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德日记》书评

纪德的爱与诚

在法国，安德烈•纪德的地位可以从萨特悼念纪德逝世的文章中稍见一斑：法国三十年来的全部思想，无论愿意与否，也无论他们别的坐标是什么样子，是马克思、黑格尔、或克尔凯郭尔，都应该参照纪德来确定自己。作为20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纪德在法国乃至整个现代西方文学史、思想史上都占据着一席之地，并因其“内容广博和艺术意味深长的作品……”而获1947年度诺贝尔文学奖。但是今天我们关注的不是令他声名卓著的“三部曲”（《背德者》、《窄门》、《田园交响曲》），也不是备受争议的政治立场之变，而是通过这本纪德在1887—1909年之间写下的长达22年从少年到中年的日记，尝试梳理这位伟大精神导师的思想脉络。 情动年少时的纪德，已经呈现出矛盾复杂情感下的彷徨挣扎。感到自己是个有作为的人，却眼看自己的一生，溶解在过分卿卿我我的靠不住的情欲中；感到自己的体力和勇气，随着意志缓慢垮下来而逐渐消逝；走在人生的路上，脸上总挂着微笑，交谈，说笑，扮演自己的角色，谁也没有意识到心灵的这种垂危，“心灵感到在死去并完全死去。还继续自己的凄苦的研究，感到时光在狗苟蝇营中流逝；消失在日益扩展的黑暗中，就像一个人眼前似乎还有百年，却想着也许明天就全完了。”虽然总是同时看到每种思想的两面，内心的激情也总是极化，但是纪德能够清晰地分辨出头脑理解力中止的界限，并通过一直以来受到的清教徒式的教育以苦修控制肉体的骚动和心灵的不安。面对持续的物欲的诱惑，“我的情动宛如一种宗教，处于开放状态；不可能更好的表达我要讲的，尽管以后我可能觉得这不可思议了。这是泛神论的倾向；不知道我会不会最终走到那一步。我倒是认为，这是一种过渡状态。”于是纪德效法泛神论和斯宾诺莎学说的信奉者，将自我的教育重新交给万物，赋予思想以更真实的存在。欲望但是，欲望就如同脚下汩汩作响的图克河水奔涌而来，将纪德苦心搭建的提防一夕冲毁。在身体欲望和道德规范、在灵魂和肉体的痛苦挣扎中，纪德最终选择了后者。月光下的水手，“脱掉衣服，他的皮肤呈灰色，仿佛是涂上去的……这也许是我领略的最粗俗的乐趣，陶醉在快乐的无眠中，陶醉在抒情的骄傲和对万物的赞赏中。”还有泳池里的工匠，“冬季的午后，他臂膀靠在游泳池壁上，摆出普拉克希特利斯的雕像的姿势，仰起那张有点塌鼻子并带嘲讽的脸，像索罗克顿的阿波罗那么十分自然的站着，那样子酷似一位迟归的农牧神。”欲望的痛苦激励着纪德，让他产生主宰一切，高于一切的幻觉，让他忘记自我，沉溺在一种模糊的欢愉中，完全投入进去。“这是一种微醺……为什么不是人人都能产生这种美妙的激情？英雄行为正是从这种激情发端的。心里充满这种特殊的迷醉，一时忘乎所以，同时也有了一股力量，只觉得无所不能。每逢这种时刻，我就不由自主地感到，整个躯体绷紧了，僵硬了，我对自己狠起来，非常粗暴的对待自己，并自得其乐。”信仰宗教和道德是关于灵魂和生命意义的探索，它关乎到纪德精神层面的问题。少年时起就产生的宗教道德思想与个人自由的尖锐冲突让纪德究其一生都在检验自我与宗教的关系。他的理性既谴责伦理对个人自由的压抑，却又呼唤它的保护——虽然仅仅是“徒然的呼唤”。“怎么能认为保护我对付这种状况的一种伦理道德是荒谬的呢？我若是有个忏悔师，就会去找他，对他说：强加给我多么严厉的刑罚，今天我也要说是明智的。如果说我要抓住能令我的理性冷笑的某种信仰，那也是因为我希望从中找到对付我自己的某种力量。”意志的“跳跃式”的耗损总是袭击心灵，却放纵肉体，道德变迟钝，肉体被崩坏。正如萨特所说：把他引向他最终的无神论的生动的辩证法，是一种缓慢的发展，这在他之后是可以变化的，而不是由一些概念和观念规定死了的。纪德和天主教徒的无休止的讨论，他感情的流露，他的含有讽刺意味的反复，他的讨好，突然的决裂，他的进步、停滞、旧病复发，他作品中上帝这个词的暧昧、即使在他只相信人的时候也拒绝放弃这个词，他全部严格的经历，归根结底要比一百种论证更能启发我们。“他为我们经历了一种生活，我们只要读他的作品便能重新体验到。”纪德在日记中这样写：但愿将来有个与我同龄、与我同等价值的年轻人，读了我写的东西，也像我在三十岁上，看司汤达《自夸回忆录》时这样激动，这样焕然一新，我没有别种抱负了。我想他确实做到了。