幾個小兒圍著一個緋衣小兒在唱那首童謠,畫面上是一派兵氣妖氣與那小兒眼睛裡的真實。今天也是浩劫將至。童謠畫面上那委身於浩劫將至的女子,她不抵抗,亦不逃避,亦不為世人贖罪。她是與浩劫,與胡人扭結在一起,要沉呢就一同沉沒,要翻呢就一同翻過來。她是妖氣與漫天遍地的兵氣結在一起了。她亦喜反,喜天下大亂。此時的喜怒哀樂與言語、成與敗、死與生,那樣的現實的,而都與平時所慣行熟知的不同。也許一樣,然而真是不同了的。她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委身於浩劫,而有這個覺,便是歷史有了一靈守護了。但不知畫家可如何畫得這妖氣女子的眼睛--然則,那站在高絕處天心化身的男子,他的眼淚落在愛波已死去的木色的心上,是真的了。一九八三.十二.二九.景美(朱天文)全文链接:http://www.ylib.com/search/ShowBook.asp?BookNo=K1069#ItemCont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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